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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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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努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韦尔努,从此恨死吕西安。
卢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德·吕邦泼雷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子。”
韦尔努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卢斯托好不亲热的和韦尔努握握手。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那要看道里阿了,”韦尔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卢斯托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的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掏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的韦尔努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巴怪,结果怎么样?皮卡尔有出戏叫做《彩票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里戈丹……告诉你,韦尔努同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所以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个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儿在内。他住在芒达尔街上,老婆有资格扮《贵人迷》①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韦尔努难看得象树上长的疮;他瞧不起圣日耳曼区,因为他一辈子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起口来都象他的女人。这种家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勋位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韦尔努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
①《贵人迹》,莫里哀的喜剧。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样?”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韦尔努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只有报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费利西安不会构思,布局,不会按照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的配合起来。他有思想,可不知道事实;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自由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讽刺。因此他最怕报纸,凡是需要乱吹乱捧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吕西安道:“你这个批评可厉害呢!”
“老弟,这种话只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你在哪儿下车?”卢斯托问他。
“柯拉莉家。”
卢斯托说:“啊!你真的动了爱情。不行哪!对待柯拉莉最好象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把她当做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卢斯托道:“本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这位新朋友的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议论,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实际应用起来倒很有帮助。车子进入神庙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托·曼兰也会去的。
幻灭 二十二 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
不错,吕西安被交际花的真正的爱情迷住了,觉得其乐无穷。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顺的软功,迎合男人的懒散的习惯,她们的力量就是从这一点上来的。吕西安已经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欢在女演员家坐享现成,过那种富裕奢华的生活。他进门发见柯拉莉和卡缪索两人欢天喜地。竞技剧场请柯拉莉从明年复活节开始登台,合同的条款订得明明白白,待遇还超过柯拉莉的期望。
卡缪索说:“先生,这是你的功劳。”
柯拉莉说:“当然喽!没有他,大法官早完了,哪里会有什么剧评!我在大街上还得呆上六年。”
她说完,当着卡缪索勾着吕西安的脖子。女演员的热情急不可待的发泄出来,不知有多么温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爱到了极点!卡缪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低下头去,发现吕西安漆黑发亮的靴统从上到下有一道深黄的缝线,认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匠用的。早先卡缪索对着柯拉莉壁炉前面那双奇怪的靴子暗暗寻思的时候,曾经注意到缝线的颜色,也看到洁白柔软的里子上有几个黑字,印着当年有名的鞋店牌号:盖依皮鞋公司,米绍迪耶尔街。
“先生,”他和吕西安说:“你的靴子好看得很!”
“他身上没有一样不好看,”柯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双。”
“噢!”柯拉莉道,“向人家打听买东西的铺子,多俗气!难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做漂亮哥儿吗?象你这样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情妇的人,还是穿你的翻统靴合式。”
“不管怎样,先生要愿意脱下一只靴子来给我瞧瞧,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卡缪索固执的说。
“没有鞋拔子,我脱了穿不上,”吕西安红着脸说。
“叫贝雷尼斯去买一个,这儿也用得着,”卡缪索神气挖苦得厉害。
柯拉莉满脸瞧不起的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说:“卡缪索老头,拿出勇气来,别鬼鬼崇崇的!把你心里的话一齐说出来吧。你认为他的靴子象我的,是不是?”她回头对吕西安说:“我不许你脱。——是的,卡缪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炉架前面的就是这一双,先生还躲在我盥洗室里等着穿呢,他隔天是在这儿过夜的。你心里这样想,对不对?好,就这样想吧,我要你这样想。这是事实。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喜欢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无其事的坐下来望着卡缪索和吕西安,他们俩却不敢照面。
卡缪索道:“只有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别开玩笑,我认错就是了。”
“我或者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儿,心血来潮看中了他,或者是个可怜虫,破题儿第一遭动了真情,那是个个女人追求的。不管我是哪一等人,反正咱们得一刀两断,要不然你甭想管我,”她说着,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根本不把卡缪索放在眼里。
“真的吗?”卡缪索看着吕西安的态度知道柯拉莉不是开玩笑,他只希望人家骗他一下,把事情蒙过去。
吕西安说:“我是爱小姐的。”
柯拉莉听着这句声音激动的话,扑上诗人的脖子,紧紧抱着他,掉过头去朝着卡缪索,让他看到一幅两人相爱的画面。
“可怜的缪索,你给我的东西统统收回去吧,我一样不要,我爱他爱得发疯,不是为他的才气,而是为他的漂亮。我宁可跟他过苦日子,不要你的百万家财。”
卡缪索倒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我们走吗?”柯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吕西安看到要负担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和一个家,身子凉了半截。
“住下去吧,柯拉莉,一切照旧,”卡缪索有气无力的痛苦的声音完全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一样都不收回。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可是想到我的柯拉莉吃苦,我受不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维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们老头儿都是这个下场!柯拉莉,让我不时来看看你行不行?我还能帮助你。并且老实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为最快活的时候,全部幸福归于泡影;他的和顺的态度,使吕西安十分感动,柯拉莉却不以为意。
她说:“好,可怜的缪索,你要来尽管来吧,我不欺骗你了,反而更喜欢你。”
卡缪索没有被逐出尘世的天堂,感到高兴;在这个天堂上当然不免痛苦,但他存着卷土重来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变化多端,吕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围的诱惑。狡猾的商人认为这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厌旧;为了暗中窥探,让柯拉莉识破吕西安,他要做他们的朋友。这样的忍气吞声说明他真是一片痴情,叫吕西安看着害怕。卡缪索约他们到王宫市场韦里酒家吃晚饭,他们答应了。
卡缪索走后,柯拉莉叫道:“多快活啊!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住拉丁区的阁楼,咱们从此不分开了。为了体统,你不妨在夏洛街上租一个小公寓;别的都不用管,听其自然就是了!”
她兴高采烈,一腔热情无法抑制,跳起她的西班牙舞来。
吕西安道:“我好好的工作,每月可以挣到五百法郎。”
“我在戏院里也有这个数目,另外还有津贴。卡缪索照样会替我做衣服,他才爱我呢!每个月有一千五进款,咱们的生活还不跟克雷絮斯①一样吗?”
①公元前六世纪时利拱阿国国王,为古代有名的巨富。
吕西安道:“还有马,马夫,用人,怎么开销呢?”
柯拉莉道:“我可以借债。”
她说完,又拉着吕西安跳了一支快步舞。
吕西安道:“那么斐诺的条件非接受不可了。”
柯拉莉道:“让我去换衣衫,送你上报馆,我在大街上坐在车里等你。”
吕西安坐在沙发上瞧着柯拉莉装扮,想起正事来。照他的心思,他宁可让柯拉莉自由,不愿和她同居,给自己加上一副担子;可是看她这样美,身段这样好看,这样动人,吕西安又觉得这种放荡的生活别有风趣,决意不顾一切,向命运挑战了。柯拉莉把吕西安搬家的事交给贝雷尼斯去办,然后得意扬扬,又漂亮又快活,拉着她心爱的情人,她的诗人,穿过巴黎城往圣菲阿克街进发。
幻灭 二十三 报纸的秘密
……………………
吕西安脚腿轻健的上楼,神气俨然的走进报馆。苦葫芦依旧头上顶着印花税票,吉鲁多依旧假痴假呆,告诉他报馆没有人。
吕西安说:“各位编辑约好在这里见面,商量报纸的事。”
“那也可能,我可不管编辑部,”帝国禁卫军的上尉说着,只顾核对他的订户签条,嘴里勃罗勃罗,哼个不停。
不知对吕西安说来是幸还是不幸,碰巧斐诺进来,预备向吉鲁多说明他是假装下台,要吉鲁多继续照顾他的利益。
斐诺同吕西安握握手,和舅舅说:“别打官腔,先生是报馆的人。”
吉鲁多看着外甥的手势觉得奇怪,说道:“啊!先生是报馆的人!怎么,先生,你进报馆这么容易。”
斐诺神气很含蓄的望着吕西安说:“我要替你安排好,免得艾蒂安把你当傻瓜。”又回头吩咐吉鲁多:“先生所有的稿子,包括剧评在内,一律三法郎一栏。”
“你从来没给人这样的待遇,”吉鲁多说着,诧异的瞧着吕西安。
斐诺道:“大街上的四家戏院归他,别让人家揩油他的包厢,戏票都要交给他。”他转身对吕西安说:“最好叫人直接送到你家里。——先生除了剧评,还要在一年之内每个月写十篇小品,每篇大约两栏,一个月支五十法郎。——你觉得合式吗?”
“行,”吕西安迫于当时的形势,只好答应。
斐诺对出纳员说:“舅舅,把合同准备好,等我们下楼的时候签字。”
“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吉鲁多站起身来,脱下他的黑丝绒便帽。
斐诺说:“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评大法官的稿子就是他写的。”
老军人拍拍吕西安的脑门,说道:“小朋友,你这里头藏着金矿。我不懂文学,你的评论我可看过了,我觉得有趣。嘿,了不起!叫人看了开心。——我说:这样的文章准会替我们招揽订户。果然我们多销了五十份。”
斐诺问:“我跟艾蒂安·卢斯托的合同可曾誊好双份,可以签字了吗?”
“誊好了,”吉鲁多回答。
“我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合同要填昨天的日子,才能叫卢斯托受条款约束。”斐诺说完,抓着新编辑的胳膊,装作很亲热,叫诗人看着心里受用。他拉着吕西安走上楼梯,说道:“这样一来,你的地位稳了。等会在我的编辑面前我亲自替你介绍。晚上再叫卢斯托陪你上戏院,介绍一番。你在我们的小报上写稿每月有一百五十法郎;小报今后归卢斯托负责,你得和他好好相处。那小子看我跟你订好合同,使他受到约束,已经要对我不满了。可是你有本领,我不愿意当主编的人独断独行,叫你吃亏。你不妨给我的周报每月写两页稿子,我付你两百法郎稿费。这个办法对谁都不能说,人家看见一个新出道的人运气这样好,要恨死我的。你可以用两页篇幅写四篇稿子,两篇用真名,两篇用假名,省得同道们说你抢了别人饭碗。你得到这个地位全靠勃龙代和维尼翁,他们认为你有前途。因此别把事情弄糟了。尤其要提防你的一般朋友。至于咱们俩,永远不能有一点儿误会。只要你帮我忙,我一定帮你。你的包厢和戏票好卖到四十法郎,赠书六十法郎。这两笔数目加上你的稿费,每月有四百五。凭你的聪明,替书店老板写些稿子和提要等等,少说也能再捞两百法郎外快。不过你是我的人了,我尽可信托你,是不是?”
吕西安喜出望外,跟斐诺热烈握手。
走到六层楼上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斐诺推开一间阁楼的门,咬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别让人看出咱们之间有默契。”
吕西安发现屋内生着很旺的火,桌上铺一条绿呢毯子,周围坐着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埃克托·曼兰和两个陌生的编辑,有的坐着单靠,有的坐着圈椅,抽烟的抽烟,说笑的说笑。桌上堆满纸张,墨水缸这一回倒是货真价实,装满了墨水,还有几支破笔,给编辑们使用。新来的记者一看便知道报纸是在这儿编的。
斐诺说:“诸位先生,今天开会的目的是宣布我不能不脱离本报,主编的职位由亲爱的卢斯托接替。我那份杂志的使命你们是知道的,既然要去当总编辑,我的意见不免有所更改,信念可是始终如一,咱们也照样是朋友。我还是你们的人,你们也还是和我一伙。形势尽管变,原则永远不动。原则是转动政治气压表指针的轴心。”
所有的编辑都哈哈大笑。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卢斯托问。
“勃龙代,”斐诺回答。
曼兰道:“不管刮风下雨,阴天晴天,咱们始终走在一起。”
斐诺说:“行,别老打比喻,把咱们弄糊涂了。凡是送稿子来的,我斐诺无不欢迎。”接着向众人介绍吕西安:“这位先生是你们的同事。卢斯托,我和他谈过了。”
个个人祝贺斐诺的高升和新开辟的前途。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记者中间有一个说:“现在你这里骑着一匹马,那里又骑着一匹马,变做雅吕斯了。”
韦尔努说:“但愿他不要变做雅诺。”①
①雅吕斯(又译伊阿诺斯),希腊神话中的拉丁国王,能知过去未来,后世表现他的形象是一两面人;雅诺是十八世纪戏剧中愚蠢可笑的角色。此处以雅诺与雅吕斯谐音作笑谈。
“我们的冤家对头,你允许我们攻击吗?”
斐诺说:“你们爱怎办就怎办!”
“嗳!”卢斯托说,“我们可不能退缩。夏特莱先生恼火了,咱们要连续攻击他一星期。”
“怎么啦?”吕西安问。
韦尔努说:“他来质问过了。帝政时代的美男子遇到吉鲁多老头,吉鲁多若无其事的说,稿子是菲利浦·勃里杜写的。菲利浦要男爵指定时间跟武器。事情到此为止。我们预备在明天的报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话都要刺他一下。”
斐诺说:“你们咬着他别放,他会来找我的。等我出来调停,就算帮了他的忙;他接近政府,咱们好捞些油水,不是候补教授便是烟店的缺分①,他发急,我们求之不得。我的周刊需要一篇社论批评拿当,你们之中谁愿意动笔?”
“交给吕西安,”卢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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