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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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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托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雄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个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①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①一千订户中有两百个是白送钱不要报纸的。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宪政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卢斯托,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费利西安·韦尔努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可喜欢一个人作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①”
①与斐诺谐音的另一个字,意思是刁猾。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艾蒂安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卢斯托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销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卢斯托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柯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柯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揭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柯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卢斯托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消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马尔斯小姐①一样了。”
①马尔斯小姐,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演员。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卢斯托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象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韦尔努,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阿泰兹,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呆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做特权阶级,上百个统治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里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的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里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阁楼,象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送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象阿泰兹那样在阁楼上呆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阿泰兹象贝尔①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能支配他的家业和声名了。那时斐诺当上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佩拉日②。”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吉妮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吉妮做的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卢斯托冷冷的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统,没有靴底,在塔巴尔饭庄吃十八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仿单;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象圣灵感应的怀胎③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疑: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要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倘若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④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卢斯托,揍死这家伙!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①贝尔(1647—1706),法国作家,写过一部百科辞典性质的《历史批评辞典》。
②一七九二至一八九九年间巴黎有名的债务监狱。
③基督教传说,圣母无玷而孕,受圣灵感应怀胎生下耶稣。
④指双折的一张,等于四面;法国人写稿很少用单张(即两面)的纸。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认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罗。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齐用上去。”
“嗳,这老实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卢斯托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可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卡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因为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做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柯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过一夜的呢。”
卢斯托接口说:“佛洛丽纳却要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纠缠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给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
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
卢斯托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外省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卢斯托的艳福,一忽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象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象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幻灭 十六 柯拉莉
……………………
忽然幕上露出一个隙缝,一只多情的眼睛光芒闪闪,射在吕西安的漫不经意的眼睛上。诗人从迷惘中醒来,认出是柯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浑身发热,低下头去,望着卡缪索,卡缪索正好回进对面的包厢。
那位女性鉴赏家是个大胖子,布尔东奈街上的丝绸商,还担任商务法庭裁判;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是续弦,一年有八万法郎进款;年纪已经五十六,满头花白,象戴着一顶帽子,是一个假作正经而及时行乐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场中受过不少委屈,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阵。颜色象新鲜牛油般的额角,象修士般红润的脸颊,似乎还不够容纳他心花怒放的快乐。卡缪索趁老婆不在身边,准备拚命鼓掌,捧柯拉莉。富商的虚荣心集中在柯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馆里撑的场面不亚于从前的王侯。他认为女演员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是出钱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场,卡缪索的行动等于得到批准。岳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头发扑着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态庄严。吕西安看着不胜厌恶,想起自己一年来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何等纯洁,热烈。于是那种诗人式的爱情展开雪白的翅膀,无数的回忆象浅蓝的天色一般围绕着昂古莱姆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开始。柯拉莉和佛洛丽纳都在台上。
柯拉莉对答的时候,佛洛丽纳和她轻轻的说:“亲爱的,他脑子里才没有你呢。”
吕西安忍不住笑了,望着柯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员中最可爱最有趣的一个,可以同佩兰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①相比,不但面貌相象,命运也差不多。这一类的姑娘有本事随心所欲的迷惑男人。柯拉莉在犹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张长长的鹅蛋脸,淡黄皮肤带着象牙色,鲜红的嘴巴赛过石榴,细腻的下巴象杯子的边。眼皮包着火剌剌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从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难想象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必要时会闪出沙漠中的火焰。橄榄色的眼圈上面,弯弯的眉毛很浓。两股紫檀色的头发从中间对分,照着灯火,光艳如漆;棕色的脑门藏着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实柯拉莉同多数女演员一样,虽则会讲一套后台的俏皮话,人并不聪明;虽有应酬的经验,却谈不上什么知识;她的聪明是凭直觉,心肠好是因为她多情。可是她的滚圆光滑的胳膊,象纺纱的锭子般的手指,黄澄澄的肩膀,象《雅歌》中咏叹的那种胸脯,曲线优美,动作灵活的脖子,穿着红丝袜,长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还会追究她的精神生活?这些富于东方诗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装束衬托之下,越发显著了。她系着短裙扭来扭去,把裙子扭出许多淫荡的皱痕,观众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腰部臀部,乐不可支。吕西安发觉这女的只为他一个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卡缪索,正如楼厅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爱放在纯洁的爱情之上,把享受放在爱慕之上,恶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许多邪念。
①佩兰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十九世纪初期两个美丽的女演员,都是年轻时夭折的。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极侈的爱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就应当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消夜,同一般奇奇怪怪的人作乐。前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底,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之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羡慕卢斯托;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所顾虑,岂不是傻瓜!”
吕西安再也不想到卡缪索了。对于最可耻的合伙,他曾经向卢斯托表示深恶痛绝,此刻他也跌进了这个臭沟。吕西安受着热情煽动,听凭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卢斯托回进包厢,说道:“柯拉莉爱你爱得发疯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后台个个人神魂颠倒。朋友,你真运气。柯拉莉才十八岁,凭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挣到六万法郎包银。她还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亲卖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她进戏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个主子德·玛赛。不久她被花花太岁丢了,总算脱离苦海,碰上这个忠厚的卡缪索;柯拉莉心里并不喜欢,可是卡缪索象父亲对女儿一般对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爱。有人用大笔财产引诱她,她拒绝了,宁可跟着卡缪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对你还是初恋。噢!她一看见你,心上好象中了一颗子弹;她因为你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来,佛洛丽纳才劝她来着。这出戏眼看要砸了,柯拉莉把台词都忘啦;
卡缪索替她谋的竞技剧场的合同没有希望了!……”
吕西安听着这些话,虚荣心满足了,十分得意,说道:“唔?……可怜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还没有一个黄昏遇到的多。”
接着吕西安说出他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恋爱和对夏特莱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报纸就缺少一个对头,正好揪住他。这男爵是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党,对我们很合式,我在歌剧院常常见到的。至于你那个贵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德·埃斯巴太太包厢出现。你的旧情人活象一块乌贼鱼骨,男爵还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诺才送信来说,报纸连一份抄本都没有;我们的一个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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