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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锋笑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回答，“过去的事情有些我都忘记了，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忘记的。”

　　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宁锋将迷彩服披在肩膀上，慢慢说道，

　　“在那次军事行动的后期，我主要负责侦察工兵工作。我本来就是工兵出身，后来才进了侦察连和侦察大队。”

　　说到这里，宁锋顿了一下，问雷鸣，“工兵，恩，工兵你知道是什么吗？”

　　雷鸣摇摇头，老实回答，“不知道，我就知道自己是步兵。”

　　宁锋扬手拍了一下雷鸣的脑袋，苦笑道，“你小子！当兵快半年了，连工兵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来当兵的！”

　　“我本来就没想当兵。”雷鸣小声嘀咕道，“要不是家里把我送来，我才不当兵呢。”

　　“吃了半年军粮！还说这样的混话！”宁锋呵斥道，“你懂不懂这个道理？既来之则安之！”

　　雷鸣抬头望着宁锋，点点头，说道，“大概明白。”

　　“我告诉你，我那会也不愿意来打仗！谁愿意年纪轻轻就上前线送死啊？但是你想过没有？没有国就没有家，我们总不能让我们的爹娘上前线和敌人肉搏吧？我们年轻人不上，谁上？”

　　雷鸣听得心中一抖，又听宁锋继续说，“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讲什么大道理，你小子，在这混两年退伍得了，但我得告诉你我自己的一件做事准则，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既然领导派我们上来，就是信任我们，我要么不来，要来了，就得干出个样儿。”

　　“做人其实很简单。”宁锋咳嗽了一声，又点燃一根烟，边抽边说，“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雷鸣低头重复了一遍，他想从这句话中咂摸出点味道，却觉得太过干涩，似懂非懂。

　　宁锋没有注意雷鸣的反映，他还沉浸在回忆之中，继续说，“我告诉你，我当工兵的任务主要就是在敌人眼皮底下埋雷、排雷和设置雷场。”

　　“地雷你知道吧？”宁锋谈到自己曾经的工作，不禁有些兴奋，“地雷是一种爆炸性武器，通常布设在地面下或地面上，受目标作用并满足其动作条件时就会自行发火，等目标进入范围时操纵爆炸。”

　　雷鸣想起那两只被地雷炸飞的猴子，立刻点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那家伙威力太大了，碰响了不死也得残废。可它埋在地下，怎么才能发现它啊？太困难了！”

　　“是的，的确是挺难。”宁锋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大队干这个行当的高手挺多的，但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就是因为雷太多了，埋雷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排雷的速度，根本排不完。”

　　“排雷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心理的考验。”宁锋苦笑了一下，说道，“其实排雷工兵是在最矛盾的心理状态下生活的，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可他们的心却一直在渴望身后。”

　　“因为只有那些走过的路，才是安全的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51　猫耳洞
当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光芒的时候，宁锋举起手，指点着不远处的几个山坳，说，“你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是相对密集的大型雷区，里面有数不清的地雷。上次你落进的山谷虽然也是雷区，并不算特别密集的雷区。”

　　“你看现在这里的边境貌似和平，其实暗藏杀机，这里的每一块草坡和山坳内，几乎都能找到地雷的踪迹。”宁锋遗憾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战争走了，伤却留在了边境上。这些雷区，就像战争的一块块伤疤，永远抹不掉。”

　　宁锋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笑着说道，“不过这下好了，在战斗中留下的痕迹，这下又有了新进展。”

　　“班长，我…我对不起你…”雷鸣看着宁锋的手，心里又翻腾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吗？”宁锋活动了一下肩膀，站了起来，说道，“你那一句‘班长！小心枪啊！’，我听到了。”

　　“你是怕我受伤，才从草丛中跃出来的。你不顾自己的危险，要来提醒我的危险。”宁锋冲雷鸣笑了笑，说道，“你小子虽然不像个兵样，但是有种，讲义气！算条汉子！”

　　雷鸣的脸红了，他以为宁锋不知道这件事，他以为宁锋忘记了这件事，但他没想到，此刻却听了了入伍后的第一次表扬。这表扬来自于他的班长，一名为他断手指头的老兵。

　　“所以，用一根手指换你的一条命，我觉得是赚了。我的手和老鬼的眼睛都是当年被地雷炸伤的，陆兵身体里还有好几块弹片没有取出来，唯一没受什么伤害的就是赵天弓。我们四个从前线回来后，得到了一个预提军官的名额，但考虑到身体原因，我们合计了一下，最后推荐赵天弓提干。虽然没有当成军官，但由于我们大都因伤致残，都有战功，所以部队一直把我们留下了。”

　　“可我们几个也不能倚老卖老，虽然年纪大了，但还得发挥余热不是？所以我们并没有去选择去机关，或者去后勤分队，而是坚持留在了哨卡，当然，这不是留在11号哨卡的主要原因。”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呢？”雷鸣有些困惑，问道，“宁班，留在哪个哨卡不一样啊？”

　　宁锋站起身，望着近处的11号哨卡。那里是山顶上的一处险坡，有茂密的青草和树木，现在伫立着一座小小的观望台，还有几间小小的房屋，它们形成了现在的11号哨卡。宁锋盯着哨卡的观望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11号哨卡的位置，曾经是我们的防御阵地，我们班的九个弟兄，在阵地上牺牲了五个。”

　　雷鸣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三个老家伙留下来，不想让死去的弟兄们太寂寞了。你刚才看到的地下墓室，是我们班大队在战斗中牺牲的五名兄弟，他们的骨灰虽然已经安葬在故乡，但他们曾穿过的军装，他们的魂，都在这里。我们三个还活着的人，想永远陪着他们，给他们守陵！守到死！”

　　雷鸣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此刻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和痛楚，他也明白了11号哨卡存在的双重意义，一是警戒边境，二是守护逝去的英灵。

　　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战争，真的那么可怕吗？雷鸣有些缓不过神来，他不敢想象，宁锋、陆兵和老鬼三人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样的战斗？是残肢断臂漫天飞舞？还是血流成河杀气逼人？听完宁锋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仿佛瞬间长大，开始面对沉重的人生，甚至生死。此刻，就连平时看不顺眼的陆兵，雷鸣也隐隐觉得产生了些好感。

　　宁锋大度地拍了雷鸣一下，说道，“小子，走吧，回去开饭了！你陆班长一肚子气儿还没消呢！刚才我没让他进猫耳洞，就怕他那火爆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你一会回去给他低个头认个错！”

　　“猫耳洞？这名字起的真像！”雷鸣眼睛一下子亮了，“宁班，为什么叫猫耳洞？”

　　“刚才咱们从地下室钻出来的洞，就叫猫耳洞，老子在里面住过大半年呢！”宁锋不屑地说，“以前这里有不少猫耳洞，现在我填满了不少，只留下几个以备急用。”

　　“那猫耳洞是用来做什么的？”雷鸣又问，“弄这么洞干什么？”

　　“猫耳洞里守边防。以前我们在边境侦察和防御作战的时候，一个猫耳洞就是一个哨卡，一道防线，只要我们守住了洞，不让敌人攻过来，就能守住这一片阵地！”宁锋冲雷鸣挤挤眼睛，说道，“小子，你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还得多向我们这些老家伙学呀！”

　　雷鸣连连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怯怯地问，“宁班，我怎么总觉得陆班他们看我不顺眼？似乎我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是错的。”

　　“没有人看你不顺眼，小子！”宁锋听了雷鸣的话，转过身来，斜着眉毛瞅着雷鸣，认真地说道，“你只是给人的感觉太清高了。我知道你骨子里很清高，我以前也很清高，现在还是很清高，最讨厌部队里那一套土规矩俗规定。当然，咱们说文话是清高，说粗话就是牛。我告诉你211团我最清高我最牛，赵天弓是我带过的兵，我比团长赵天弓还清高还牛，你信不信？你服不服？”　

　　“当然服了！”雷鸣不假思索地回答，连眼睛都没眨一眨。

　　“你为什么承认我牛？”宁锋的话步步紧逼。

　　“因为你有本事，在211团你本事最大！”雷鸣回答得也干脆利落。

　　“对啊！小子！你这不是说到点上了吗？”宁锋抖了抖袖子上的草叶，呵斥道，“你有本事，你就可以牛，没有人会说你，更没有人会看不起你。”

　　“可你什么本事都没有，除了有点小聪明，却还装作一副很清高很牛的样子，认为别人都不如自己，连长不如你班长不如你普通战士更不如你，还用自己很牛的脾气和身边的人顶撞抗衡，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会觉得你很牛吗？比他们都牛吗？”

　　听了宁锋的话，雷鸣如受了雷劈一般，顿时无语。他呆了一呆，垂头丧气地回答，“别人…别人…不会觉得我很牛，可能…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宁锋轻蔑地贴在雷鸣的耳边说道，“所有人一定会觉得，这小子，怎么像个被卸了帽的地雷，傻透了！”

　　“我…”雷鸣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锋仰天一阵长笑，而后拍拍雷鸣的肩膀，说道，

　　“傻小子！走吧！我肚子都饿瘪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2　请战书
宁锋和雷鸣一前一后回到哨卡，陆兵和老鬼都不在房间内，想必是上哨巡查去了。雷鸣跑到宿舍旁边的伙房，看到锅里有做好的饭菜，尚有余温，连忙端了出来，双手捧着，一路小跑地回到宿舍。

　　雷鸣跑到宿舍门口，还没推开宿舍门，便听见从宿舍里传来了争吵声。雷鸣心里一惊，忙推开门冲了进去。陆兵正站在宿舍中央，神色激动异常，冲着坐在床沿上的宁锋大声嚷嚷着什么，而宁锋则黑着脸，盯着地面一声不吭。

　　“宁班，吃饭吧。”雷鸣客气地叫了一声，心里惴惴不安，他没等两人反映，径直向木桌走去，想把手里的饭放在桌子上。

　　“吃饭？吃个鸟饭！”陆兵突然跃到雷鸣面前，一巴掌拍掉他手中的饭盒，盛满饭菜的饭盒在空中打了个滚，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陆兵双手插着腰，怒气冲冲地质问雷鸣，“你小王八羔子还有脸吃饭？你好歹穿着这身军装，竟然能做出这种王八事来？”

　　陆兵这一巴掌把宁锋打蒙了，什么意思？这老家伙又发什么飙？老子招他惹他了？雷鸣的火也忽地蹿上来了。他把手里的饭盒盖忿忿地扔到了地上，毫不示弱地说道，“陆班长，我做什么王八事了？啊？”

　　“出什么事了？你他妈的还跟老子装糊涂？”陆兵两眼冒火，从腰间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稿纸，高举到雷鸣面前，大声骂道，“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雷鸣定睛一看，那是几张已经发黄的纸，开头写着“请战书”三个字，字应该是红色的，可现在却有些发黑了。

　　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雷鸣楞了，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些纸张。他一眼瞅到宁锋身边还放着一叠类似的书信，纸张上还沾着泥土和青草，肮脏不堪。

　　雷鸣一时语塞，望着似曾相识的书信，脑海中迅速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它们呢？

　　“说话！他妈的！你这是亵渎英灵！懂不懂？”陆兵暴跳如雷地喊道，“你这个败类！老子毙了你！”说完，陆兵拿起放在墙角的81式自动步枪，飞快地打开保险，拉膛上火，眼看就要对准雷鸣，被宁锋从旁边一把拦住，

　　“六子！你急什么！放下！”

　　“老宁！我受不了这小子了！这些…这些信笺都是兄弟们的请战书啊！”陆兵的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按着宁锋的胳膊，吼道，“这些请战书都是当年弟兄们在猫耳洞里咬破手指头写出来的，他…他却把这些弟兄们的血扔到了后山，让风吹得满山遍野都是！”

　　雷鸣这才猛然醒悟。几天前，他自作主张去打扫储藏室，用钥匙打开厚重的铁门后，发现有两大捆信笺堆在文件柜里。文件柜很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他嫌那些信笺碍事，干脆把它们搬出门去，而后开始大刀阔斧地对储藏室进行清理。清理完毕后，他看看两大捆信笺纸，又看看一尘不染的储藏室，觉得这些纸放在这里也是碍事，不如处理掉算了，于是把这两大捆纸全都扔进了后山的山沟里。他还想起来，就是在扔废纸的路上，遇到了在树上发呆的老鬼。现在雷鸣回想起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真的把当年烈士们的请战书，当作废纸给扔了？这个念头从雷鸣心底冉冉升起，他顿时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了。

　　见陆兵手中还握着顶了火的自动步枪，雷鸣下意识地向门口移动脚步，心想，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那么多宝贵的战争遗物，全都给扔进山沟里了，我真该被枪毙了。他这么想着，心里就更害怕了，趁着宁锋和陆兵还在原地争执，突然转身，拉开房门，向外跑去。　

　　雷鸣的右脚刚刚迈出房门，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一柄飞刀静静躺在雷鸣的腿边，只不过刚才击中雷鸣的是木质飞刀刀柄，而并非锋利异常的刀刃。

　　雷鸣跌得灰头土脸，从地上抬起头来，只见宿舍旁的树荫下蹲着一个人影。

　　老鬼抽着烟，阴恻恻地说，

　　“小子，你要跑到哪里去？”

53　一个辛苦的任务
11号哨卡的储藏室就在宿舍旁边。

　　现在，雷鸣就被关在11号哨卡宿舍旁的储藏室内。储藏室内只有三、四个破旧的铁皮柜子和一套老式木质桌椅。

　　雷鸣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深深低着头，像个刚刚被捕的罪犯似的，一言不发。

　　桌子对面，站着三个面目表情各异的老兵：宁锋疑惑，陆兵愤怒，老鬼冷漠。

　　三个老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低头不语的雷鸣身上。雷鸣感到三种不同温度的力量，深深地将自己的内心包围。

　　“没什么可说的！”半分钟后，陆兵率先开口，言语中全是火药味，“老宁，我建议必须上报，立刻上报，不然没法向死了的弟兄们交代！”

　　陆兵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早就说把这些信笺转移到团机要室去，那个傻参谋说什么你们这里最安全，储藏室的门比比机要室还厚！妈的，这回出事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个小混蛋…”

　　“我只是想知道，雷鸣，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宁锋突然打断了陆兵的话，说道，“储藏室的钥匙平时都在老鬼那里保存。”

　　老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依旧面无表情。

　　雷鸣听到宁锋问话，便抬起头来，低声说道，“我见老鬼班长曾经开过储藏室的门，知道钥匙在他身上。那天他把钥匙放在宿舍的桌子上，我顺手拿着，就去打扫储藏室了。”

　　老鬼额头上的青筋暴露，看着雷鸣，一言不发。

　　“老宁，你还犹豫什么？必须上报团里！这是战争遗产！”陆兵对在一旁沉吟的宁锋大声说道，“不能再犹豫了！老宁！”

　　“六子，少安毋躁。出了问题，我们要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解决它，而不是直接推给上面。”宁锋看着雷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雷鸣啊雷鸣，我不知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也许是我们运气都不好。这事儿要是上团里知道，你就要完蛋了。”

　　“不过我认为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宁锋话锋一转，侧目看了一眼老鬼，说道，“老鬼，你的意思呢？”

　　“可以干。”老鬼的声音不冷不热，脱口而出。

　　“关键是怎么干。”老鬼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在说什么？”陆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你们俩个老家伙，十几年了，还总爱打哑谜。”

　　“六子，你就是这个脾气，只知道打打杀杀，从来就没有冷静下来思考过问题。”宁锋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亏了你还是我带出来的兵。”

　　“我的意见是…恩，雷鸣，你也听着，不用那么紧张。”宁锋咳嗽了一声，说道，“因为据刚才六子讲，雷鸣把信笺都扔进了山后的山沟。我们都知道，那里是一个大型密集雷区，那里的地雷、诡雷太多了，每前进一米都要花费不少力气！”

　　“所以说，我们从明天起，就多了一个任务。”老鬼面沉如水，说道，“一个辛苦的任务。”

　　“什么任务？”陆兵迫不及待地问。

　　宁锋盯着眼泪汪汪的雷鸣，一字一顿地说道，

　　“把所有丢失的信笺找回来！”txt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