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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 莫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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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
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
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
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
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
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
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
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
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
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
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
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
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
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
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
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
桩哔哔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
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
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
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
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
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
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
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
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四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
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
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
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
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
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
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
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
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
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
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
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
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
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
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
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
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
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
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
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
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
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
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
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
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
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
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
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
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
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
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
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
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
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
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
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
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
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
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
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
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
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
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
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
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
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
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
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
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
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
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
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
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
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
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
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
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
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
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
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长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
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
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
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
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
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
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
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
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
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
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
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
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
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
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
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
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
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
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
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
落时砸断了儿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
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
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
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儿下。哑巴把枪插
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甲余司令间。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
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
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
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
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
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
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
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
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
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
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
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
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
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
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高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
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
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晴。他端
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野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
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芦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说。河南
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
报是冷支队得到的,冷支队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儿,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
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鸟枪,乌红的
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
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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