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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变相-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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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宋儒学案》、《明儒学案》。只当是冷竹江欺他,起身说道:“我前次在玄妙观里看了一夜,才看完的,肚皮里也不知添得了几千万股的文章,可惜没有工夫写出来,给竹兄瞧瞧。竹兄不信,但到玄妙观一看,便知明白了。”

    冷竹江本想到玄妙观配一只古铜花瓶,便坐着轿子同濮心壶及儿子镜微齐到玄妙观,问那《性理真诠》的消息。晓得已被火烧,化作一阵阵的黑蝴蝶飞去了,濮心壶不胜太息。冷竹江看那粉壁上的红字,诧异道:“这是哪个做的讳文?王处士书院宿娼的事,难道是被人陷害的么?”冷镜微便把自己托名碧虚道人的缘故,告知他父亲。大家叹息了一回。转到古董摊上买了一只花瓶,只见古董摊的左角,挂了一个白竹布的招纸,上面写的是天下第一穷。三人近前一望,却是另一个折字摊,但是摊子上却堆着许多书籍,都是被火烧毁的。冷竹江信手翻得几部,一部是《泰西通史辑要》,一部是《西伯利亚沿革考》,一部是《意大利立国始末记》,总共十七八本的光景。竹江拿在手里,问店主人的价钱,那店主人身上着的是短衣,年纪五十左右,长得一把五缕长须,丰神不俗,气吁吁的指那摊上的书,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些书,都付之咸阳一炷了。客人要这三部书么?每本五分洋钱,十八本只消九角洋钱。”竹江付了书价,问这书是哪里贩的。店主人把两眼向竹江盯了一下,捋着长须道:“客人你问这书的来历么?可惜这些书,都是坏在一班先生兵手里的呀。”竹江听得奇怪,便问什么叫做先生兵?店主人道:“在下原系金坛城里的旧家,家内有个书楼,叫做百万卷书楼。那年金坛一带,有些某匪和一班的安清道友,在沿城各镇,打劫了无数人家。知县官吓慌了,早已带印脱逃。

    督标营里,拨来五多的洋枪队,进城把守。这些枭匪看是督标,不敢怠慢,整整的平静了两个月。忽然那日有个匪首,绰号李天王的,骑着一匹乌雏快马,向四城门外兜着一个圈子,袖子里拿出一个胡哨,哗喇喇的吹了三五声,聚齐了二三百号人马,又从袖里掏出一枝令旗来,左右的招扬一番,道:弟兄们大着胆儿进城去,城上都是先生兵,一个个都是秀才模样,怕他什么?那些人马,听了这个号令,便不管什么红夷大炮,和那营里的新式快枪,蜂拥前进。守城兵士,见得这个势头,才慢慢的擂起鼓来,早被轰进城的果匪杀得个尸山血海,把营里的管带,生擒活捉去了。提到县堂,李天王喝令跪下,问他的履历,他说原是黄冈县的秀才,跟着一位陆军门,到四川打什么土匪。土匪打平了,保举了一个记名的游击。现在陆军门高升了提督,才把俺派了这个缺的。李天王听他是秀才做的带兵官,拍案大怒,骂道:士农工商各安本业,你既然是秀才,为何这样的不守本份,带起兵来,拿着人家的性命,供着自己的玩耍呢?难道你这臃肿不灵的骨头,还晓得兵械,识得兵势,有什么大的本领么?”那管带经着这一问,头早低了下去,不敢则声。李天王越发的怒气勃勃,逼着他供。那管带道:在下虽然不晓兵械,不识兵势,倘然放枪打把,却倒还有一技之长。李天王听他会打把子,吩咐两个唆哆,就把知县堂上的两块德政牌,搬到县直街的前面立好,拔着一枝洋枪,交给了那管带。那管带从靴筒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来,戴在脸上。果然绝好的准头,连放三枪,都中在核心。李天王拍掌笑道:你这厮有这样本领,毫不长进,不到我们忠义堂上做伙计,却要投到那红顶子绿顶子的跟前,讨一个先生兵的差使,管带这些没手没脚的先生兵。论起俺忠义堂的法律,就派凌迟处死。

    但是你是秀才,剐了秀才的肉,是异样的酸臊,下不得俺弟兄们的咽,充不得俺弟兄们的饥。倘如赦了你,你又要去苍蝇充狗,带三五百号的先生兵,在世上骚扰。于今却有个两全之计,留你一只眼睛,好去看文章,留你一只右手,好去写几个不尬不尴的字,批几篇不痛不痒的批语,到三家村上,日骗三餐,夜骗一宿,你道是愿不愿?说着早被噗哮兵如法处治了。便向大家小户,到处搜括,可巧搜括到俺们家里,没有银钱,单有这一楼子的书。李天王忿气不过,便道:留下这个种子,将来世界上还要添出无数的先生兵来,不如早些结果罢了。可怜俺这摊上的几本残书,都是虎口余生,吃尽了先生兵的大苦了,怎不叫人发指呢?”三人正在听得出神,只见衙门里的差头跑得浑身是汗,伏在地下,磕着几个响头,说道:“老爷不好了。”濮壶吓得一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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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勒书价硬用芦柴戥 混烟痛苦骗膏火钱
    却说濮心壶听那差头的话,赶到衙门,知道王处士的案件,被一个浙江候补的县丞,姓缪名宗传,声言和王处士是亲戚,禀到臬台,定要开棺相验,追寻凶手。臬台那边,并没得知县的详文,把这人命大案,胆敢隐匿起来,实属昏愦胡涂,不成事体,照律例上认真办起,便要官参吏斩,所以那差头吓慌下来。还亏席畹兰有些主见,和他兄弟削吟商量着一个办法,把缪宗传找到衙门里来,合他商议。磋磨了几天,送他一万二千两银子,由他自行了结。问起他和王处士是什么亲戚,原来王处士是个五月五日生的,缪宗传凑巧和他是同庚,又是个同月同日,两家母亲,为着端阳毒日,诸神下降,被这血光污秽着菩萨,怕的儿子长不大,同到城隍庙里,许了一个愿。缪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城隍娘娘的名下。王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杨四将军的名下,据那庙祝讲起,城隍娘娘的娘家,也姓杨,是杨四将军的妹妹,叫做杨玉莲。两家便商量起来,认了个姑表兄弟,时常的走动。王处士得意的时候,缪宗传件件的依附他,对着朋友谈起,都说是俺家伯通长,俺家伯通短。等到王处士落了魄,在玄妙观里摆着拆字摊,他便另换了一种口风,绝口不道这伯通两个字,连玄妙观也绝迹不到了。这番弄出人命来,落得借一个题目,敲诈些银子,捐官过班去,才重行认起这门亲来的。冷竹江因为濮心壶赔累,过意不去,打了一张二万两的钞票,着冷镜微亲自送去。濮心壶哪里肯收,随到冷竹江的船上,说是钱财细故,也值得这般客气。冷竹江也只得依了。

    过了几天,冷竹江要回浙江,因为镜微的年岁小,阿三又没有干办,另外拨了一个家丁名叫高升的,跟着镜微向兴化进发。一路上平安无事。到了兴化,问明了魏伯尼住址。走到西门外转角的地方,沿城一带,都是芦席篷,不见什么房屋,只有一间酒店,在石桥的左湾。冷镜微到那酒店问时,知道魏伯尼的住宅,早经转卖了,现在穷得乞丐一般,在城脚下第二十号芦席篷居祝冷镜微暗暗叹息,沿着城根数到第二十号的芦席篷低头一望,那个门只有三尺多高的光景,挂着一张破蔑席,上半截的席子连一茎竹蔑都没有了。系着三五茎的钱串子,钱串子打了二三十个挑花结。冷镜微便着高升递了门生帖子,上面写的是受业冷镜微五个小字。高升接在手里,想要进去投帖,无奈生得身干太大,那个门却好齐着他的肚脐眼,弯着腰掀开了破席,把个头伸到里面一望。不提防里面冲出一条狗来,嘴里衔着一个破钵子,向外乱吠。高升心上一惊,头势一直,把个芦席篷的架子登时坍倒。左右邻舍听见这坍倒的声响,一个个都鸠形鹄面的撵了出来。见了这个光景,便围住了冷镜微主仆两人,说你们这两位有钱的财主,到这里撒什么野景,偏偏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魏老八的篷子弄倒了。那魏老八的事情,也还容易打发,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贡生老爷,势力是很大的么?听说他家的这位贡生老爷,到江南讨饭,讨到一个什么地方,被一位红顶子的大人请了去,于今已是做了官呢。看你们两位,怎么样的了结?正话间,只见斜刺里来了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长得两寸多长,茎茎直竖,身上披的是玲珑八卦衣,脚上踏的是一双草鞋,脸上黑油油的,像个非洲人的模样。肩上挑着两只蒲包,拦着腰系了一条草绳,插着一枝竹根做的朝烟袋,喘吁吁的骂那众人道:“好好好,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俺八少爷不在家,你们就这样的不当心,把我的家当都冲掉了。

    停会儿俺到县堂上要人,伯你们这些左邻右舍,向哪里逃走。”

    说着早喘做一堆,没精打采的向地上坐了。大家见他发了急,齐声说道:“八少爷,你老人家须要高抬贵手,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得我们的。现在有两个财主在此,怕不替你老人家起一座高房大厦,像那城隍庙一样的阔大么?”魏老八气得直僵着,也不回言,眼里的眼泪,鼻子里的鼻涕,一古脑儿都流了个满面。冷镜微只当是发痧了,赶紧向怀里取出一瓶红灵丹来,吩咐高升送给魏老八的嘴边,魏老八闻着药气味,越发的汗如雨注。冷镜微心下着慌,倘然再弄出命案来,如何是了。正在心上盘旋,忽然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手里提着一把紫沙茶壶,穿着一双没后跟的镶鞋,走到魏老八身边,两旁的人,都喊他地保老爷。这地保老爷,把两双三角眼睛,望了冷镜微一下,蹲下地去,向魏老八说道:“八哥你的财星照了命了,你那烟痛还没过么?”说着便向自己耳洞里面掏出两个蚕豆大的烟泡,安在魏老八嘴里,魏老八嚼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茶。登时间汗也收了,手脚也活动了,站起身来,捞着那玲珑八卦衣,向脸上一抹,把眼泪鼻涕抹去了,喊那地保道:“大哥,你说俺财星照命在哪里?今天早上起来吞了一个烟泡,便把俺家父做的书,挑了一担,到城里王太史的府上,讲了半天的生意。哪知道这位王太史,真正的是岂有此理,他把这些书搬到桌子上,细细的查那书的种数,查完了种数,又点卷数,点完了卷数;又慢慢地把那页数一五一十的数了几点钟,走到里边,拿出一枝称芦柴的戥来。大哥,你是知道的,那王太史是著名刻薄的人家,专打的是小算盘。他那枝称芦柴的戥,足足是个潮秤二十两,我这一担书,是有数的呀。我进了城,便在肉铺子里,借了一把准十六两的鸡心称,称的八十二斤零四两。一到王太史手里,只称得五十八斤,那称稍还是往下垂的,打平了只有五十六斤。王太史还满脸的仁义道德,说我们这些人家,是最公道的,从祖代流传下来,便没用过大称小斗。况且和你父亲,少年时曾经拜过把子。你父亲的书,虽然做了这许多,却没有一本合用的。倘若把这些精神,做些文章给人家做夹带,那就值得钱了。偏偏你家令尊的脾气古怪,着这些没用的经学书、史学书、性理书、地理书,夹七杂八的都是些滞货,卖到书坊里,至多不过百文钱一斤。看着把弟兄的分上,加添二十文一斤,你看好不好?”话到这里,地保插嘴道:“八哥,这就是你不好了,好歹这书是没用的呀,一百二十文一斤,就照他的芦柴称,称到五十八斤,也还值得七吊大钱。

    除却还清烟账,剩下两吊多钱,就好过得十天的痛了。八哥,不是我怪你,这件极好的买卖不做,当真的还要做官不成?”

    魏老八被他说得钝口无言,正想附耳商量请教这财星照命的道理,忽听哭声大作,仔细一瞧,就是这冲倒篷子的一个外路财星。地保努着嘴冷笑,说道:“八哥,你这间篷子连地基,算起大约不过二百千,放过这位客人去罢,免得他假痴假呆的啼哭。”魏老八究竟是书香子弟,带着三分慈悲的性质,倒也不则一声。高升看得不耐烦,向冷镜微讲道:“少爷,休要这般啼哭,好歹给他几吊大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当真讹诈,那柳鸿宾柳大人现任的扬州知府,不是少爷的世伯么?只消三指宽的一个纸条,伯不把这些狗腿,打的打,枷的枷么?”冷镜微听得高升的话,想起小人们都是一般见识,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为的魏伯尼先生,那样的辛辛苦苦读了一背子的书,呕了一背子的心血,着出偌大的一堆书籍来,经他儿子用蒲包包着,经那全无心肝的王太史,用称芦柴的称儿称着,怎不教人伤心落泪!怎不教人怒发冲冠!当下越想越气,袖子一拂,把眼泪揩了,大骂高升:“休得开口,什么杨大人、柳大人,要你胡说么?”高升经了这个申斥,壁立一旁,答应了几声是。地保瞧见这冷镜微,是有势力的认得扬州知府。兴化地方,本来很偏僻,提起兴化县大老爷来,已经是人人丧胆,个个寒心,经得起府大老爷,有些门路么?地保晓得不是个财星,一溜烟的跑了。众人见得地保老爷尚且怕他,也大家飞走似的,向那芦席篷钻进去,不敢出头。

    魏老八看见众人都走,也就慢慢地提起脚步。冷镜微一把拉住,说世兄不必走开,这个书还没有交代呢。魏老八听他喊自己世兄,暗暗诧异,俺父亲人家都说是介贡生,十几年没有馆地了,怎样有十几岁的学生呢。冷镜微吩咐高升挑著书,拉魏老八到酒店坐下,打了两角酒,端上四个小盆:一盆是黄花菜,一盆是淹灼豆腐干,一盆是连壳的小红虾,一盆是细鱼,盆子虽小倒有十来条堆在中间,都是带着尘灰气色的。冷镜微看了半晌,实在没有下着的地方,魏老八却一面喝酒,一面把四只盆子吃得个空空如也。说起他父亲伯尼先生,原来到了江阴,在什么英蓉学舍里,考做肄业生去了。冷镜微道:“难道尊翁六七十岁的年纪,还这般的好学么?”魏老八道:“哪里是好学,俺父亲白发苍苍的,眼花镣乱了,便是殿板大字的书用着两副老光眼镜,也瞧不见它,还去学什么?不过为的家道贫寒,年纪大了,又吃了几口乌烟,只得骗几两银子的膏火,勉强混过日子罢了。”冷镜微十分叹息,问道:“尊翁的眼睛花了,誊起卷子来便怎样?”魏老八道:“听说都是八百大钱,雇一个誊录手誊的。自己起的草稿,写的都是拳头大的字,如何捺到格子里去呢?”冷镜微看看日色沉西,便着高升挑书进城,拉着魏老八同到自己寓里,拿出八百银子的钞票向钱庄兑了,替魏老八租了一座房子,余剩的给他戒烟,做些买卖度日子。临别的那天,魏老八把他父亲的书,一齐送到船头,冷镜微只得受了。打开那书一看,真个是言言金玉,字字经纶,觉得自己的胸襟,登时阔大,彷佛到昆仑山上看那世界上的山河人物一般。镇日间在那船上,只是手不停编,口不缀读,两岸上的人家,听得舱里读书的声音,没一个不扑掌大笑,笑他是天下第一的书痴。就是高升口虽不言,也伯他少爷着了疯魔,把前次在家的心病,重行发作起来,暗地里耽着心事。不料出了瓜州口,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打得个七零八落。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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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李少爷执帖见倌人 牛魔王敲门骂山长
    却说冷镜微正在舱里读书,忽地眼花一暗,震得脚底下怎样的棉软异常,登时浪头蜂拥,直向身上扑来。吃了几口冷水,晓得大势不好,抱着一枝打断的船桅,朦朦胧胧的浮沉了好半天,被荷花塘的救生船救起。只是魏伯尼的书籍和自己的家丁高升,全然不见,十分悲悼。偏偏腰里只有一二十个小银角,没处请人打捞。从救生局里走了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一阵阵的乌云,又向金山那边涌起。这时走投无路,孤掌难鸣,倚着一株杨树上,想起魏先生作的书来,倒觉自己过意不去。倘然被他儿子卖了,不管那王太史会读不会读,究竟留在世间,存着一线的生路。平白遇着俺这名教中的罪人,把魏先生一生的心血和世界上读书的种子,都付之东洋大海,俺这罪不是比那秦始皇的咸阳一住,还要加重了无量倍数么?想到这里,又提起玄妙观一重公案来,把那王处土的《性理真诠》,也是一场糟踏,算来自己在斯文一脉的上面,是没有缘份的了。活在世间,也同那豺狼虎豹自残同类的一般,有何趣味?不如跟那伍子胥、三闾大夫,在那水晶宫里见一遭儿,或者那书倒可痛读一番。想罢便朝那江边飞奔而去,被江边的一个老者搁祝那老者不是他人,却是他家里的一个老同事,到汉口宜昌一带,采办货物的。问起冷镜微的情节,便替冷镜微置备些行装,拨着三千银子,给他使用。他便搬到靠江的佛照楼住下,写了许多张的赏格:捞到魏伯尼先生书籍的,赏银二千六百两;捞到高升的,赏银二百两。一个风声出去,哄动了许多酸子,有的捧着家里的藏书,有的到书坊里买些文人的集子,有的拿着几本窗稿,有的邀集朋友,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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