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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明婵将梅展轻轻放在河岸边，冷冷注视着腾印，腾印亦冷冷盯着她，目光愈发凶狠，完全不似当初那个硬朗而诚恳的男子。现在的腾印，宛若恶魔临世。
　　“你必须得死。”他说，“虽然很抱歉，但是……必须……”
　　湛明婵眉峰一挑，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但是迟了一步——脖颈间一凉，梅展手持小刀，勒住了她的脖子。
　　水流声宛若小溪，轻悦动人。
　　“让你这些鬼东西滚开。”腾印在傀儡的钳制下，大笑着开了口。
　　湛明婵轻轻偏头，余光看到梅展的脸庞，惨淡如雪光。
　　“对不起。”她回避着湛明婵的视线，说。
　　但是她手中刀子贴得更紧了。
　　不知何时，小溪潺潺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瀑布般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湿漉的潮气，月色似乎被洗涤过，越发饱满，几至妖冶。
　　湛明婵挥手散去所有傀儡。
　　腾印直起身子，捡起石块和匕首，满意地走到湛明婵身前，轻声道：“只要解决了你……”
　　“你逃不掉的。黄丝妙死了，警方在搜索你。”湛明婵说，“还有你，梅展。”
　　那瀑布声越来越大，几乎近在咫尺。
　　妖娆的树枝一阵猛烈的摇摆，忽然又停了。
　　腾印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梅展低声说：“黄丝妙真的不是我们杀的，姚窕、温彦哲都不是。真的不是。我们也想知道谁是凶手，我们自己也在防备那个凶手……”
　　“你们是要说，最终，你们只杀了我一个人吗？还真是好人啊。”湛明婵镇定自若。
　　梅展无语，湛明婵道：“贺希希……恐怕已经遇害了。”
　　“我知道。”梅展嗓音颤抖，说，“我……早该猜到了……是那些幽灵，索了她的命。他们果真不会放过她……还有姚窕、温彦哲、黄丝妙……”
　　“不是。”湛明婵坚决道，“是腾印、温彦哲、黄丝妙还有姚窕，一起谋害了她。并且将她的尸体埋葬在这河堤的岸边，同样被埋在这里的——”腾印和梅展的唇色。霎时铁青，“——还有当年你们那四个同学！”
　　湛明婵直视肌肉扭曲的腾印，“被你们杀害的那四个孩子，你们的同学，朝夕相处的亲密小伙伴，他们不是失踪，不是被淹死的，不是被冲到海里，更不是掉落白浪水死的，而是在碣水畔，被心虚的你们用石块，活生生地砸死了。”
　　“你胡说！”腾印大吼，伴随着他的吼声，水声也大了起来，轰隆作响，一阵风送来浓浓的潮气，“我们心虚什么？！”他一字一顿。
　　“心虚——你们为了逃命，将他们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地丢下。丢到死境里。”湛明婵冷笑，“听到了吗？那声音，和当年是不是很像？”
　　腾印和梅展的身子都在颤抖，他们沉默着，侧耳聆听。
　　可是这个时候，水声停歇了，风也不走了，盛夏树林河畔，没有虫鸣，只有月光默默摇曳，摇得轻盈，摇得凄冷，摇得不安。
　　有什么，在黑夜中静静地酝酿着。仿佛蛰伏的兽，隐藏在茂密的林子后，在树叶的间缝后透出两点幽光，冷冷地注视着猎物，伺机发起致命的袭击。而它的猎物，茫然不自知死亡的脚步。
　　“我们逃……”梅展醒过神来，她的牙齿却在发抖，“我们逃什么……”
　　“梦里河。”湛明婵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为了从梦里河的吞噬中逃开……譬如……”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激荡的水流从石桥处奔腾而来，仿若万马踏蹄般的轰轰烈烈，仿佛海浪潮涌般的铺天盖地，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压顶之势，汹汹而来，瞬间席卷湛明婵、梅展和腾印，一波波浪头打过来，将他们压在下面，又是一波波潮涌窜上来，将他们托到水面，一艘不知哪里来的破船正正飘到三人之间，梅展和腾印大声咳嗽着抓住了船，他们对视一眼，恐惧四溢。
　　湛明婵没有抓住船，她浸在水里，竟未沉底。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你们的杀戮，为了这条根本就不存在的河。”湛明婵说。


☆、第十四章　轮回一度

　　腾印和梅展在河水中挣扎着，拼命用手臂扒住这条不知打哪里飘来的小舟，他们七手八脚地爬上去，浪头越来越大，小舟在宛若海浪般的水中央剧烈摇晃，那船上竟有一双桨，腾印抓起来，脱口喊了声“黄丝妙、温彦哲——”声音戛然而止，梅展缩在一旁，一面仅仅抓住船帮，一面嘤嘤啼哭。
　　“会划船的人不在了。”幽幽的女声。腾印和梅展瞪着眼珠子望着湛明婵，不知何时，她竟然也爬上了船，坐在船边轻叹，“当初能划船的都死了，现在，这里没人会划船了，我们怎么办？”——最后这一句话，是她和带着哭腔的梅展一起问出来的。
　　话音刚落，梅展又惊叫了一声，那小船竟然缩了几圈。腾印的瞳子内一片刺骨的冰冷，梅展惊慌地看他，“和当时一样……”
　　腾印看着惊若小鹿般的梅展，那小船又开始向内收缩。
　　“船不够地方了。”湛明婵幽幽道，“恐怕承载不住咱们三个人。”
　　水浪激荡！
　　梅展长长惊呼着，拼死扒住船帮，手指甲缝里已经流出鲜血。
　　“想想办法，我知道你可以！”梅展对湛明婵喊道。
　　“再这样下去，船就要翻了。”湛明婵岿然不动，喃喃似是自语。
　　腾印似乎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的耳廓抽了抽。
　　一个接着一个浪头打过来，梅展再也扒不住船帮，双手一松，她开始在剧烈颠簸的小船里不停地翻滚，她一声声尖叫着，很快带上了哭腔，“救命……”
　　一道巨浪将小船托上云霄，又忽地甩开，梅展长大了嘴，已经骇然发不出声——一只船桨刚好伸到她面前，她想也未想，一把抱住了船桨，惊魂甫定地看向那个及时救她的人——腾印。
　　“抓紧了。”腾印说，“顺着过来，到我身边来。”
　　梅展迟疑一下，她眼中明显闪过一丝犹疑和恐慌，还瞥了湛明婵一眼——后者依旧维持最初那个姿势，她倚靠着脆弱的船帮，一双眸子里似乎没了任何感情，腾印如何，梅展如何，小船如何，惊天白浪如何——与她无关。也是奇怪，这水流如此湍急，这巨浪如此恐怖，这小船几乎分分秒秒都处在剧烈的波荡之中，每一次都近乎要翻船，可是这个湛明婵安然淡定，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一样。
　　梦一样？
　　腾印微微失神，但是很快一个激浪袭来，他未能保持住平衡，和梅展双双滚倒，一起跌出了船沿——千钧一发之际，他扒住了船帮，梅展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滚滚水流就在他们身下兴奋的叫嚣着，梅展的哭声越来越大，腾印咬紧牙关，扭动着身子拼
　　命往船内滚去，二人拼了老命才回到船内，又稳住身形，暂时得了安全。只是这时候他们发现，这船已经越来越小，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怎么办？太……太小了……”梅展颤抖着问腾印。
　　腾印仔仔细细看着梅展的双眸，那两把船桨滚到他们的脚边，腾印拾起一把，另一把给了梅展，“去。”他低沉道。
　　梅展恐惧，“我不要。”
　　“去。”腾印说，“否则——我们都得死。”
　　梅展流泪摇头，“不要不要，我不要再这样了，我不要再来一次了！”
　　“你想死吗？”腾印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
　　梅展微微失神，小船再度颠簸，她依在最外侧，又被跌出半个身子去。
　　腾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梅展的身子半悬在水上，她面朝下看着邪魔一般叫嚣不停的水流，泪水大把大把地滴落进去，转瞬就在一个个小漩涡中消失无形。
　　她点头，“我去。”
　　腾印一把将她拉回来，此时此刻，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拼命稳住身形才能安全地呆在小船内。他将船桨重新塞给梅展，梅展握住船桨，看到湛明婵依然维持原有的姿势，半点没有改变。
　　梅展的嘴唇颤抖着，她想说“抱歉”，但是她知道对方是个强手，她此时任何的细微举动，都可能引起对方的警觉，她万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颠簸不休、即将超载、即将翻覆的小船中，高高举起船桨，对准湛明婵猛地拍下去——那一刻她闭上眼，感到船桨遇到了阻力，拍到一个软软的事物，随后她的胳膊往外一送，那东西犹如一大包垃圾一样被送出去，很快，手臂就轻松了许多。
　　她睁开眼，湛明婵已经不在船上了。
　　“我……”梅展回头看腾印，“我把她……我真的把她……”
　　“很好。”腾印冷冷地说，“但是船，还是太小了。”
　　梅展尚未反应过来，腾印一跃而起，他手中那把船桨重重拍向梅展——可怜后者猝不及防，瞬间就落了水，一双手臂只在水面挣扎了一秒，便让后方汹汹的水流吞没，再也看不到头。
　　腾印跌坐在船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对翅膀掠过船沿。
　　他心神一凛，睁开眼仔细看，却只看到漫天水龙卷的呼啸，急忙执起双桨，在水中乱划一通，船却并不听他的指挥，腾印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一对翅膀的影子优雅地掠过水面。
　　仿佛熨平布料的熨斗般，那片薄薄掠影所过之处，呼啸不已的水面奇迹般的平滑如镜，一直在垂死挣扎的小船也乘着波
　　浪慢慢回到踏实的水面，轻轻荡漾，缓缓地向前滑动，很快，就能望见岸边。
　　腾印呆呆地站在船上，脚底跌撞一下，他有点眼花缭乱，可能是累的，他抬起头，模模糊糊的，他看到船头处坐着的那个女孩子，小小的，干巴巴的，面黄肌瘦，沉默寡言，一点都不可爱。
　　印象中，她平时从不和大家说话，从不跟大家玩，以至于当她出现的时候，竟然没人记得清她的姓名。
　　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捅入他的脑壳，搅拌着那些破碎的记忆，它们想人体被炸开的皮肉一样四散裂开，在汹涌的水波中激荡回旋，那是一片惊慌失措，一片哭天喊地，船桨一次次抬起来又重重落下，哭喊声、救命声一次比一次凄厉——
　　“住手！”
　　是她？！
　　腾印蹙眉，是她在喊吗？
　　“住手！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瘦小的背影摇晃在他眼前。
　　腾印按摩着额头，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瘦小的背影坚定地立在船头，在各色视线下，那两条细细的胳膊上下翻动，小船的摇晃减轻了，大浪的分量减轻了，颠簸越来越少，虽然水面并不是彻底的平静，但是小船却平稳地向岸边驶去，如同现在……
　　小船平稳地靠岸，腾印愣愣地迈出一只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回过身——
　　他看到小小的他回过身——
　　船桨的影子印在地上，高高地举起的影子。
　　瘦小的身影扶着最后一个人上了岸，她轻轻摇晃了一下，仿佛看到地面上所映出来的、模糊的船桨的倒影。
　　噗！
　　腾印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他记得她最后抬起头的样子，双眸中充满了惊愕与痛苦。
　　“啊——————！！！！”是梅展？还是贺希希？还是姚窕？
　　“闭嘴闭嘴！”是黄丝妙的尖利。
　　“你……你在做什么？”好像是温彦哲拉住他的胳膊，他刚刚放下船桨。
　　“她救了我们！你怎么能这样？！”贺希希哭嚎着。
　　腾印直起身子，傲然地注视着所有人，“你们觉得，她会不跟老师和家长们说出刚才我们做过的事吗？”
　　全场寂静。
　　贺希希和梅展抱在一起，啜泣。
　　“她和我们不是一国的，因为她没做。”腾印阴冷道，“不能放过。”
　　不能放过！
　　宛若一只利剑刺入他的脑壳，他陡然清醒了。一只胳膊扒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
　　是梅展。
　　“我们杀了她……”梅
　　展颤抖道，“我们杀了夏之声……”
　　腾印也颤抖了，“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
　　“我们杀了她。”梅展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她冰凉的双臂勒住腾印的腰，“而你，杀了我！”
　　她的眸子霎时间充满悲愤与刻骨的仇恨，“你、杀、了、我！”
　　“不————！”腾印一声嚎叫，脑中的回忆仿佛一枚炸弹，轰然炸开！
　　“是他们！你们看，是他们！”贺希希在喊。
　　“他们还活着？！”梅展惊喜万分。
　　“怎么可能？！”黄丝妙在怪叫。
　　“是他们，他们没死。”姚窕怯生生道，“哎？但是好像没有……”
　　“真的是他们……”温彦哲不可思议，“竟然没死？！等一下，那个谁怎么不在？”
　　腾印心中一咯噔。
　　竟然没死？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迎接他们的是一束束复杂的视线。
　　“你们想杀了我们！我们要告诉老师和警察叔叔去！”
　　不知道是哪一个最先喊了出来。
　　“我们告诉老师和警察叔叔去！”
　　“对，我们要告诉老师和警察叔叔，你们做坏事！”
　　回忆的炸弹一枚一枚炸开，腾印抱住脑袋，叫嚣着停止！停止！但是冲击波依然撞击着他的脑袋，让他感到刺骨的痛苦、恐惧、愤怒！
　　“你杀了我！”梅展抱住他的上身，激烈地喊叫。
　　“那就再死一次吧——！”
　　两个他——回忆中的与现实中的他，一起喊。双眸血红，月色妖冶，他已经是魔鬼了。
　　腾印抄起地上的石块，重重砸向梅展的后脑！
　　绿光毫不客气地打在手腕上，腾印呜一声松了手，石块落地的时候，梅展迅速后退着，她绝望地看着腾印，那绝望是为腾印，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一直退到湛明婵的身后。


☆、第十五章　真相

　　腾印的眼睛对上湛明婵平静的双眸。
　　“你还活着？”他神志恍惚着。
　　“刚才你所经历的事情和当年是一样的吧？”湛明婵轻声道，“你一定很恐惧吧？因为当你唆使着、逼迫着或者强行地把多余的人一个一个打下船之后，当你们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却发现让你们割舍下的四个同伴竟然都还活着，这是何等尴尬难堪啊。他们闹着要告发吧？那么让老师和家长训斥，对小孩子而言，这是何等的恐怖啊。”
　　腾印面白如雪，梅展再也站不住，软软地跪地哭泣。
　　“他们为什么……活着？”腾印似乎已经失去了自我。
　　湛明婵郑重道：“他们当然会活着。因为我早就说过，你们看到的河其实并不存在。梦里河真的如梦一样，只是你们误入了此地强大的怨场。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类似这样的怨场，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原因也很复杂，处理起来非常麻烦。此河的镇河趴蝮都被击溃了，可见该地的怨场何等厉害。而你们当年来这里的那个年头、那个月份以及那个日子，刚好是阴气循环到顶点、最终爆发的时候，又因为你们年纪比较小，容易吸引怨灵，这才被梦里河控制住。但实际上，它们并不存在。贺希希看到的、你们看到的那条河、那条船、那些惊涛骇浪、那些漩涡、那些水龙卷甚至衣襟的湿漉、水珠的溅射、窒息的痛苦全都是假象。这就是为什么姚窕、温彦哲、黄丝妙的尸检都会出现假性溺水的奇怪现象。因为他们在死前都经历了一次假性的溺水，犹如当年那四个被你们打下去的孩子那样的假性溺水。
　　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那四个孩子最终上了岸，他们会如何呢？正如刚才梅展出现在你面前时候那样，你是如何对待她的？恐惧？难堪？根本无法面对？于是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抄起石块，让四个死里逃生的孩子，也是你们亲密的小伙伴，再死一次。而且这一次，是真正的死，是被你们亲手扼杀，用最残忍的方式，将沉重的石块砸向他们脆弱的脑壳！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你们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石块？你们是有多大的勇气可以在伙伴们的惨叫与求饶声中，一次次地举起再砸下石块？”
　　湛明婵这一番话说得极其流利，不知是悲哀还是愤慨，有点微微喘不上气。
　　梅展在她身侧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我……我不想的……我本来不想的……但是……但是……”
　　“但是有人要你们这样去做。”湛明婵冷冷道，“正如刚才他威逼利诱着要你用船桨把我打下去一样。他是天生的领导者，他有主意，有魄力，遇到事情比你们
　　都要冷静，但心思狠辣，手段恶毒至极。不过梅展，这就是杀人的理由吗？”
　　梅展哭道：“但是当时……当时……”
　　“当时没有别的办法。”腾印突然开口了，“谁不想活命？我们那时候也只有十一岁。谁能分辨出河的真假？大家只知道救命的船在不断缩小，水浪越来越大……”
　　“黄丝妙和温彦哲都会划船，”梅展说，“他们说……不能坐这么多人……所以……所以……”
　　“必须有人牺牲，才能让更多的人存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腾印道。
　　“为什么你们自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