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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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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占老玉:“正是。汉月着作被焚烧毁版,严禁流传,门徒被勒令还俗。还俗了,就可由衙门抓捕。屈服,可以不还俗,但要放弃汉月系法号,改投他系禅门。”

李尊吾:“绝文字,断传承。难怪江南第一名僧,后世无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内应,来宣判歪理邪说?”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禅师身。穿僧衣,取法号圆明,自称开悟,证境堪当人天之师。”

李尊吾:“真是掩耳盗铃,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从此禅风大乱,师父不明徒弟深浅,徒弟不知师父境界,凡来提问,便是一顿棒喝敷衍过去。观之绝妙,不起实效。

这种形同做戏的禅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汉月禅法,以特务搜寻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经楼角落,发现遗落未毁的一本汉月着作。

阿克占老玉:“禅宗宗旨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外界的反应为心,支撑反应的力是性。直指,就是打击人的反应,不搞说理论证,痛快淋漓。反应强烈,人会超越反应,体会到反应背后的力,就是见性。”

李尊吾语调茫然:“《憨山老人梦游集》上说,性是佛与佛才能见识的东西。”

阿克占老玉:“唉!凡人也能见,每个人都见过,当人遭遇巨大冲击,或悲或喜到极点,忽然呈现一个‘我’,历历孤明——这个瞬间之我,就是性。性是伟力,造天地是它,生万物是它,英雄豪杰打天下靠它,平民老百姓遇到难事也靠它。一恨之下,打碎反应,见了我,才能获力,渡过难关。”

见了我?莫非禅病悲魔也是见性?时时感到我在,才有三年痛苦。如此说来,仇家姐妹是我的禅师,她俩的一颦一笑皆为直指……

“但常人见性知我,只是获力,不会深究,取一毫之力,又去兴风作浪,生事去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是打人反应,禅宗棒喝没有玄妙,不过是让人吃惊的一招。一招过后,如何保持住瞬间之我,才是真正的禅法。”

李尊吾心下凄然,在禅病悲魔中,也曾自知自醒,清爽有力,可惜仅是瞬间,迅速转为痛苦思想,生事去了。在峡佑村、堂子、杨宅里生出多少事……惭愧顿生,犹如初悟。

“宋朝末年,禅门作伪之风日盛,都在直指上耍花样,以惊世骇俗,博得大名。所谓‘末后一招无人说’——直指之外,禅门无法。那些悟性好的人,见性之后,举目茫然,不知该如何进修。于是明朝出现了‘禅净双修’的怪事,禅门中人在见性后,都念阿弥陀佛,去修净土宗了,所谓‘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

“净土宗宗旨是死后生西方极乐世界,与禅宗宗旨相反。难道真的只能跟净土宗合流,磨灭自家宗旨?汉月逆势而行,他是禅门临济宗法脉,整理出临济宗旨——三玄三要。雍正帝判为歪理邪说的,也是此三玄三要。”

李尊吾起身鞠躬,落座而言:“愿闻其详。”

唐朝和尚临济是棒喝之风的始作俑者之一,来人问法,便是一声大喝。逝世前,问他的继承人三圣日后如何传法,三圣一声大喝。临济斥三圣为“瞎驴”,预言他的禅法由三圣而灭。

大喝是接引见性的手段,见性后的禅法为三玄三要,以一句话为根据,此话有句中、意中、体中三重玄义,每一玄有三要。玄是玄妙,要是阶段,指明悟后修禅共有九次转化。

路径清晰,禅者有了自我验证的标准。

这一句是临济对求法者讲过的话:“敢识佛祖么?听法人即是。”

敢不敢见一下佛?就是你这个来听法的人呀。

学者因这一句,打破反应,见性知我。这一句的作用,实在玄妙,称为“句中玄”。知我,是第一要;保持此我,为第二要;保持此我,会浮想联翩,生出各种灵感,欲罢不能,为第三要。

意中玄,是功夫作用,功夫能生变,所以玄妙。句中玄第三要的“欲罢不能”,随着日久功深,变得“能罢”,脱离浮想,为意中玄第一要;功夫更绵密,不用挣脱,而自然无事,为意中玄第二要;禅门功夫是一种警觉,时时保持此我是做功夫,随着功夫更深,泯灭警觉,不做功夫,而此我惺惺惜惜,为意中玄第三要。

帝王将相依旧穿衣吃饭,人归本体,虽淡而无味,却更为玄妙,所以叫“体中玄”。意中玄第三要,无功之功,而此我常新常鲜(。电子书),可谓妙到了极处,但妙不能久炫其妙,必由妙而返淡。不再新鲜,为体中玄第一要;此我淡而无味,而淡淡然,淡中自有一番生机,为体中玄第二要;淡中生机作用人身外相上,身显体态威仪、口显随机应答、意显慈悲智慧,以一身之相,开启此我之广大功用,为体中玄第三要。

李尊吾:“原来禅法如此简明清澈,可惜汉月一系被雍正灭尽,世上仅剩胡搅蛮缠。”

阿克占老玉:“我也曾有可惜之情,但觉得天不绝大道,如果汉月禅是正法,世上定有余脉。搜寻史料,发现明末大画家董其昌竟然是汉月的俗家弟子。他是文人画的始作俑者,以禅理入画理,带来山水画大变革,当朝石涛、渐江等画坛巨匠皆奉其为宗师,推崇一种前所未有的‘淡味’审美,他缓禅入画的禅理就是三玄三要。”

李尊吾:“竟有这等奇事,以雍正的苛严天性,怎能容许有漏网之鱼,还如此壮大?”

阿克占老玉:“是董其昌影响太巨,康熙帝写字学董其昌书法,批董会批到自己父亲身上,雍正帝只好放过画坛。我仅找到汉月一本着作《五宗原》,参看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才清理出刚才跟你说的三玄三要。”

李尊吾陷入遐想,汉月禅法可以在绘画上用功,用来在拳术上用功,会怎样?

嗖的一声怪响,阿、李二人皆吓一跳,齐看声源。是陶二圣,他在奋力嘬狗腿骨髓,趁二人长谈,大吃已久。

想起断了临济禅法、被临济骂作“瞎驴”的和尚三圣,跟陶二圣名字只差一数,李尊吾道:“二圣啊!你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改改……叫其昌吧,陶其昌。”

“呀!这名字气派,改啦!”

李尊吾大笑。笑声过后,忽生惧意。

董其昌是灭门禅法的暗脉,让陶二圣改成他的名,难道老天借随口而出的话,暗示自己也有灭门之祸?

唉!世上根本不会有自己这门。因不能守秘的天性,被师父勒令奉独行道……

自己不是守秘之人,也不是守誓之人,跟陶二圣日久,不知不觉教了他步法刀法,今天又给他改了名字。按武行规矩,赐名,便是师徒了。

面如腊肉,死硬灰黄。

31 土豪劣绅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尊吾的恶人是守洞人,但夏东来一去江西,过了预定回程日十天,还无消息。

幸好,阿克占老玉自己找来。

午后太平鼓响,李尊吾坐于二楼台阶,身后站着改名为“陶其昌”的陶二圣。

阿克占老玉搬把椅子,坐楼前空场,肩倚竹竿,似睡非睡。

太平鼓三十余人,估计没料到今日有人出楼,鼓声不断,不见动静。

李尊吾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你的资质是不笨不聪明,对于混混,已足够厉害。下去吧,没事。”

陶其昌捧刀下楼,一路哆哆嗦嗦,走到太平鼓阵形前,万分诚恳:“我师父说了,别敲鼓啦!老人家眼睛不好,想知道你们怎么挨打,全靠耳朵。”

一混混把羊皮从头顶放下,抽出雪片刀:“滚开!”

陶其昌顿时泄气,跑回李尊吾跟前:“跟混混,没法打交道!”脸上立时挨了一记耳光,疼得眼泪迸出。

李尊吾面无表情:“谁让你滚开,你就杀谁。杀不了,我杀你!”

如遭雷劈,陶其昌脸挂血红掌印,一路哭号,回到太平鼓阵形前,大喝一声:“别敲啦!”

扬手一刀,两个混混倒地,疼得满地打滚。

陶其昌已躲在李尊吾身后,想起尺子刀两侧无刃,轻声解释:“我杀了,只是刀不行。”

李尊吾笑道:“你还真想杀人呀?但要没有杀心,现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你。”

陶其昌:“懂了!”身上一阵哆嗦,是高度亢奋的余波。

太平鼓停下,混混们臭骂,但不敢追上楼。忽然椅上空了,阿克占老玉蹿入鼓阵,一晃失去踪迹。

哀号声起,混混纷纷捂脸蹲下。

中招的混混只见闪过一道血光,眼皮登时如被蜂蜇,视野流红。

李尊吾盲眼缩成一线,全神倾听。

竹竿破空声淡淡的,没有记忆里的霸气刁钻。

阿克占老玉在鼓阵中穿梭,不以提高跑速来扰敌,而是利用混混彼此间的视觉盲点,从容不迫地转移。竹竿不像刺出,像是混混排队以眼睛对上来。

能瞬间洞察纷乱走向,只有内心清净到极点。

三玄三要可以入画,也可以入武!

经过禅法洗涤的棍法,李尊吾心生随喜,向旁侧轻言:“其昌,你要记住汉月这个名字。”

“谁?”

懒得再说,听下面打斗已止,人伤了半数,阿克占老玉坐回椅中。剩一半不伤,为留人搀扶伤者走。

混混撤离后,借窗缝偷看的武人走出,没有钦佩语、没有场面话,无声走来,在距离阿克占老玉椅子十步远处自觉地站住。

这个距离,是领导向下属喊话的距离。

阿克占老玉的狭长脸上满是细汗,坐姿疲惫,紧咬嘴唇才没有喘出声来。迎敌轻盈如仙的高手,竟是体虚者。

李尊吾眉心生出两道刀刻般的竖纹。

阿克占老玉开口沙哑:“我现在去二条东路尼姑庵,半个时辰后,你们叫辆骡车接我,怕累了,走不回来。”言罢起身,行出院门。

李尊吾没拦。他刚才的话,虚弱但确定不移,满人祖辈便是凭此口气,打下汉人江山的吧?

未到半个时辰,李尊吾带十名武人、一辆骡车,赶至尼姑庵。庵口争斗未完,倒了十来位持枪者,仍有五人围着老玉猛扎。

听声是专扎小腿的赵子龙十八枪,是京城混混。

竹竿破空声还是淡淡的,偶有与铁枪头相碰之音,似寺庙外檐的铜铃风响,令人醒觉。

阿克占老玉的喘息声出现,鸦片烟鬼般嘶哑污浊。

李尊吾:“还行么?”

阿克占老玉:“行呀!等你来呢,给你看样好东西。”两手滑行,握到竹竿中央,以两头出击,伸缩不定。

一根竹竿变成数条虚影,五个持枪混混眼角溅血,哭喊蹲身。

耳中,是琴弦的颤音。

李尊吾:“看到了,漂亮!”

坐上骡车,重病般软弱。

闭目擦汗,手在额头,再挪不动半分。

李尊吾左手持刀,右手摸到车篷木条,指扣进去,随车而行。在陶其昌眼中,不是在快步追赶,是脚不沾地,身如风筝,轻飘飘被车带起。

李尊吾:“江南发生何事?你身上有伤。”

阿克占老玉:“无伤,是坏了。”

投奔李尊吾,因为苏州宝谛寺已毁。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戊戌变法时失去入主中央的机会,在日后的汉臣竞争中,始终输曾李袁派系一筹,一生是个封疆大吏,未能更上层楼。这个去年夏天死去的老人,许多错误都归了他。

他有一部大行于世的着作《劝学篇》,企图整理出一条在西化大潮中保持华夏道统的思路。认为世道大乱,源于学术败坏。国家之弱,不是缺兵少钱,而是没学问了。

但他提倡新学。西式学堂教育比中式私塾教育成本贵,如何解决经费、场所问题?书中有条建议,自古科举考生借宿本地寺院读书,既然有此传统,地方政府可征用寺房作学堂、寺财作学资。

阿克占老玉:“每一条新政,都是贪官敛财的借口。国情如此,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坏主意。”

宝谛寺毁于办学,当地官员伙同乡绅们的议事局,占寺驱僧。李尊吾:“监院呢?他是世代特务,该有些手段。”

“他料敌机先,大祸未至,已携款私逃。”

阿克占老玉带领僧众反抗,可惜习武者仅他一人,挑伤百只眼睛,亦于事无补,官府洋枪队一到,只好扔竿,束手就擒。

僧人不受国法,官员将反抗僧人交给议事局,乡绅们动用了私刑。阿克占老玉在水牢中待了四天,只得屈服。

“李大哥,你没经过水牢。水还没不了膝盖,我刚见,觉得无所谓,皮鞭棍棒都不能让老子哼一声,这点小水算什么?谁想两腿泡一夜,人就虚了。牢里就是这点水,坐不成睡不成,我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累得坐到水里,腿痒得要抓抓,不料一抓就停不下手,连皮带血的——这是要发疯啊,我必须得服了。”

片刻,又言:“常人熬不过两夜,我撑了四天,算条汉子吧?”

李尊吾:“算。”

阿克占老玉:“要强没好处,四天,身子就坏了。”

李尊吾:“这是天津,什么名贵药材都有,一定治好你。”

阿克占老玉:“我不是不好,是坏了。不好能治好,坏了是过了度,回不去了。李大哥,医药无用。看刚才,打人不利索了,我对你没用了吧?”

李尊吾:“有用。”

阿克占老玉:“那就好,能讨口饭吃。”

两人皆笑,不再说话。

将阿克占老玉安顿好,让陶其昌陪着,去找杨放心。

杨放心不在,留有去向时程,约略该回了。门岗传话,说大夫人二夫人请客厅坐,李尊吾:“不必,外面空气好。”

坐于花坛石沿,李尊吾姿态庄重,一动不动。不知花坛对不对窗,她俩会不会凭窗望一眼……

一袋烟工夫,杨放心在一名士兵陪同下回来:“怎么不进屋呀?真拿我不当朋友。”七分客气三分喜悦,似乎对李尊吾避讳仇家姐妹感到满意。

李尊吾说跟混混再次开战,江西守洞人何时到达?

杨放心:“夏东来要遇上难处,不会不给我消息,事正办着吧?”

他在忙什么?

李尊吾手覆茶杯盖,谈起苏州宝谛寺遭侵占一事:“各省议事局是天津议事局翻版,以乡绅制约官府,但苏州议事局未能制约,甚至联手为恶,为何会这样?”

杨放心来了精神:“岂止苏州一地,以办新学为名,侵吞寺产、增加农民赋税,是遍行各省的事。议事局是按传统乡绅设计的,不想乡绅中出了土豪劣绅。”

传统乡绅,有地产、功名、德行、名誉。有地产,便有长期佃户,甚至是几代人情,行施恩传统,以“减租、赠地”方式,将佃户吸收进家族体系,成为家族外围。因此地方政府搞苛捐杂税时,乡绅会以自保意识来保护农民。

有功名,是科举考试获得名衔。科举具神圣化意义,因为皇帝的神圣性主要体现在祭天和考试两件事上,只有天子可以代表众生祭天,只有天子可代替上天在人间选材。科举功名,是皇帝代天所选,哪怕是最低一等的童生,见官员也不用下跪磕头,跟官员没有尊卑关系。身份平等,方可平等交涉。

有德行,是有长年处理集体事务的经验。“公平周到”的个人口碑,是仲裁公证性的人格保证。

名誉,由乡志、家谱、立碑作传等风俗保障。民间有独立的名誉系统,便有独立人格,不依赖官方标准。反而官方讨好民间的方式之一,是附和民间名誉系统,对年老德劭的乡绅送匾赞美。

杨放心:“十年来,炒股开矿都可让人一夜暴富,乡绅新贵多不靠土地,佃户不再是家族外围,成了剥削对象;一九○五年废除科举考试,读书人丧失了神性,与官员成了钱权较量的简单关系,较量的结果,往往是达成利益同盟;报纸大量涌现,覆盖了乡志、家谱、立碑,民间口碑越来越没有表达力。”

传统乡绅的基础在崩溃,渐变为谋求私利的阶层,再难成为一方一地的民意代表。李尊吾:“世道大坏?”

杨放心:“唉,全国乡绅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个比例正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武士的比例,日本变法靠武士,中国变法靠乡绅,得想个法子清除土豪劣绅……”

听他呼吸声,待他回过神来,李尊吾问:“什么是武士?”

杨放心全无兴致,还是说了:“是个错误词汇,士——出将入相,去战场是武将,回朝廷是文官,京剧舞台戏子上场口贴‘出将’,下场口贴‘入相’,便是此典故。士本就文武双全,武士——武的文武全才,文理不通啊!”

李尊吾点头称是,杨放心:“日本武士处理政务,等于中国文官,但日本历史上少有中央政府,多是地方军政,名义上不是国家官员,是家臣。宋朝以后,中国文人不习武,日本武士在文官技能之外,保持了习武之风。”

李尊吾:“他们是官,不是绅?”

杨放心:“这就是中日变法的不同。明治维新是贵族被小官僚取代了十之七八,袁府策划的变法,是以民间系统取代官僚系统十之七八。唉,乡绅要是一变质,变法就没意义了。”哀叹一声,形神疲惫。

李尊吾等杨放心的话,突然毛骨悚然,二十步外出现一团小小热气。杨放心充满幸福感地说:“我儿子,快三岁了。”

她俩的……这团热气蹦跳而来,带着淡淡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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