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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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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联合两江、湖广、闽浙、四川、山东的总督巡抚“东南互保”,不北上救援,京城郊区二万西式装备的新军亦按兵不动,坐视皇室西逃,京城百姓遭虐。

八国联军中的七千德军是破城两个月后赶来分赃的,破城的七国联军总计一万六千人,英军几乎全是印度人,法军基本为越南、缅甸人,奥匈军八九人,意大利军十几人……对此杂牌军,原本可一战。

庚子之乱,表面是外国侵略,实则是改朝换代,汉大臣联手瓦解了皇权。

但随局势进展,作为汉臣盟主的李鸿章,惊觉自己有推翻一朝的实力,却没有成立一朝的权威。去掉清室,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

“有实力,无权威”,也是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悲哀。一八五一年,太平军起义,几近颠覆朝纲。汉臣以此为契机,创办军队,入主中央。曾国藩为领军人物,灭掉太平天国后,手中兵力足以推翻清室,可惜欠一份权威,同时崛起的汉大臣必将群起而攻之。

权威,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需要漫长时间自然形成,不是聪明和暴力可速达。清廷统治两百余年,制约各方的惯性还在,于是曾国藩自解兵权,将推翻清室之事留给下一代人。

庚子之乱,清室已如朽木,弹指可摧。作为曾国藩的衣钵传人,李鸿章发现他的处境跟老师当年一样,这块朽木是一个倒悬酒瓶的塞子,拔掉,便酒泄国亡。

只能寄望于第三代。李鸿章率“东南互保”的同盟者们,向逃难的慈禧太后表示效忠,隔年病死。

八国联军撤兵后,山东巡抚袁世凯迎慈禧回京,接驾礼仪隆重风光,调动的人马是一场战役的规模。

袁世凯是第三代。慈禧到京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二百多年了,我们已经变成了你们,何必呢?”

表明李鸿章的造反意图,她知道。“我们”是满人,“你们”是汉人。袁世凯应答:“是呀,是呀。”慈禧又说:“你这个场面,办得不错。我一生爱面子,让我有面子,就什么都好说。”

几句话,满汉权力交接完毕,定了天下格局。

自此汉臣把持军政实权,清室维持权威,成为实力派汉臣之间的仲裁者,以保证曾李袁一脉的领军地位。

普门:“我这辈子都在反清复明,哪想到,原来清室可以不推翻。”

李尊吾:“你想告诉我,汉奸的本意不是卖国,是篡权?”

普门:“我受青龙会供养,也为篡权。”

料是一番奇谋,等他讲说,突然起疑:“太后的话,你说起来如同亲见,山野里怎知朝廷机密?”

普门:“有个叫杨放心的人,交了三十两黄金做我弟子。他是个满人,袁世凯下野后,却去投奔。他现在很有名,都说是袁府智囊。”

听到“杨放心”,李尊吾垂下头,很久没想过仇家姐妹了。一晃七年,她俩至少该生下五六个小孩了吧?

或者,杨放心如我一般福薄,她俩成了膝下冷清的女人……

见李尊吾状若失魂,普门便不再说,收息静坐,等他回神。

碎石围沿的鱼塘中,落下一片枯松针,激得几尾红鳞黑斑的鳟鱼四散奔逃。

26 尊宿

环廊地板面,有薄薄刻痕。

手抚,发觉依木纹而刻,刀工之细,似是天然长成。

普门含笑:“用人们干的,陪着我这无事呆人,很无聊。在日本是个老手艺,名门大姓的环廊,多是刻纹地板。”

李尊吾长长摸了个来回,叹道:“让顶级工匠伺候人,青龙会屈才。”

普门:“他们就是用人,闲了就刻一刀,没空也不急。三流人干成一流事,不是手艺好,是他们不赶工。当今佛门衰败,后继无人,便是宋朝开始,历代宗师都太赶工了。”

唐宋之际,学究型的密宗、三论宗、律宗灭亡,提倡“顿悟”的禅宗兴盛,成为佛门第一大宗,开出五小宗。宗师们越来越追求速成,废读经打坐,呵佛骂祖,至元明之际,五小宗有三宗灭亡。

禅宗顿悟法门,仅剩棒喝、话头二法,称为“速中之速”。有人提问,宗师便一棒打去、一声喝断,或是教一句“狗子也有佛性无”、“念佛者是谁”的话头,让人闷头揣摩,再提问就以“苍天!苍天!”、“拿命来!”等无理话堵口。

简单,便好作伪。棒喝和话头,躲开对修行具体程序的说明,学人也无从判断宗师水准。多数宗师只有师承,无学无法,临终前要重金聘请文人为自己编造禅话名言,赚得后世声誉。

北宋之后的宗师语录多不可信。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称谓——尊宿。

明末四大高僧中的两位禅宗高僧——憨山和紫柏都没有禅宗传承,憨山出身于哲学型的贤首宗,紫柏只是剃度了,两人都是研读唐宋宗师语录,自修禅宗。

两人恢复部分禅门古法,引领一代学风,但没有禅宗师承,不能称宗师,只好称尊宿。

普门:“我也无师,是个尊宿。世多尊宿,说明禅宗正统只剩人脉,法脉已断。但尊宿救不了禅宗,尊宿有尊宿的毛病。”

普门自袖中掏出个铜铃摇摇,室内阴影里站出两名白衣红衬的用人。普门说一句日语,他俩取出一套线装书,递上环廊,又退回室内隐没不见。

书分七册,装于书匣。普门说是《憨山老人梦游集》,李尊吾心头一震,自己那套不知是遗落在堂子还是鸡毛店……记得做杨放心家门房时还看过一两次,要真忘在那,仇家姐妹会给我留着……不会!她俩是夫人了,不去下人房间,只会是同屋老门房拿来点火、糊窗户了……

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着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了,《大藏经》里的“密部”只有经典、法本。晚唐,日僧空海来华承受密法,移脉东瀛。密宗之论,完成在日本。

普门:“十年前,我跟你说,密法仍在汉地,只是我们忽略了。可十年来想恢复密法,却没有向人传法的自信,便因我没见过论,总觉不足。可惜密法不普传,密宗之论,日僧中也只有少数获准阅读。”

李尊吾:“国人更不可能看到?”

普门:“唐朝和尚有拜西求经的传统,听说有什么佛经,便每天早晨向印度方向跪拜,祈祷此经早日翻译到汉地。有的大和尚一拜便是二十年。”

李尊吾:“既然是古法,总会灵验。你已拜了几年?”

普门:“唉,国人比唐朝时浅薄,那么诚恳的事,做着累了……我是用计。”

晚饭吃芋头火锅,入口香嫩,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日本用人不会烧煤,向山民买树,自制木炭。成品上佳,燃烧后生出白霜般的炭灰,奶油般凝聚不散。

普门受青龙会供养,因为献计之功,计的内容为:

在清室家庙里搞鬼,是小人行径,破坏永远没有征服伟大。秦汉帝王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为武力争得的权力披上“天命”外衣,获得统治的正当性;明清帝王的泰山是《大藏经》,以编纂新版,显示拥有最高神权,是真命天子。

清朝乾隆版《大藏经》的收编规模空前,如果日本出一套收编更广的《大藏经》,便赢得中华正脉的身份,十八省汉人将心悦诚服,天下归顺。

青龙会认为具战略深度,不愧五台高僧的构思。目前,编辑新版《大藏经》的计划得到日本军界政坛普遍支持,已成立筹备会,网罗资深学者,遴选编委会成员。

乾隆版《大藏经》是集古大成,达到无法超越的饱和度。新版如要超越,只能加入日本的密宗之论……

饭后,普门持灯笼,领李尊吾走出庭院,在山顶散步。

李尊吾:“确是来之不易。”

普门:“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这部《大藏经》能编好,国人在书店便可买到。”

李尊吾:“那时你我已不在人世。”

普门:“那也不要赶工。”

山中雾起。东方天宇,繁星顿减。

27 三重人世

不觉住了五日,在榻榻米上睡觉,醒来总感诧异,似乎屋顶和四壁消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

早餐是覆一层麻酱的小米粥,伴以腌丝瓜皮。午餐涮白菜,木炭浅锅,以萝卜丝、冻豆腐为底料煮水,白菜切成小块,在沸水中一探一捞,不待熟透便吃。

吃得热切时,普门忽道:“京城、上海都有针灸世家金针张,专营眼科,脑流青障麻烦,要特殊手法,但营业五年以上的金针张,都没问题,养伤两月即可看见。”

深吸口汤。生来不喜欢吃萝卜,但萝卜煮的汤,十分受用。不喜欢一个人,但喜欢此人的用处——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如此,对普门,从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崇敬亲近,只可说是重视。

听他提到治眼,便知今日该下山了。

李尊吾:“早知道金针张,持病不治,一是懒得下山,二是眼盲后,人变得敏感,对剑法有益。”

普门:“哦?是什么样的敏感?”

李尊吾:“动物睡眠中察知天敌来袭,不需要眼看。说是听觉,似乎不对,睡时听觉减半。是什么?只好称为敏感。”

普门击掌而笑,转而语调深沉:“慈禧默许满汉权力交替,皇室贵族皆明白,但不敢评论慈禧,只说袁世凯是暗移神器——这是篡权最好听的词。既然皇室贵族已承认袁世凯的实权,为何太后和光绪帝死后,马上一纸诏书将他罢免?”

自问自答,“因为国家无宝。”

国家之宝,是拥有一批调和型老臣。十年来,荣禄、端方等支持汉臣同时在满人中具巨大威信的老臣逐渐去世,各派势力的冲突呈表面化、凌乱化——也就是儿戏化。

罢免袁世凯,十分儿戏。即位的宣统皇帝三岁,其父载沣做摄政王,二十五岁。放弃血统最正、能力最强、即位呼声最高的溥伦,因为慈禧本不是选皇帝,而是选族长,怕三十九岁正当壮年的溥伦想当有所作为的皇帝,与袁世凯火拼,酿成大祸。

族长是调和型人物,不求大利求小安,载沣平庸自乐的性格最为合适。弃权保富,是慈禧为皇室策划的出路。

不料,青年人更想有作为。慈禧过世后,载沣性格大变,联合一伙青年新贵,要让军政实权重归皇家。

袁世凯以一个宴会上遭后生揶揄的长辈心态,半恼火半可乐地接受免职。他是三代汉臣篡权的最大成果,以北洋新军为核心,延伸出银行、矿业、铁路、轮船、招商、盐业、邮政等实业的“北洋集团”。

强大的经济输血能力,令北洋军不依赖朝廷饷银,成为有独立意志的军队。清廷只能免去他的职务,他制定的政策仍在有条不紊地施行。

最新的一项密令,是整肃街面。每当政局动荡,他都先稳街面。迎接慈禧回京的那年,他将北京、天津的混混几乎全部抓捕。

晚清刑法松弛,死罪要多重会审,只有秋天一季可问斩。但对于恶名昭着的大混混,他拿出曾国藩对待太平军溃兵的“就地正法”,不审而直接砍头。震撼强烈,一时街面秩序井然,刚经过义和团、八国联军之乱的京津两地,文明如太平盛世。

天下大乱,首先是天下混混起哄,扰乱了民心。袁世凯已居家一年有余,整肃街面,是他重返政坛的先兆。

普门:“中华自古是三重人世,皇家、官绅、流氓。”

皇家独立于政府,专有一套管理、财经、军队体系,历史上的东厂、内务府、禁卫军都是皇家编制,不受政府制裁。晚清皇家垄断皮毛和人参买卖,是陶瓷业、织造业的龙头,东北华北最大的地主房主,赋税不入国库,并占广东海关税收的分成,是庞大的经济集团。

官绅是社会主干,在朝为官、在野为绅,以读书人为底色,在朝在野都是掌权者。他们以师承为联系纽带,每当变革,先以“学派”的名义实施集体行动。绅士是一地的民意代表,个人道德、学问、家族财富均可服众,与官有师承上的人际关系,官员去一地上任,先要拜访当地绅士。

普门:“史书是给皇家作传,家谱是给官绅作传,给流氓作传的是小说。”

明清小说中的主角多为书生闺秀,总被混混迫害,被侠客营救。小说的华彩段落,是写江湖手段。

混混活动在街面,勒索商家、打架斗殴、调戏妇女,不敢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因为不愿异地逃亡。混混是地头蛇,在一地盘踞几代,无业而有家。

游侠是背景莫测的过路客,流亡贵族、遭贬军官、越狱囚犯均有可能,无亲无故,一旦出手,永不再回旧地。

还有一种恶侠,祖辈都是混混,生来性格孤僻,专爱给别的混混坏事,也不跟民众亲近,往往短命,威风几年便病亡。一户人家不义之财敛多了,必生出一个逆子败家,混混里自生的侠客,似是上天的惩戒。

有什么本钱做什么买卖,皇家的本钱是血统,官绅的本钱是读书,以个人武力做本钱的是流氓。混混和侠客都是流氓,如太极的阴阳鱼。

普门惨然一笑:“氓字的本意是,断刃之刀、垂泪之目。你我是流氓。”

游侠和恶侠可遇不可求,平日制约混混主要靠镖局,是镖师走镖归来、护院之余的自发行为。官府传统:县以下无官,乡镇自理;也不管街面,民众自理。

二十年来,随着火车轮船等新兴运输业兴起,镖局尽数倒闭。街面少了镖师,袁世凯先以军队救急,再引入日本警察制度。但“就地正法”的威慑力日久渐失,警察制度显出先天不足,因为警察依法行事,混混作恶以不犯法为度。

民间的恶徒还得民间的强者来制约,一个替代镖局的特殊人群,成为时代的必需。

李尊吾手勒茶杯杯口,指尖瘀红:“这些话是杨放心说的吧?”

普门:“眼盲心明,是他。你去天津,无论他干什么,你都抢过来。”

李尊吾:“为什么,他的话不对?”

普门:“话对,人不对。皇家的人世在宫廷,官绅的人世在衙门,流氓的人世在街面。明清皇家侵犯官绅的人世,党争不断、腐败丛生。官绅历来不插手流氓的人世,一旦破了口子,不管起初有什么大快人心的举措,之后必生出比混混更大的祸害。”

李尊吾:“他的计划,是扶持民间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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