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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之犬-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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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那个小垃圾桶不会那么快装满,不需要每周清空。我不确定这个垃圾桶我们多久才倒一次,我承认,以前这个工作通常是露西做的。我只能说,自从她走了之后,倒这个垃圾桶,我一个月不会超过一次。不过,在这之前,它是露西丢弃化妆棉和一些女性清洁用品的容器,我敢说它被装满的速度应该比一个人用快过两倍。而当露西死后我去翻寻这个桶子时,里面的垃圾只装了一半,因此看来离上次清空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星期——她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星期才发现自己怀孕的。既然知道了我现在才知道的事,知道了露西在那一星期结束后就会带着自杀的念头爬上后院那棵树,我就应该试着重建那一个星期的情况。
露西是星期三那天去世的,所以我从前一个星期四开始推想。我记得,星期四那天她比我早起。她是故意提早起床验孕吗?现在想起来,我突然觉得那天她的态度似乎比平常愉快,当她对我说早安时,微笑的时间似乎比平常还长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不敢确定。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早餐,看了报纸,然后我洗了澡,换好衣服去上班。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我在出门前这么问她。
“我有一些万圣节的订单要完成,”她说,“下午我想去超级市场买点东西。”
“很充实啊。”我说,吻了她一下。“那么,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你瞧见了吗?这只是一星期之中平凡的一天,多么正常,又多么无味。我已尽力回想了,却和当时一样,无法从中找到任何具有暗示性的意义。那天我去学校上班,和一位受我指导的研究生面谈讨论进度,填了一份后来根本没有送出去的研究计划奖学金申请表。我下班回家,露西煮了意大利面当晚餐。我们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两人紧紧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切都还是那么正常。我们在床上看书,各自沉醉在各自的书中,然后我比她先睡着。这就是我们婚姻生活的一天,是我十分满意的。我相信,即使到了现在我还相信,露西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
星期五晚上有一场暴风雨。那时我们还在玩两人最喜欢的纸牌游戏,后来灯光就突然熄灭了。我们发现,要找蜡烛是很容易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结婚时收到了数不清的各式烛台,所以家里到处都有蜡烛),但火柴就有一点难找了。我们笨拙地到处摸索,不时绊着桌椅,在黑暗中叫彼此的名字。电力中断前我们还在听音乐,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两人的声音感觉巨大得有些奇怪。罗丽惊慌不已,它怕死了闪电和打雷,当我在房里摸索时,它焦虑的喘气声一直没停过。好不容易,我终于在厨房水槽上的窗台找到一盒火柴,立刻点亮几根蜡烛。在柔和的光线中,我看见罗丽挤进沙发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在那儿拼命的发抖,嘴角淌着害怕的口水。
“噢,可怜的妹妹。”露西说。她走过去坐在地上,轻轻拍着罗丽的背,柔声对它说话。我也在露西旁边坐下,一起安抚我们这只吓得抖个不停的狗。
“我总觉得,”露西说,“它之所以害怕雷声,可能因为当年它走丢被我们发现的那一天,正好也是一场大雷雨。”
“有可能,”我说,“不过我认为大部分的狗都害怕这种声音。”
“我有没有说过,”她说,“为什么我把它取名为罗丽?”
“没有。我以为你只是喜欢用这个名字。”
“我是啊,不过那时我为了寻找制作面具的灵感,看了一些神话故事。我受够老是做蛇发女妖美杜莎和酒神巴卡斯。巴卡斯的字尾是ae还是us?”
“字尾应该是us,如果用ae的话,指的是他的女性崇拜者。欧里庇得斯有一个剧本就用这个名字——”我又开始卖弄学问了,有时在露西面前,我总喜欢抖点包袱。
“我知道了,”露西打断我,“但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我们都笑了。
“好的,”我说,“抱歉。”
“所以,我那时看的神话故事中,有一个是罗丽的故事。这是德国故事,你听过吗?”
“没听过。”
“罗丽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因丈夫不忠而投河自尽,死后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坐在莱茵河中的石头上,以曼妙歌声诱使水手迈向死亡。”
“所以你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用在狗身上?”
“才不,当然不是这样。不过当我第一眼见到罗丽浑身湿透、在雨中发抖的样子,我马上联想到它也是某种悲剧人物。你看,它的脸永远都这么忧郁,即使在感到快乐时也一样。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它。”
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女人坐在河中岩石上的画面,但她的脸却是和罗丽一样的狗脸,唱出的歌声是不成调的恐怖咆哮声。
“你做过罗丽的面具吗?”我问,“我是说,那个神话故事中的罗丽。”
“做过了,但效果并不好。我想象她的表情应该是充满痛楚、带着报复的怨念,但是把面具的眼睛部位挖空后,实在很难表现出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没做好。”
“那个面具还在吗?”
“不在了,我卖给了一对德国夫妻。其实他们想要的是有美国风的,像克林顿面具之类的当作纪念品,不过我一听出他们的口音,就强力向他们推销罗丽的面具。他们都知道这个神话,都熟得不得了,而且我还用特别便宜的价钱卖给他们。”
外面又轰然响起一阵雷声,罗丽虽在我抚摸下,却仍痉挛抽搐了一下。
“嘘,妹妹,”我说,“别怕,别怕。”
但它始终无法恢复镇静。在我和露西进卧室睡觉时,我们让它爬山床躺在我们中间,结果换成了我一整个晚上不得安宁。它不时发出的颤抖和呜咽声干扰了我的睡眠,直到风雨过去,晨间阳光又普照这被大雨洗刷后的崭新世界时,罗丽才真正放松下来,在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后,它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和露西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仍是平静无比,有太多时间与机会可让露西说出她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时已是秋天,又到了庭院旧货拍卖的季节。我们星期六一整个下午都开着车在附近绕,闯进一些我们从未去过的社区,寻找那种能够用手写的、作者往往没算好空间而必须把一堆细节挤在底部角落的告示。这是我们两个人喜欢一起做的事,它可以让我们甜蜜地回想起当时相识的情景。那天周末,我买了一件露西觉得不太好看的毛线背心,买了一个打算放在书房的时钟;露西则买了一个电动咖啡研磨机,一个能把冰块做成心型的制冰盒,还说她就是喜欢这些庸俗的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她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充满希望的,她仍在计划未来,想着以后我们早上可以喝刚研磨的咖啡,还可以丢进一些心型小冰块,看着它们在杯里漂浮的样子。
在那天庭院拍卖之旅的最后一站,露西站在一张摆满玩具的桌子前,拿起一个塑胶制的万圣节面具,用橡皮筋套在耳朵上的那种。这个面具的主题是科学怪人,色彩鲜艳得有点假,一看就知道相当廉价。
“我觉得你做的比这个好多了。”我小声对露西说,小心不让坐在几英尺外的草地上的拍卖女主人听见。
“是啊,不过这很有趣呢。这种面具很能勾起我们小时候对万圣节的回忆,我想买回去收藏。”
她付给了女主人二十五美分,我们拿了面具越过草地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想,”露西那时说了一句话,让我现在一回想起来便感到胸口一阵痛楚。“也许我会开始收集这种面具。”
星期天我们起得很晚,露西参考食谱,做了薄煎饼当早餐。
“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露西说,“我妈妈早上从来不煮东西,有一次我在朋友家过夜,隔天看见她妈妈早上做了这种煎饼,简直让我嫉妒死了。没想到,原来做起来这么容易。”
“所以啊,”我说,“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想,也许当时她差点想告诉我这件事。但最后她还是没有。她转过身,又舀了一些面糊倒进平底锅,回答我的话是:“是啊,我猜我应该可以。”
我把这件事看成是一次小胜利,将它归档列入记忆,打算日后如果再谈到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时,就把它拿出来当作佐证资料。我开心地扯着煎饼,欣慰露西自己说出的那句话。那时我心想,也许生孩子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
下午我们出去散了步,看了一场电影,又到我们最喜欢的比萨店吃晚餐。星期天是快乐的一天,接着,星期一过得也风平浪静。
但是星期二……在那个星期二,我们吵了最后一架。
41、最后一日

我们快接近了,就快要接近终点了。当然,这是你们早已知道的事。从故事一开始,从我所的每一句话,你们早就知道了。不过我自己却是越来越紧张,既想把步伐放慢,又想加速向前迈去。
星期二我的工作全都耽搁了,本来应该完成一份研讨会论文,可是我一直没办法专心。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不时想起罗丽的神话,脑海里不时浮现我在暴风雨之夜所想到的那个意象——那是一人一狗,两个罗丽的结合,一头长发唱着死亡之歌的女人,脸部却是罗德西亚脊背犬满是皱纹又诚挚无比的五官。这是个很令人着迷的画面,至少对我这个人而言,而它也让我继续推想,猜测露西的下一个计划或许就是这个主题。自从夏天完成马克白戏剧用的面具后,她就有一点漫无目标,我认为现在她可能已找到方向了。她可以从过去的经验汲取元素,可以无止无境地加以结合——毕竟世界上有这么多神话和狗的品种。埃及人不是有个狗头人身的神袛吗?把这个概念扩至别的神话故事又有何妨?我想象把美杜莎换成杜宾狗的脸,那头蛇发就长在额头黑得发亮的短毛上;我想象波提切利那幅从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她的脸变成甜美的喜乐蒂犬。我拿出纸张画了几幅草稿,画了一个脸部变成哈巴狗的丘比特,画了大麦町犬长相的雅典娜,而从她头上蹦出的宙斯变成了一只拉布拉多犬。我还画了赫尔墨斯,他那顶有翅膀的帽子就戴在杰克罗素梗犬的双耳间。这些点子让我满意极了,虽然我的草图画得很糟,但我相信露西一定能把它们表现得更好。
我看向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而那天我自己分内的工作几乎一样也没做。我离开办公室去图书馆,找了一本图解版的世界神话故事和一本狗种百科。利用复印机和向柜台借来的剪刀胶带,我又创造出一个新造型。海神波塞尔的脸换成了葡萄牙水犬,冥王哈得斯变成斗牛犬皱巴巴的满面愁容。这种组合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引来附近几个学生(现在正是期中考试的时候,图书馆里挤满了学生)向我这里投来抗议的目光。我创造出来的这些图案虽很糟糕,比例也不对,但对我而言是极有意义的,至少我能借此让露西明白我的想法,让她从中得到一些灵感。那天我做的最后一张图,是把罗德西亚脊背犬的脸贴在海妖女的身体上(我找不到德国那位罗丽的图片,只好借用一下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然后兴高采烈带着这些作品回家,打算在露西面前献宝。
我进家门的时,露西正在厨房切菜准备晚餐。我亲吻她额头一下,然后在厨房餐桌前坐定。她带着微笑看着我。
“嗨,”她说,“今天过得如何呀?”
“很好呀,”我说,“简直棒透了。我想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点子。”
“说说看。”她把切好的洋葱推到一边,继续切红辣椒。
“其实,这个点子是为你想的。我想到你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了。”
她放下刀子,以慎重的眼神看着我。“很好,”她说,“但你也知道,我不习惯把别人的点子用进自己的作品。我的东西必须出自我自己的想法,你明白吗?我有没有灵感都得靠自己。你这样做就像……记得你打算出版第一本语言学专著的事吗?那时你叔叔突然跑来告诉你一个推理小说的题材。你不应该学他,放着自己的事不做,跑去管起别人的想法。”
“哎,这是两码子事。他的点子实在太恐怖了,我的想法可好得很。你让我拿给你看嘛。”
她叹了口气。“好吧,但先说好,我可能不会接受你的意见。”
我从夹克口袋拿出草稿和影印作品,在餐桌上摊开。露西一脸狐疑地看着它们,脸上并没有笑容。
“你看,”我说,“这是神话人物和狗的结合,是不是很有趣?”
她耸耸肩。“或许吧。”她说。
“当然,我做得并不是很好,但如果由你来做的话……”
她没吭声,只低头看着桌面,似乎不想和我的目光相会。
“你瞧,”我继续说,“这个灵感是从你说的故事得来的。你告诉我罗丽的神话故事,又说当年我们的狗妹妹罗丽出现在门口时,让你联想到那个神话里的角色,结果我脑海里就浮现这个画面——一个结合了女妖和罗丽的全新形象……”我翻寻桌上的纸张,找出那张脊背犬的图片。“你看,就是这一张。”
她拿起这张纸,看了一眼,然后又摆回桌上。
“保罗,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说,口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你自己看,这些设计有的根本不可能做成面具。像这张维纳斯的诞生……如果你只做出她的头部,根本没人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你可以下个标题,作一点解释啊……那些艺术家们不都这么做?你可以把它取个‘喜乐蒂维纳斯’之类的名字;或者‘喜乐蒂维纳斯一号’。”
“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不只做一个就好,而是要做一系列的喜乐蒂维纳斯?而这样就可以让我一炮而红?”
“露西,这是我花了半天时间做出来的,你至少——”
“我可没麻烦你这么做。”
“我不懂你干吗这么沮丧。”我说,我的声调也拉高了,“我只想帮个忙。看你已经闲晃了好几个星期,苦苦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因为你这些想法根本是垃圾。”
“我怎么看不出它比你以前做的东西差?‘洗衣店类型灵魂’?那是什么鬼东西?”
她猛然从桌前站起,气愤地瞪着我,那股怒意逼得我不得不把头别开。“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说这种话。”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她握起拳头,放开,同时发出一种又愤怒又沮丧的声音。突然,她用力一挥,把桌上所有东西——纸张、切好的蔬菜、砧板——全扫到地上,力道之强,让菜刀在掉落地板之后又弹起向她飞去,迫使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才没被刀刺中。
我并没有退让。“很好,”我冷冷地说,“我们又来了。”
她抡起拳头,用力捶了桌子一下,又一下,然后缩回来用另一只手抚摸,仿佛弄痛了自己的手。
“你去死吧!”她狠狠地说,转身走了出去,动作既激动又僵硬。我听见地下室那扇门被甩上的声音。
我从地上捡起那些纸张,一一摊平,却不想管那些散落一地的青菜。我看见那个木头砧板已裂成了两半。
我在厨房来回踱步,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难搞?我心想,为什么其他人的生活可以过得这么容易,不必担心一些善意的小举动会引起心爱的人发脾气?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冒出想和露西分手的念头。一时之间,只是一时之间,我瞥见生活中若没有她可能呈现的面貌,而我看见的是更美好、更自在光明的生活。一时之间,我那潜藏的第二颗心似乎突然挣脱,获得了自由。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了哭声。
我走下露西的工作室,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哭泣。她的膝头上放着一本大开本的非洲面具图鉴,上面放了一张纸。她低着头,凝视自己放在书上紧握在一起的手。我看见她的手上有鲜红的液体,一开始以为那是血。同样颜色的液体也渗进了纸张和书本里。
“怎么回事?”我问。
“我太生气了,”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做了什么?”我问。
“我本来想,如果我把情绪写下来,或许有助于控制它,但我才一提笔就无法自制了。我拿起笔用力往纸上戳,结果纸破了,笔也断了。”
“所以那是墨水啰?”我问。
她点点头,然后把头低下,哭得更伤心了。
“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把笔弄坏了,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
我一动不动,只站在那儿看她哭泣。原本还想暂弃前嫌,走过去安慰她,但当我看见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笔时,我才明白她弄坏的是谁的笔。那是我大学毕业时父母送我的金笔,我习惯用它来批改作业和考卷,所以里面灌满了红色的墨水。这支笔对我而言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因此即使后来我每天都在悔恨当时应该采取别种行动,但在那一时之间,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和颜悦色。
“我上去了,”我说,“你能不能不再毁坏别的东西?”
我扔下双手沾满酷似鲜血的墨水的她,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泣。
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她。她一直待在地下室,直到我上床睡觉都没回屋里。尽管我的怒气在上床时已消退了不少,尽管我清掉厨房撒了一地的东西,又留了一张纸条向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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