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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锡镇-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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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下午一点,他在县医院看了门诊。他向医生明确表示自己不准备接受手术治疗,根据医院的药房记录,他只配了几盒便宜的药就走了。下午一点半,他在医院附近跟姓张的保险经纪见了面,他向其购买了十五份意外保险,受益人是你,狄亮。那位保险经纪说,你父亲当场去附近的银行取款一万五千元交到他手里,办妥了手续。然后非常巧.他在医院附近再遇薛宁夫妇,王海南是因为肚子不舒服去挂急诊的,但实际上他没有作任何检查,也只是配了药就走了。那时候大概下午两点。你父亲跟踪他们出了医院,来到陈女士的杂货店。”
“就是猫的主人。”我说。
“对,就是她。自从那次邂逅,虎斑小猫的悲惨命运就决定了,”谷平叹了口气,“他们本来去那里是纯属偶然,薛宁内急,附近没有厕所,走回医院又不愿意,所以只能向陈女士借个方便。但谁知就是这次无意的行动,让他们发现能够从那里购买到需要的凶器。今天我去陈女士的小店问过了,在王海南夫妇走后,你父亲曾经向陈女士打听过他们。”
谷平也许说了不少,但我只听到“凶器”这两个字。
“根据程小姐的说法,你父亲在当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来到米团店,当时王海南一个人在店里”谷平朝程惜言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他继续说道:“你父亲直接走了上去,不知说了什么,王海南当时回应了一句话,‘原来是你啊’,程小姐说,他的口气听上去并不高兴。小亮,相信你也已经猜到,这是你父亲开始出击了。”
我不说话。我等着他说下去,虽然关于王海南的失踪案,我比别人知道得多,但对于我父亲的失踪案,我却至今茫然无知。现在,我知道他们之间有关联,但是我父亲究竟在哪里?谷平说,他就在这儿,我不明白……或许,如果给我时间的话,我能猜出来,但是我静不下来,我觉得今天我的脑子比平时迟钝了一百倍。
“谷平,你是不是说,狄亮的爸爸就是在那时候亮出了自己目击者的身份?”林小姐神情紧张地问道。
“是的。正因为如此,王海南夫妇经过一夜的盘算,才会作出下面的决定。他们决定第二天再去一次陈女士的刀具店。他们在那里购买了各种刀具,包括冷冻刀、锯子和斧子。”
谁都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太可怕了!”程惜言惊恐地嚷道。
林小姐则无声地把脸转向我。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深深的同情和忧虑。
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杀了我爸?”我问道。
谷平看着我。
“我说过,我在薛宁房间里发现的皮肤组织和在‘陆小姐’浴缸里发现的大量血痕里都没发现莽草毒素。但是,程小姐已经证实,王海南确实是吃过米团的,所以我想,我找到的应该不是王海南的生物样本。但我也说过,那里有那么多血痕,一定是死过人。那么,这又是谁的呢?昨天晚上我在你父亲房间的地板缝隙里发现了一些血末,回去之后,马上作了比对。小亮,很遗憾……”谷平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它们完全一致,那是你父亲的血。”
我呆坐在原地,浑身发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间里静得出奇。
“自从看了电视,知道那位眼科专家曾经治愈过不少遗传性眼疾后,你父亲就对治疗你的病重新燃起了希望。因而,为了筹措你的治疗费,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如果敲诈成功,他自然可以拿到一笔钱;反之,如果敲诈失败的话,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杀,这样你就可以获得一笔保险赔偿金。”
我觉得眼睛发热,鼻子发酸。我知道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想到父亲为了筹措我的治疗费,作了如此令人心碎的安排,我就更该珍惜我的眼睛了。我怎能辜负他的心意?我用胳膊肘支撑着我的头,努力想象平静的湖面,湖面上的天鹅,蓝天白云,树林,鸟叫……
“那猫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林小姐在问。
“‘陆小姐’是二十一号住进旅馆的,之所以会编出个找猫的故事,是因为二十号他们光顾陈女士那家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那只虎斑猫。他们觉得‘陆小姐’的行为越古怪,就越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假如警方展开调查的话,也许会把王海南的失踪跟‘陆小姐’联系在一起,也许还会认为‘陆小姐’是王海南的情人,王海南卷款跟情人私奔,这样的失踪理由更加令人信服。这样债务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悬案,而薛宁也许可以摆脱起诉。猫被绑架其实是个偶然。二十一号下午,他们再去陈女士的店里购买刀具时,因为车门没关,那只猫自己跳到了车座上,于是王海南灵机一动,就把猫带走了。
“根据薛宁的说法,王海南带走这只猫并毒死它,为的是怕警方最终会在他们或‘陆小姐’的房间里发现血迹。他希望到时候,死猫这样的道具能混淆警方的视线。也许警方会认为他已经被一个疯狂的女人杀死,起因是为了猫,还是为情所困,这些都可以任凭警方自己去猜,薛宁本人完全可以说不知情。以前,他们只希望别人认为王海南是失踪了,但现在,他们希望别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因为他不仅骗了一大笔钱,还杀了一个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在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去忠叔的饭店庆祝生日了,实际上是庆祝他们的新生。
“根据薛宁的招供,小亮的父亲是在二十一日下午被害的。前一天,他在米团店跟王海南摊牌后,向对方勒索了一笔钱。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在旅馆见面交钱。第二天,小亮的父亲先在信文的房间要了眼科专家的电话。跟信文告别后,他就直接上楼去了王海南的房间,在那里,他用分机跟眼科专家通了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打这个电话,总之他是打了。打完电话后,王海南说去拿钱,同时给他递上了一杯掺了杀虫剂的饮料,”谷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氟乙酰胺无特殊感官作用,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毒死。但是我总觉得,在那种时候,喝下王海南送上的饮料,不会是无心之过。”
屋子里又静了几秒钟。
“可是,你还是没说清楚王海南的行踪,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叔叔……他的……”林小姐结结巴巴地开口,却没把话说完。
谷平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后,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信文,假如你要把你订购的木锡寄回X市,你会找谁?”
林小姐的目光朝我扫来。
“当然找小亮。”她不安地转换了下坐姿。
“薛宁和王海南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可别以为‘陆小姐’在县里的小花旅馆订了房间,就是准备去住的。他们是准备把那里作为邮寄的目的地。他们想,只要把箱子封好交给小亮寄过去就行了,反正他从来不检查货物;就算检查了,焦点也会对准子虚乌有的‘陆小姐’。只不过,他们要寄的不是大号木锡罢了。”
“那是什么?”我终于开口了。
“我在‘陆小姐’的浴室发现了大量血痕。”
“这话你说过了。”
“我说那里死过人。”
“这你也说过了。”
“那么为什么没发现尸体?”谷平看着我,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还记得他们在陈女士店里购买的刀具吗?冷冻刀、锯子、斧头。”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实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旅馆搬走,那就是分尸,把尸块装入箱子,随后寄走。信文说过二十二日那天下午,她想洗澡,却觉得水很小,为此她还特意找过旅馆的服务员。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别人在用水。他们在用自来水冲刷分尸时遗留下的骨头碎屑和血污。”
“原来当时……”林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简单地说,他们是二十一口杀人,二十二日碎尸,二十三日带着尸体离开。这之间虽然隔了两天,但气温不高,而且,他们整日开着空调,又买了冰块防止尸体腐烂,买了香料遮盖味道,所以直到尸体离开旅馆,也没被人发现。哦,对了,二十二日那天,他们两人假装在钩针店门口吵架,其实是将凶器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丢弃了。”
“真是畜生!”林小姐叹道。
“他们本来就是畜生!”程惜言愤恨地捶了下柜台,“我现在想,当年跟王海南在车里吵架的女人一定就是薛宁。”
谷平没理会她们的对话。他只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说道:“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旅馆后,由王海南假扮的‘陆小姐’就回来了。她从容地结账走人,随身还带走了两个很沉的大箱子……小亮.根据薛宁供认,他们准备把装有尸块的箱子寄走。所以,王海南是来找你了。恰好那天晚上我去县警察局了,到半夜才回来,所以,你才是最后一个见到王海南的人。”
虽然我穿着鞋,但感到脚底冰凉,禁不住浑身打哆嗦。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了!我很想求谷平不要再说下去了,但是我的表情一定跟我的心意不符,我一定显得太茫然了,所以他的嘴皮仍动个不停。
“小亮,你跟别人不同。如果你看到他,你也许不会杀他。但是你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你的听觉在晚上很好,所以无论他如何掩饰,都无法掩盖自己是王海南的事实。但是,他不知道你看不见他,他以为你看到他这身装扮,自然会把他当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陆小姐’从来没来过木雕店,他们知道你没见过她,所以自然也没必要作多余的自我介绍。于是,你们两个就在这种误解中见面了。接着,你杀了他,随后连同他和他的箱子,带到地下室跟忠嫂的狗一起烧成了灰烬。小亮,我认为你曾经打开过箱子,这是任何人都会有的自然反应,但因为你看不见,只能靠手摸,而你只摸到最上面的衣服,所以你以为那里面只有衣服,但其实,你的父亲就在箱子里……”
“啊!”林小姐发出一声痛心的低喊。
“小亮…”程惜言叫的却是我的名字,也许她已经猜到谷平接下去会说什么了。
“你杀死王海南的动机很简单,你知道程小姐在米团里下了毒,你觉得王海南当时的状况很可能就是中毒反应,你担心他会出事,于是为了给程小姐脱罪,干脆杀了他,并毁尸灭迹,你知道只要找不到尸体,警方就无计可施。”谷平朝我走过来,他是想扶住我吗?我是不是快倒下来了,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天黑得比平时早……
谷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小亮,我想来想去,本镇只有你一个人可能杀死扮演成‘陆小姐’的王海南,因为你看不见他的外表,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得不承认,谷平全说对了。
那天晚上,我们从旅馆调查回到家后,谷平去了县警察局,而我正在跟小吴媳妇通电话。她告诉我,‘陆小姐’带着两个大箱子刚刚结账离开了旅馆。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是谷平,但下楼之后,才发现敲门声来自后门。我很奇怪,怎么会有人走后街,那条小路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几乎没人走。
“是谁?”我开门的时候,照例问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喘气声。
“是谁?”我又问了一声。
这一次,门外有人回答了。
“我是来寄东西的,快开门,先让我用下厕所,我肚子疼。”对方的声音很轻,但语调很急。虽然我觉得他故意作了掩饰,但还是立刻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真没想到,下午他妻子刚刚来报过案,晚上他就自己跑到我家来了。我相信他太太应该不知道他的行踪,否则也不会走后面那条小街,只有故意想躲避别人视线的人才会走那条路。我想,他一定是准备寄走行李后,彻底摆脱那个令人讨厌的太太。
而且,我听到他喊肚子疼。
于是我打开了门。
其实,就在程惜言十六号从我家偷走莽草枝叶后的第二天,我就发现她在米团里下毒了。那天,我路过他们的后院,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捣叶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她走开了一会儿,我溜了进去,发现她竟然捣的是莽草叶子。于是,我就在门边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把捣碎的莽草枝叶滴在几个米团的底部,随后她把它们包进一个盒子送了出去。我赶紧奔到米团店的前门,正好看见她笑吟吟地把那盒米团交在王海南的手上。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寝食难安起来。每次走过他们的后院,总是忍不住向里张望。过去我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可当时,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又在捣那些该死的莽草了。终于,过了几天,我又发现她在做同样的事,这一次,我趁她转身去忙别的事的时候,偷偷拿走了一个她刚刚下过毒的莽草米团。我把它吃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还伴有恶心和呕吐,但是几个小时后,症状又都奇迹般地消失了。第二天,我去了趟县图书馆,在书里查到了莽草的毒性,其实,我妈过去就跟我说过,我也看到过无数被毒死的老鼠。但似乎是看到书里的叙述后,我才能真正相信她在干什么。
可是,动机呢?
王海南和他的妻子曾经来我庙里买过一个木锡,在跟他们闲聊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八年前来过我们镇,这让我想起了程惜言的父母。他们就是在八年前的一场车祸里身亡的。我相信她不会为别的理由做这种恶毒的事。我理解她对父母的感情,也同情她在瞬间变成孤儿的凄苦。所以,我决定帮她。
我打开丁门,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眼盲,的确,我装得很像。他要求我给他纸和笔,并且说要借用厕所。我听他的声音,觉得他状况很不好。我问他要不要喝杯水,他说不要,话还没说完,就摔倒在地。
莽草。
终于起作用了。
我妈说长寿的秘诀不是锻炼身体,而是自私,也就是说,当你只想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比别人活得久。我妈很智慧,但我觉得她并不懂人生的真谛。
我觉得对我这样一个注定要在黑暗中过一辈子的人来说,能代替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进入地狱,是莫大的幸福。我不求任何回报,只求她能平安地度过一生,永远不要再做同样的事。
我知道家里不能留下血迹,所以找来了一条旧床单,把他包了起来。他快醒过来的时候,我用一根绳子把他勒死了。我能听见喉骨断裂的声音,但并不害怕,我想,在第一次看见程惜言下毒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做这件事了。所以,我并不后悔,而且我比我自己想象中的更冷静。
我把他的尸体拖进了地下室,在那里,忠嫂死去的大狗阿黄还在等着我送它进天堂。
我把王海南和狗的尸体一起丢进了一个大铁桶,随后,按照惯例,在里面加了木屑、废纸和三把香。
王海南还带着两个大箱子,我匆忙打开摸了一下。我本来就不打算留下那里面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钱,所以当我摸到最上面的一层衣服后,我就关上了箱子。我还记得我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但我没在意。铁桶够大,箱子正好可以塞进去,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浇上了汽油。
“我得承认,上次我没认真检查你的地下室,因为那里面实在是太香了,我受不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是现在,我要重新检查你的地下室了,我相信我会有新的发现……”谷平还在说话。
“随你的便。”我把钥匙交给了他。
随后,我弯下了身子。
我双手捂住膝盖,盯着青灰色的地板,眼前又浮现杀死王海南后第二天早上的情景——我把那些灰烬冲进了下水道。
啊!有个声音在脑袋里尖叫。
我真想扒开地板,用我的手、我的腿、我的灵魂去追赶我父亲被水冲走的骨灰。
“不要对他太好,这样你一旦死了,他会很难过的。”我妈死的时候,好像曾经对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不是多年来他故意跟我保持距离的原因?
“嗷……”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狼一般凄厉的嘶叫。那声吼叫撕破了我的内脏和喉咙,接着,我整个人像决堤的大坝一般倒了下来,泪水奔涌而出。
我知道眼泪会加速失明的进程,但我想,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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