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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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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上香烟,研好了墨,放好了纸,把《写信不求人》,《春联大全》之类的小册子堆在面前,作为参考书,还嘱咐招弟们不要吵闹,他才开始思索。他假嗽,他喝茶,他闭眼,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的走。这样闹哄了许久,他才写下几个字来。写好,他放开轻快的步子,捧着那张纸象捧着圣旨似的,去给大赤包看。她气派很大的眯着眼看一看,也许看见了字,也许根本没看见,就微微一点头:“行啦!”事实上,她多半是没有看见写的是什么。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银的,旗子是缎子的,弄什么字就都无所不可。为表示自己有学问,晓荷自己反倒微笑着批评:“这还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蓝东阳在座,晓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蓝东阳只会作诗与小品文,对编对联与题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说出来,而必定用黄牙啃半天他的黑黄的指甲,装着用脑子的样子。结果,还是晓荷胜利,因为东阳的指甲已啃到无可再啃的时节总是说:“我非在夜间极安静的时候不能用脑子!算了吧,将就着用吧!”这样战胜了东阳,晓荷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有学问,也就更增加了点怀才不遇之感——一种可以自傲的伤心。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晓荷,为表现自己的才气,给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册。名册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伪组织的高官,“丙”部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声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议之类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头脸的人。他管这个名册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个名下,他详细的注好:年龄,住址,生日,与嗜好。只要登在名册上,他便认为那是他的友人,设法去送礼。送礼,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为送礼,他和瑞丰打过赌;瑞丰输了。瑞丰以为晓荷的办法是大致不错的,不过,他怀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晓荷的礼物。他从给日本人作特务的朋友听到:在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军官们已得到训令——他们应当鼓励中国人吸食鸦片,但是不论在任何场合,他们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鸦片烟味的地方,免得受鸦片的香味的诱惑;他们不得接受中国人的礼物。瑞丰报告完这点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晓荷闭了闭眼,而后噗哧一笑。“瑞丰!你还太幼稚!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吸鸦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变不了鸦片的香美!至于送礼,咱们马上打个赌!”他打开了他的四部全书。“你随便指定一个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国的或日本的节日,我马上送过一份礼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输一桌酒菜,怎样?”
瑞丰点了头。他知道自己要输,可是不便露出怕输一桌酒席的意思。
晓荷把礼物派人送出去,那个人空着手回来,礼物收下了。
“怎样?”晓荷极得意的问瑞丰。
“我输了!”瑞丰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为科长,不便说了不算。
“为这种事跟我打赌!你老得输!”晓荷微笑着说。也不仅为赢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礼物。“告诉你,只要你肯送礼,你几乎永远不会碰到摇头的人!只要他不摇头,他——无论他是怎样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边齐了!告诉你,我一辈子专爱惩治那些挑着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么惩治,给他送礼。礼物会堵住一切人的嘴,会软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礼;接了我的礼,他便什么威风也没有了!你信不信?”
瑞丰只有点头,说不上什么来。自从作了科长,他颇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这一片话实在教他钦佩,他没法不恢复以前对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虽然现在降了一等,变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学问”!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实行冠大哥的理论,大概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礼物送给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弟的。
因为研究送礼,晓荷又发现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单看见了日本军人的身上带着神符与佛像,他还听说:日本人不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讳。日本人也忌讳西洋人的礼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点三枝香烟。他们好战,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们甚至于讨厌一切对他们的预言。英国的威尔斯预言过中日的战争,并且说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带便因瘟疫而全军覆没。日本人的“三月亡华论”已经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儿庄的大捷而成了梦想。他们想起来威尔斯的预言,而深怕被传染病把他们拖进坟墓里去。因此,他们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里发现了霍乱或猩红热。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怕死,可是知道了自己准死无疑,他们又没法不怕死。他们怕预言,甚至也怕说“死”。根据着这个道理,晓荷送给日本人的礼物总是三样。他避免“四”,因为“四”和死的声音相近。这点发现使他名闻九城,各报纸不单有了记载,而且都有短评称赞他的才智。
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并没能完全减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东方画艺研究会,大东亚文艺作家协会(这是蓝东阳一手创立起来的),三清会(这是道门的一个新组织,有许多日本人参加);还有其他的好些个团体,都约他入会,而且被选为理事或干事。他几乎得天天去开会,在会中还要说几句话,或唱两段二簧,当有游艺节目的时候。可是,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满了理事,干事等等头衔,而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他不能对新朋友不拿出名片来,而那些不支薪的头衔只招人家对他翻白眼!当他到三清会或善心社去看扶乩或拜神的时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们申诉一番:“对神仙,我决不敢扯假话!论吃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长,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凭我的经验与才学,没点事作,实在不大象话呀!我不为金钱,还能不为身分地位吗?我自己还是小事,你们作神佛的总得讲公道呀;我得不到一官半职的,不也是你们的羞耻吗?”闭着眼,他虔诚的这样一半央求,一半讥讽,心中略为舒服一点。可是申诉完了,依然没有用处,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但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许要出点祸事呢!他只好轻轻的叹气。叹完了气,他还得有说有笑的和友人们周旋。他的胸口有时候一窝一窝的发痛!胸口一痛,他没法不低声的骂了:“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儿也作不上,邪!”
38
一晃儿已是五月节。祁老人的几盆石榴,因为冬天保护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两三个小蓇葖。南墙根的秋海棠与玉簪花连叶儿也没出,代替它们的是一些兔儿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护它们——而只去看结果,他觉得花木的萎败是家道衰落的恶兆;他非常的不高兴。他时常梦见“小三儿”,可是“小三儿”连封信也不来;难道“小三儿”已经遇到什么不幸了吗?他问小顺儿的妈,她回答不出正确的消息,而只以梦解梦。近来,她的眼睛显着更大了,因为脸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许多笑意凑在眼睛里,她告诉老人:“我也梦见了老三,他甭提多么喜欢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边混得很好!他就根儿就是有本事的小伙子呀!爷爷,你不要老挂念着他,他的本事,聪明,比谁都大!”其实,她并没有作过那样的梦。一天忙到晚,她实在没有工夫作梦。可是,她的“创造的”梦居然使老人露出一点点笑容。他到底相信梦与否,还是个问题。但是,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只好相信那虚渺的谎言,好减少一点实际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骗老人之外,小顺儿的妈还得设法给大家筹备过节的东西。她知道,过节并不能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鸦雀无声的不点缀一下,他们就会更难过。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从天亮,门外就有喊:“黑白桑葚来大樱桃”的,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喊声还不断。喊的声音似乎不专是为作生意,而有一种淘气与凑热闹的意味,因为卖樱桃桑葚的不都是职业的果贩,而是有许多十几岁的儿童。他们在平日,也许是拉洋车的,也许是卖开水的,到了节,他们临时改了行——家家必须用粽子,桑葚,樱挑,供佛,他们就有一笔生意好作。今年,小顺儿的妈没有听到那种提醒大家过节的呼声。北城的果市是在德胜门里,买卖都在天亮的时候作。隔着一道城墙,城外是买卖旧货的小市,赶市的时候也在出太阳以前。因为德胜门外的监狱曾经被劫,日本人怕游击队乘着赶市的时候再来突击,所以禁止了城里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锁了德胜门。至于樱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与城外来的,可是从西山到北山还都有没一定阵地的战事,没人敢运果子进城。“唉!”小顺儿的妈对灶王爷叹了口气:“今年委屈你喽!没有卖樱桃的呀!”这样向灶王爷道了歉,她并不就不努力去想补救的办法;“供几个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可是,粽子也买不到。北平的卖粽子的有好几个宗派:“稻香村”卖的广东粽子,个儿大,馅子种类多,价钱贵。这种粽子并不十分合北平人的口味,因为馅子里面硬放上火腿或脂油;北方人对糯米已经有些胆怯,再放上火腿什么的,就更害怕了。可是,这样的东西并不少卖,一来是北平人认为广东的一切都似乎带着点革命性,所以不敢公然说它不好吃,二来是它的价钱贵,送礼便显着体面——贵总是好的,谁管它好吃与否呢。
真正北平的正统的粽子是(一)北平旧式满汉饽饽铺卖的,没有任何馅子,而只用顶精美的糯米包成小,很小的,粽子;吃的时候,只撒上一点白糖。这种粽子也并不怎么好吃,可是它洁白,娇小,摆在彩色美丽的盘子里显着非常的官样。(二)还是这样的小食品,可是由沿街吆喝的卖蜂糕的带卖,而且用冰镇过。(三)也是沿街叫卖的,可是个子稍大,里面有红枣。这是最普通的粽子。
此外,另有一些乡下人,用黄米包成粽子,也许放红枣,也许不放,个儿都包得很大。这,专卖给下力的人吃,可以与黑面饼子与油条归并在一类去,而内容与形式都不足登大雅之堂的。
小顺儿的妈心中想着的粽子是那糯米的,里面有红枣子的。她留心的听着门外的“小枣儿大粽子啵!”的呼声。可是,她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北平变了样子:过端阳节会没有樱桃,桑葚,与粽子!她本来不应当拿这当作一件奇事,因为自从去年秋天到如今,北平什么东西都缺乏,有时候忽然一关城,连一棵青菜都买不到。可是,今天她没法不感觉着别扭,今天是节日呀。在她心里,过节不过节本来没有多大关系;她知道,反正要过节。她自己就须受劳累;她须去买办东西,然后抱着火炉给大家烹调;等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她已经累得什么也不想吃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这就是她的生活,她仿佛是专为给大家操作而活着的。假若家中没有老的和小的,她自然无须乎过节,而活着仿佛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说不上来什么是文化,和人们只有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象端阳节必须吃粽子,樱桃,与桑葚——生活着才有乐趣。她只觉得北平变了,变得使她看着一家老小在五月节瞪着眼没事作。她晓得这是因为日本人占据住北平的结果,可是不会扼要的说出:亡了国便是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活着。她只感到极度的别扭。
为补救吃不上粽子什么的,她想买两束蒲子,艾子,插在门前,并且要买几张神符贴在门楣上,好表示出一点“到底”有点象过节的样子。她喜爱那些神符。每年,她总是买一张大的,黄纸的,印着红的钟馗,与五个蝙蝠的,贴在大门口;而外,她要买几张粘在白纸上的剪刻的红色“五毒儿”图案,分贴在各屋的门框上。她也许相信,也许根本不相信,这些纸玩艺儿有什么避邪的作用,但是她喜爱它们的色彩与花纹。她觉得它们比春联更美观可爱。
可是,她也没买到。不错,她看见了一两份儿卖神符的,可是价钱极贵,因为日本人不许乱用纸张,而颜料也天天的涨价。她舍不得多花钱。至于卖蒲子艾子的,因为城门出入的不便,也没有卖的。
小顺儿的小嘴给妈妈不少的难堪:“妈,过节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东西吧?脑门上抹王字不抹呀?妈,你该上街买肉去啦!人家冠家买了多少多少肉,还有鱼呢!妈,冠家门口都贴上判儿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质问,句句象是对妈妈的谴责!
妈妈不能对孩子发气,孩子是过年过节的中心人物,他们应当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来东西使他们高声的笑。她只好惭愧的说:“初五才用雄黄抹王字呢!别忙,我一定给你抹!”
“还得带葫芦呢?”葫芦是用各色的绒线缠成的樱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芦……联系成一串儿,供女孩子们佩带的。
“你臭小子,戴什么葫芦?”妈妈半笑半恼的说。
“给小妹戴呀!”小顺儿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实的。妞子也不肯落后,“妈!妞妞戴!”
妈妈没办法,只好抽出点工夫,给妞子作一串儿“葫芦”。只缠得了一个小黄老虎,她就把线笸箩推开了。没有旁的过节的东西,只挂一串儿“葫芦”有什么意思呢?假若孩子们肚子里没有一点好东西,而只在头上或身上戴一串儿五彩的小玩艺,那简直是欺骗孩子们!她在暗地里落了泪。
天佑在初五一清早,拿回来一斤猪肉和两束蒜台。小顺儿虽不懂得分两,也看出那一块肉是多么不体面。“爷爷!就买来这么一小块块肉哇?”他笑着问。
爷爷没回答出什么来,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里打了个转儿,就搭讪着回了铺子。他非常的悲观,但是不愿对家里的人说出来。他的生意没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关不了门。日本人不准任何商店报歇业,不管有没有生意。天佑知道,自从大小汉奸们都得了势以后,绸缎的生意稍微有了点转机。但是,他的铺子是以布匹为主,绸缎只是搭头儿;真正讲究穿的人并不来照顾他。专靠卖布匹吧,一般的人民与四郊的老百姓都因为物价的高涨,只顾了吃而顾不了穿,当然也不能来照顾他。再说,各地的战争使货物断绝了来源;他既没法添货,又不象那些大商号有存货可以居奇。他简直没有生意。他愿意歇业,而官厅根本不许呈报。他须开着铺子,似乎专为上税与定阅官办的报纸——他必须看两份他所不愿意看的报纸。他和股东们商议,他们不给他一点好主意,而仿佛都愿意立在一旁看他的笑话。他只好裁人。这又给他极大的痛苦。他的铺伙既没有犯任何的规矩,又赶上这兵荒马乱理应共患难的时候,他凭什么无缘无故的辞退人家呢?五月节,他又裁去两个人。两个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们了解他的困难,并没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他们愿意回家,他们家里有地,够他们吃两顿棒子面的。可是,他们越是这样好离好散的,他心中才越难过。他觉得他已是个毫无本领,和作事不公平的人。他们越原谅他,他心中便越难受。
更使他揪心的是,据说,不久日本人就要清查各铺户的货物,而后由他们按照存货的多少,配给新货。他们给你多少是多少,他们给你什么你卖什么。他们也许只给你三匹布,而配上两打雨伞。你就须给买主儿一块布,一把或两把雨伞,不管人家需要雨伞与否!
天佑的黑胡子里露出几根白的来,在表面上,他要装出沉得住气的样子,一声不哼不响。他是北平铺子的掌柜的,不能当着店伙与徒弟们胡说乱骂。可是,没有人在他面前,他的胡子嘴儿就不住的动:“这算么买卖规矩呢?布铺吗,卖雨伞!我是这儿的掌柜呢,还是日本人是掌柜呢?”叨唠完了一阵,他没法儿不补上个“他妈的!”他不会骂人撒村,只有这三个字是他的野话,而也只有这三个字才能使他心中痛快一下。
这些委屈为难,他不便对铺子的人说,并且决定也不教家里的人知道。对老父亲,他不单把委屈圈在心里,而且口口声声的说一切都太平了,为是教老人心宽一点。就是对瑞宣,他也不愿多说什么,他知道三个儿子走了两个,不能再向对家庭最负责的长子拉不断扯不断的发牢骚。父子见面,几乎是很大的痛苦。瑞宣的眼偷偷的目留着父亲,父亲的眼光碰到了儿子的便赶紧躲开。两个人都有多少多少被泪浸渍了许久的话,可是不便连话带泪一齐倾倒出来。一个是五十多的掌柜,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中学教师,都不便随便的把泪落下来。而且,他们都知道,一畅谈起来,他们就必定说到国亡家必破的上头来,而越谈就一定越悲观。所以,父子见面,都只那么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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