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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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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救命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他不是医生,但是凭他的生活经验与人格,邻居们相信他或者比相信医生的程度还更高一些。他记得不少的草药偏方,从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钱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里的人才用得着医生,唯一的原因是城里的人有钱。对马家少爷的病,他背诵了许多偏方,都觉得不适用。闹嗓子是重病。最后,他想起来六神丸。他说:
“这可不是草药,得上城里买去,很贵!”
贵也没办法呀,救命要紧!马家的人从常二爷的口中听到药名,仿佛觉得病人的命已经可以保住。他们丝毫不去怀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爷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样能治病的。问题只在哪儿去筹几块钱,和托谁去买。
七拼八凑的,弄到了十块钱。谁去买呢?当然是常二爷。大家的逻辑是:常二爷既知道药名,就也必知道到哪里去买;而且,常二爷若不去买,别人即使能买到,恐怕也会失去效验的!
“得到前门去买呀!”常二爷不大愿意离开家,可又不便推辞,只好提出前门教大家考虑一下。前门,在大家的心中,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整天整夜的拥挤着无数的人马车辆,动不动就会碰伤了人。还有,乡下的土财主要是想进城花钱,不是都花在前门外么?那里有穿着金线织成的衣服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吃”土财主十顷地象吃一个烧饼那么容易!况且,前门离西直门还有十多里路呢。
不过,唯其因为前门这样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爷出马不行。嘴上没有胡须的人哪能随便就上前门呢!
常二爷被自己的话绕在里边了!他非去不可!众望所归,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揣上那十块钱,他勒了勒腰带,准备进城。已经走了几步,有人告诉他,一进西直门就坐电车,一会儿就到前门。他点了点头,而心中很乱;他不晓得坐电车都有多少手续与规矩。他一辈子只晓得走路,坐车已经是个麻烦,何况又是坐电车呢!不,他告诉自己,不坐车,走路是最妥当的办法!
刚一进西直门,他就被日本兵拦住了。他有点怕,但是决定沉住了气。心里说:“我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怕什么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开怀。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几乎要高兴自己的沉着与聪明。在解钮扣之前,他先把怀中掖着的十块钱票子取了出来,握在手中。心里说:“除了这个,准保你什么也搜不着!有本事的话,你也许能摸住一两个虱子!”
日本人劈手把钱抢过去,回手就是左右开弓两个嘴巴。常二爷的眼前飞起好几团金星。
“大大的坏,你!”日本兵指着老人的鼻子说。说罢,他用手捏着老人的鼻子,往城墙上拉;老人的头碰在了墙上,日本兵说:“看!”
老人看见了,墙上有一张告示。可是,他不认那么多的字。对着告示,他咽了几口气。怒火烧着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个中国人,北方的中国人,北平郊外的中国人。他不认识多少字,他可是晓得由孔夫子传下来的礼义廉耻。他吃的是糠,而道出来的是仁义。他一共有几亩地,而他的人格是顶得起天来的。他是个最讲理的,知耻的,全人类里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这么白白的挨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随便丢弃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爱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头又放开了。他的邻居等着吃药呢!他不能只顾自己的脸面,而忘了马少爷的命!慢慢的,他转过身来,象对付一条恶狗似的,他忍着气央求:“那几块钱是买药的,还给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钱,就不要了,你们当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话,而只向旁边的一个中国警察一努嘴。警察过来拉住老人的臂,往瓮圈里拖。老人低声的问:“怎么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不准用咱们的钱啦,一律用他们的!带着咱们的钱,有罪!好在你带的少,还不至于有多大的罪过。得啦,”他指着瓮圈内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会儿吧!”
“干什么?”老人问。
“跪一会儿!”
“跪?”老人从警察手中夺出胳臂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么大的年纪啦,招他捶巴一顿,受不了!没人笑话你,这是常事!多喒咱们的军队打回来,把这群狗养的都杀绝。”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来。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爷!论年纪,你和我父亲差不多!这总算说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挨打!”
老人没了主意,日本兵有枪,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马家的病人怎么办呢?极慢极慢的,眼中冒着火,他跪了下去。他从手到脚都哆嗦着。除了老亲和老天爷,他没向任何人屈过膝。今天,他跪在人马最多的瓮圈儿中。他不敢抬头,而把牙咬得山响,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虽然没抬头,他可是觉得出,行人都没有看他;他的耻辱,也是他们的;他是他们中间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钟吧,过来一家送殡的,闹丧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响。音乐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着检查。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着日本人,沉默而着急,仿佛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连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关!”
日本兵极细心的检查过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扬,锣鼓又响了。一把纸钱,好似撒的人的手有点哆嗦,没有揉好,都三三两两的还没分开,就落在老人的头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着机会走过来,假意作威的喊:“你还不滚!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这么轻轻的饶了你!”
老人立起来,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认识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里。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过去拧下敌兵的头来。一辈子,他老承认自己的命运不好,所以永远连抱怨老天爷不下雨都觉得不大对。今天他所遇到的可并不是老天爷,而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小兵。他不服气!人都是人,谁也不应当教谁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
“还不走哪?”警察很关心的说。
老人用手掌使劲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咽了口气,慢慢的往城里走。
他去找瑞宣。进了门,他没敢跺脚和拍打身上的尘土,他已经不是人,他须去掉一切人的声势。走到枣树那溜儿,带着哭音,他叫了声:“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惊,几个声音一齐发出来:“常二爷!”他立在院子里。“是我哟!我不是人!”
小顺儿是头一个跑到老人的跟前,一边叫,一边扯老人的手。
“别叫了!我不是太爷,是孙子!”
“怎么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来。“老二,你进来呀!”
瑞宣夫妇也忙着跑过来。小妞儿慌手忙脚的往前钻,几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见着老友,心中痛快得仿佛象风雪之后见着阳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没有来!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来?今天我来了!在城门上挨了打,罚了跪!凭我这个年纪,罚跪呀!”他看着大家,用力往回收敛他的泪。可是,面前的几个脸都是那么熟习和祥,他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怎么啦?常二爷爷!”瑞宣问。
“先进屋来吧!”祁老人虽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见常二爷落了泪,心中有些起急。“小顺儿的妈,打水,泡茶去!”进到屋中,常二爷把城门上的一幕学说给大家听。“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着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们的钱也不准用了!”祁老人叹着气说。“城外头还照常用啊!能怪我吗?”常二爷提出他的理由来。
“罚跪还是小事,二爷爷!不准用咱们的钱才厉害!钱就是咱们的血脉,把血脉吸干,咱们还怎么活着呢?”瑞宣明知道这几句话毫无用处,可是已经憋了好久,没法不说出来。常二爷没听懂瑞宣的话,可是他另悟出点意思来:“我明白了,这真是改朝换代了,咱们的钱不准用,还教我在街上跪着!”
瑞宣不愿再和老人讲大事,而决定先讨他个欢心。“得啦,还没给你老人家拜年,给你拜个晚年吧!”说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这,不但教常二爷笑了笑,连祁老人也觉得孙子明礼可爱。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给买一趟药去!小顺儿的妈,你给二爷爷作饭!”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门。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么远,新街口有一家铺子就带卖!我一会儿就回来!”“真的呀?别买了假药!”常二爷受人之托,唯恐买了假药。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饭作好,常二爷不肯吃。他的怒气还未消。大家好说歹说的,连天佑太太也过来劝慰,他才勉强的吃了一碗饭。饭后说闲话,他把乡下的种种谣言说给大家听,并且下了注解:“今天我不敢不信这些话了,日本人是什么屎都拉得出来的!”瑞宣买来药,又劝慰了老人一阵。老人拿着药告辞:“大哥,没有事我可就不再进城了!反正咱们心里彼此想念着就是了!”
小顺儿与妞子把常二爷的事听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爷走后,他开始装作日本人,教妹妹装常二爷,在台阶下罚跪。妈妈过来给他屁股上两巴掌,“你什么不好学,单学日本人!”小顺儿抹着泪,到祖母屋中去诉苦。
36
杏花开了。台儿庄大捷。
程长顺的生意完全没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广播收音机都没收了去,而后勒令每一个院子要买一架日本造的,四个灯的,只能收本市与冀东的收音机。冠家首先遵命,昼夜的开着机器,翼东的播音节目比北平的迟一个多钟头,所以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冠家还锣鼓喧天的响着。六号院里,小文安了一架,专为听广播京戏。这两架机器的响声,前后夹攻着祁家,吵得瑞宣时常的咒骂。瑞宣决定不买,幸而白巡长好说话,没有强迫他。
“祁先生你这么办,”白巡长献计:“等着,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时候,你再买。买来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开开好了!
这是日本人作一笔大生意,要讲听消息,谁信……”
李四爷也买了一架,不为听什么,而只为不惹事。他没心听戏,也不会鼓逗那个洋玩艺。他的儿子,胖牛儿,可是时常把它开开,也不为听什么,而是觉得花钱买来的,不应当白白的放着不用。
七号杂院里,没有人愿意独力买一架,而大家合伙买又办不到,因为谁出了钱都是物主,就不便听别人的支配,而这个小东西又不是随便可以乱动的。后来,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有一天被约去广播,得了一点报酬,买来一架,为是向他太太示威。他的理由是:“省得你老看不起我,贫嘴恶舌的说相声!瞧吧,我方六也到广播电台去露了脸!我在那儿一出声,九城八条大街,连天津三不管,都听得见!不信,你自己听听好喽!”
四号里,孙七和小崔当然没钱买,也不高兴买。“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觉,谁有工夫听那个!”小崔这么说。孙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话,可是为显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见识,就提出另一理由来:“还不光为了睡觉!谁广播?日本人!这就甭说别的了,我反正不花钱听小鬼子造谣言!”
他们俩不肯负责,马寡妇可就慌了。明明的白巡长来通知,每家院子都得安一架,怎好硬不听从呢?万一日本人查下来,那还了得!同时她又不肯痛痛快快的独自出钱。她出得起这点钱,但是最怕人家知道她手里有积蓄。她决定先和小崔太太谈一谈。就是小崔太太和小崔一样的不肯出钱,她也得教她知道知道她自己手中并不宽绰。
“我说崔少奶奶,”老太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好象心中有许多妙计似的。“别院里都有了响动,咱们也不能老耗着呀!我想,咱们好歹的也得弄一架那会响的东西,别教日本人挑出咱们的错儿来呀!”
小崔太太没从正面回答,而扯了扯到处露着棉花的破袄,低着头说:“天快热起来,棉衣可是脱不下来,真愁死人!”
是的,夹衣比收音机重要多了。马老太太再多说岂不就有点不知趣了么?她叹了口气,回到屋中和长顺商议。长顺呜囔着鼻子,没有好气。“这一下把我的买卖揍到了底!家家有收音机,有钱的没钱的一样可以听大戏,谁还听我的话匣子?谁?咱们的买卖吹啦,还得自己买一架收音机?真!日本人来调查,我跟他们讲讲理!”
“他们也得讲理呀!他们讲理不就都好办了吗?长顺,我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可别给我招灾惹祸呀!”
长顺很坚决,一定不去买。为应付外婆,他时常开开他的留声机。“日本人真要是来查的话,咱们这儿也有响动就完了!”同时,他不高兴老闷在家里,听那几张已经听过千百次的留声机片。他得另找个营生。这又使外婆昼夜的思索,也想不出办法来。教外孙去卖花生瓜子什么的,未免有失身分;作较大的生意吧,又没那么多的本钱;卖力气,长顺是娇生惯养的惯了,吃不了苦;耍手艺,他又没有任何专长。她为了大难。为这个,她半夜里有时候睡不着觉。听着外孙的呼声,她偷偷的咒骂日本人。她本来认为她和外孙是连个苍蝇也不得罪的人,日本人就绝对不会来欺侮他们。不错,日本人没有杀到他们头上来;可是,长顺没了事作,还不是日本人捣的鬼?她渐渐的明白了孙七和小崔为什么那样恨日本人。虽然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一答一和的,对他们发表她的意见,可是,赶到他们俩在院中谈论日本人的时候,她在屋中就注意的听着;若是长顺不在屋里,她还大胆的点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话语。
长顺不能一天到晚老听留声机。他开始去串门子。他知道不应当到冠家去。外婆所给他的一点教育,使他根本看不起冠家的人。他很想到文家去,学几句二簧,可是他知道外婆是不希望他成为“戏子”,而且也必定反对他和小文夫妇常常来往的。外婆不反对他和李四爷去谈天,但是他自己又不大高兴去,因为李四爷尽管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是不大有学问。他自己虽然也不过只能连嚼带糊的念戏本儿,可是觉得有成为学者的根底——能念唱本儿,慢慢的不就能念大书了么?一来二去,他去看丁约翰,当约翰休假的时候,他想讨换几个英国字,好能读留声机片上的洋字。他以为一切洋字都是英文,而丁约翰是必定精通英文的。可是,使他失望的是约翰并不认识那些字!不过,丁约翰有一套理论:“英文也和中文一样,有白话,有文言,写的和说的大不相同,大不相同!我在英国府作事,有一口儿英国话就够了;念英国字,那得有幼工,我小时候可惜没下过工夫!英国话,我差不多!你就说黄油吧,叫八特儿;茶,叫踢;水,是窝特儿!我全能听能说!”
长顺听了这一套,虽然不完全满意,可是究竟不能不钦佩丁约翰。他记住了八特儿,并且在家里把脂油叫作“白八特儿”,气得外婆什么似的。
丁约翰既没能满足他,又不常回来,所以程长顺找到了瑞宣。对瑞宣,他早就想亲近。可是,看瑞宣的文文雅雅的样子,他有点自惭形秽,不敢往前巴结。有一天,看瑞宣拉着妞子在门口看大槐树上的两只喜鹊,他搭讪着走过来打招呼。不错,瑞宣的确有点使人敬而远之的神气,可是也并不傲气凌人。因此,他搭讪着跟了进去。在瑞宣的屋中,他请教了留声机片上的那几个英国字。瑞宣都晓得,并且详细的给他解释了一番。他更佩服了瑞宣,心中说:人家是下过幼工的!
长顺的求知心很盛,而又不敢多来打扰瑞宣,所以每一来到的时候,他的语声就呜囔的特别的厉害,手脚都没地方放。及至和瑞宣说过了一会儿话,听到了他所没听过的话,他高了兴,开始极恭敬诚恳的问瑞宣许多问题。他相当的聪明,又喜欢求知。瑞宣看出来他的局促不安与求知的恳切,所以告诉他可以随便来,不必客气。这样,他才敢放胆的到祁家来。
瑞宣愿意有个人时常来谈一谈。年前,在南京陷落的时节,他的心中变成一片黑暗。那时候,他至多也不过能说:反正中日的事情永远完不了;败了,再打就是了!及至他听到政府继续抗战的宣言,他不再悲观了。他常常跟自己说:“只要打,就有出路!”一冬,他没有穿上皮袍,因为皮袍为钱先生的病送到当铺里去,而没能赎出来。他并没感觉到怎样不舒服。每逢太太催他去设法赎皮袍的时候,他就笑一笑:“心里热,身上就不冷!”赶到过年的时候,家中什么也没有,他也不着急,仿佛已经忘了过年这回事。韵梅的心中可不会这么平静,为讨老人们的喜欢,为应付儿女们的质问,她必须好歹的点缀点缀;若光是她自己,不过年本是无所不可的。她不敢催他,于是心中就更着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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