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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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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象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祁老太爷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买卖人,他们的举止言谈都毫无掩饰的露出他们的本色。瑞丰受过教育,而且有点不大看得起祖父与父亲,所以他拚命往文雅,时髦里学。可是,因为学的过火,他老显出点买办气或市侩气;没得到文雅,反失去家传的纯朴。老三瑞全是个楞小子,毫不关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或者学也不见就学得到,老是那么温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作事非常的认真。但是,在认真中——这就与他的老人们不同了——他还很自然,不露出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很俭省,不虚花一个铜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适当的地方,他不打算盘。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象一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象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深造。在学校教书,他是顶好的同事与教师,可不是顶可爱的,因为他对学生的功课一点也不马虎,对同事们的应酬也老是适可而止。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个相当的距离。他不故意的冷淡谁,也不肯绕着弯子去巴结人。他是凭本事吃饭,无须故意买好儿。
在思想上,他与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点。所以,在全家中,他只与老三说得来。可是,与老三不同,他不愿时常发表他的意见。这并不是因为他骄傲,不屑于对牛弹琴,而是他心中老有点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点女性,在行动上他总求全盘的体谅。举个例说:在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早已知道什么恋爱神圣,结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亲给他定下的“韵梅”。他知道不该把一辈子拴在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泪眼与愁容。他替他们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过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难处,而想得到全盘的体谅。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这样的软弱。同时,赶到他一看祖父与父母的脸上由忧愁改为快活,他又感到一点骄傲——自我牺牲的骄傲。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赶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任。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与小顺儿买些点心,象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黄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决不动酒。他不吸烟。茶和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的娱乐只有帮着祖父种种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两次电影。他的看电影有个实际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错,可是说话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声片子去学习。每逢他到“平安”去,他总去的很早,好买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钱,又得听。坐在那里,他连头也不回一次,因为他知道二爷瑞丰夫妇若也在场,就必定坐头等座儿;他不以坐前排为耻,但是倒怕老二夫妇心里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象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从平日积蓄下来的知识中,去推断中日的战事与世界的关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顺儿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似的,从世界大势的阴云中跳回来:他知道中日的战争必定会使世界的地理与历史改观,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这一家老少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经七十多岁,不能再去出力挣钱。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亲有病,禁不起惊慌。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候。天下太平,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平日,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个公民,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么,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难的时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小顺儿吓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声音叫着,“老三!老三!”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声:“大哥!”瑞宣没有答应出来,好象有个枣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来的话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九门紧闭——象晴光下的古墓!
忽然的,远处有些声音,象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老三,听!”瑞宣以为是重轰炸机的声音。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声。
街上的坦克,象几座铁矿崩炸了似的发狂的响着,瑞宣的耳与心仿佛全聋了。
“大哥!”
“啊?”瑞宣的头偏起一些,用耳朵来找老三的声音。“呕!说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对!”瑞宣点了点头,胖脸上起了一层小白疙疸。“不过,也别太忙吧?谁知道事情准变成什么样子呢。万一过几天‘和平’解决了,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差一年才能毕业!”“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华北的利益全给了他!”
“没了华北,还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咱们允许他用经济侵略,他也许收兵。武力侵略没有经济侵略那么合算。”坦克车的声音已变成象远处的轻雷。
瑞宣听了听,接着说:“我不拦你走,只是请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时候,可怎么办?”
瑞宣叹了口气。“哼!你……我永远走不了!”“大哥,咱们一同走!”
瑞宣的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抑郁的脸上:“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象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这时候,李四爷已立起来,轻轻的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得光光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话,遇到住户们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吓,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有治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爱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从此他就得给日本人维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你看怎样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呢?”“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的语声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见天地!”“咱们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枪炮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铁啦?”
“铁啦!”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我恨日本鬼子!”
巡长向四外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家,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彩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四爷到钱家拍门,没人答应。他知道钱先生有点古怪脾气,又加上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会儿就上祁家来。
祁老人的诚意欢迎,使李四爷心中痛快了一点。为怕因祁老人提起陈谷子烂芝麻而忘了正事,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祁老人对书籍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书籍都是钱买来的,烧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孙子们挑选一下,把该烧的卖给“打鼓儿的”①好了。
“那不行!”李四爷对老邻居的安全是诚心关切着的。“这两天不会有打鼓儿的;就是有,他们也不敢买书!”说完,他把刚才没能叫开钱家的门的事也告诉了祁老者。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书什么的都烧了吧!都是好贵买来的,可是咱们能留着它们惹祸吗?”老三对老大说:“看!焚书坑儒!你怎样?”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旗,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听见没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问了声。
“听见了!马上就动手!”瑞全不耐烦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声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05
瑞全把选择和焚烧书籍的事交给了大哥。他很喜爱书,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与书的关系已不十分亲密了。他应该放下书而去拿起枪刀。他爱书,爱家庭,爱学校,爱北平,可是这些已并不再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热血使他的想象飞驰。他,这两天,连作梦都梦到逃亡。他还没有能决定怎样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从身中飞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见了高山大川,鲜明的军旗,凄壮的景色,与血红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鲜血与炮火的地方去跳跃,争斗。在那里,他应该把太阳旗一脚踢开,而把青天白日旗插上,迎着风飘荡!
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他们也要打碎民族国家的铐镣,成个能挺着胸在世界上站着的公民。他们没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们能创造出新的中国史。他们的心声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中国几千年来视为最神圣的家庭,只当作一种生活的关系。到国家在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得住他应声而至;象个羽毛已成的小鸟,他会毫无栈恋的离巢飞去。
祁老人听李四爷说叫不开钱家的门,很不放心。他知道钱家有许多书。他打发瑞宣去警告钱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奋勇的去了。
已是掌灯的时候,门外的两株大槐象两只极大的母鸡,张着慈善的黑翼,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户人家都盖覆起来似的。别的院里都没有灯光,只有三号——小羊圈唯一的安了电灯的一家——冠家的院里灯光辉煌,象过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叶照得绿里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会儿,才到一号去叫门。不敢用力敲门,他轻轻的叩了两下门环,又低声假嗽一两下,为是双管齐下,好惹起院内的注意。这样作了好多次,里面才低声的问了声:“谁呀?”他听出来,那是钱伯伯的声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门缝上回答。
里面很轻很快的开了门。
门洞里漆黑,教瑞全感到点不安。他一时决定不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好。他只好先将来意说明,看钱伯伯往里请他不请!
“钱伯伯!咱们的书大概得烧!今天白巡长嘱咐李四爷告诉咱们!”
“进去说,老三!”钱先生一边关门,一边说。然后,他赶到前面来:“我领路吧,院里太黑!”
到了屋门口,钱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点灯。瑞全说不必麻烦。钱先生语声中带着点凄惨的笑:“日本人还没禁止点灯!”
屋里点上了灯,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围都是长长短短的,黑糊糊的花丛。
“老三进来!”钱先生在屋中叫。瑞全进去,还没坐下,老者就问:“怎样?得烧书?”
瑞全的眼向屋中扫视了一圈。“这些线装书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们的读书人,更恨读新书的人;旧书或者还不至于惹祸!”
“呕!”钱默吟的眼闭了那么一下。“可是咱们的士兵有许多是不识字的,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头!对不对?”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着打着都不哼一声的狗!”
“那是个最大的错误!”钱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请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来不问国家大事的人,因为我不愿谈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来亡我的国,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着本国的人去发号施令,而不能看着别国的人来作我的管理人!”他的声音还象平日那么低,可是不象平日那么温柔。楞了一会儿,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说:“你知道吗,我的老二今天回来啦!”
“二哥在哪儿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钱先生的语声里似乎含着点什么秘密。
“他说什么来着?”
“他?”钱默吟把声音放得极低,几乎象对瑞全耳语呢。“他来跟我告别!”
“他上哪儿?”
“不上哪儿!他说,他不再回来了!教我在将来报户口的时候,不要写上他;他不算我家的人了!”钱先生的语声虽低,而眼中发着点平日所没有的光;这点光里含着急切,兴奋,还有点骄傲。
“他要干什么去呢?”
老先生低声的笑了一阵。“我的老二就是个不爱线装书,也不爱洋装书的人。可是他就不服日本人!你明白了吧?”瑞全点了点头。“二哥要跟他们干?可是,这不便声张吧?”“怎么不便声张呢?”钱先生的声音忽然提高,象发了怒似的。
院中,钱太太咳嗽了两声。
“没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说闲话儿呢!”钱先生向窗外说。而后,把声音又放低,对瑞全讲:“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一个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会有这样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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