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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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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说不出话来。身旁的老三,他觉得,已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种象征着什么的力量。那个力量似乎是不属于瑞宣的时代,国家的。那个力量,象光似的,今天发射,而也许在明天,明年,或下一世纪,方能教什么地方得到光明。他没法对这样的一种力,一种光,诉说他自己心中的委屈,正象萤火不敢在阳光下飞动那样。这样,他觉得老三忽然变成个他所不认识的人。他本极想细看看弟弟,现在,他居然低下头去了;离着光源近的感到光的可怕。
老三说了话:“大哥,你怎么办呢?”
“嗯?”瑞宣似乎没听明白。
“我说,你怎么办呢?你失了业,不是吗?”
“啊!对!”瑞宣连连的点头。在他心里,他以为老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首先问到祖父与家人。可是,他没想到老三却张口就问他的失业。呕,他一定不要因此而恼了老三,老三是另一世界的人,因此,他又“啊”了一声。“大哥!”瑞全放低了声音:“我不能在这里久坐!快告诉我,你教书去好不好?”
“上哪儿去教书?”瑞宣以为老三是教他到北平外边去教书。他愿意去。一旦他离开北平,他想,他自己便离老三的世界更近了一点。
“在这里!”
“在这里?”瑞宣想起来一片话:“这四年里,我受了多少苦,完全为不食周粟!积极的,我没作出任何事来;消极的,我可是保持住了个人的清白!到现在,我去教书,在北平教书,不论我的理由多么充足,心地多么清白,别人也不会原谅我,教我一辈子也洗刷不清自己。赶到胜利的那一天来到,老朋友们由外面回来,我有什么脸再见他们呢?我,我就变成了一个黑人!”瑞宣的话说得很流畅了。他没想到,一见到老三,他便这样象拌嘴似的,不客气的,辩论。同时,他可是觉得他应当这么不客气,不仅因为老三是他的弟弟,而且也因为老三是另一种人,他须对老三直言无隐。他感到痛快。“教我去教书也行,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给我个证明文件,证明我的工作是工作,不是附逆投降!”
老三楞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给任何人证明文件的权,大哥!”没等大哥回话,他赶紧往下说:“我得告诉你,大哥:当教员,当我所要的教员,可就是跟我合作,有危险!哪个学校都三天两头的有被捕的学生和教员。因此,我才需要明知冒险而还敢给学生们打气的教员。日本人要用恐怖打碎青年们的爱国心,我们得设法打碎日本人的恐怖。一点不错,大哥,你应当顾到你的清白;可是,假若你到了学校,不久就因为你的言语行动而被捕,不是也没有人知道吗?在战争里,有无名的汉奸(象贪官污吏和奸商),也有无名的英雄。你说你怕不明不白的去当教员,以后没脸见人;可是你也怕人不知鬼不觉的作个无名英雄吗?我看哪,大哥,我明白你,你自己明白你,就够了,用不着多考虑别的。”
瑞宣没敢说什么。
“还有,大哥,太平洋上的战争开始,我也许得多往乡下跑,去探听军事消息。我所担任的宣传工作,顶好由钱伯伯负责。我不能把那个责任交给你,因为太危险;可是你至少可以帮助钱伯伯一点,给他写点文章。假若你到学校里去,跟青年们接近,你自然可以得到写作的资料。你看怎样?大哥!”瑞宣的脑子里象舞台上开了幕,有了灯光,鲜明的布景,与演员。他自己也是演员之一。他找到了自己在战争的地位。
啊,老三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老三教他去冒险,去保护学生,去写文章!好吧,既是老三要求他去这么作,他便和老三成为一体;假若老三是个英雄,自己至少也会是半个,或四分之一的英雄!
老三始终没提到家中的问题;老三对啦!要顾家,就顾不了国。是的,他不必再问:“假若我去危险,我被捕,家中怎办呢?”不必问,不必问。那问题或者只教老三为难,使自己显出懦弱。老三是另一种人,只看大处,不管小节目。他,瑞宣,应当跟老三学。况且,自己就是不去冒险,家中不也是要全饿死吗?他心中一亮,脸上浮出笑容:“老三,我都听你的就是了!你说怎办就怎办!”
说完,看着老三。他以为老三必定会兴奋,会夸赞他。可是,老三没有任何表示,而只匆匆的立起来:“好,听我的信儿吧!我不敢在这儿坐久了,我得走!我出前门儿,不用跟着我!再见,大哥!”老三向公园前面走去。
瑞宣仍在那儿坐着,眼看着老三的背影,他心中感到空虚;哼,老三没有任何表示!
过了一会儿,他惨笑了一下,立起来。“老三变了,变得大了!哼,瑞宣,你又不是个小孩子,还需要老三说几句好听的话鼓励你?老三是真杀真砍的人,他没工夫顾到那些婆婆妈妈的小过节呀!”
他又向公园前门儿打了一眼。老三已经不见了。“就是这样吧!”他告诉自己:“说不定,我会跟老三一样有用的!”
88
蓝东阳勾搭上特务,在一天里,就从铁路学校逮走了十二个学生和一位教员。十三个人,罪名全一样,都是“通敌”的“奸细”;下场也全一样,一律枪毙。
铁路学校的校长给撤了,蓝东阳当上了代理校长。
他图的就是吃空额,打学生身上挤出粮食来。花了十三条人命,他达到了目的。他兴奋,他得意。如今,他既是处长,又是校长,真抖了起来;简直就跟在南京大肆奸淫烧杀的日本兵一样神气。
他花了整整两个钟头,为他的就职典礼预备讲稿。用的是文言。他知道,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文章的中国人。
写好的讲稿还没用上,胖菊子就把东阳任命的会计主任轰跑了,自己当上了主任。十三条人命换来的肥缺,掌握着全校的财政大权,倒叫胖菊子夺了去!东阳气得把自个儿的指甲都啃出了血!他恨不得下道命令,叫工友把她捆起来送回家。可是,她如今有招弟做靠山。招弟是学校的女学监,东阳惹不起她。
珍珠港事变之前,招弟的任务是监视西洋人,她干这种事很在行。她,不光能盯住美国人、英国人,还能弄得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俄国人,一古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肉体已经国际化了。
跟西洋人混惯了,她瞧不上中国人,中国人太没劲。找不到西洋人,日本人也能凑和。中国妇女的温柔、恬静,跟她沾不上边;她呢,总觉着自己是在开风气之先。
为了对付这三个人,瑞全仔仔细细盘算了个够。
他拿定了主意,假装在无意中遇上了招弟。招弟这会儿有的是闲空。在北平的西洋人,该进集中营的早就进去了;没关起来的,胳臂上也都带上了袖标,写明是哪国人,用不着她再去下工夫。
学校里的事儿她没兴趣,不过是帮胖菊子一把罢了。她去学校的时候总在下午,瞧瞧有谁该管一管,唬一唬。而后,她就大摇大摆走出校门,到玩乐的地方去消磨时间。妈在的时候,总还有个家,而她自己,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她闲暇无事,走到哪儿,哪儿有人款待,谁也不敢冷落她。赌场、大烟馆、窑子、戏馆子、电影院,都欢迎她。只要跟她攀上了交情,就是有点为难的事,也好对付。
今天,招弟着意修饰了一番,显得分外的妖冶。梳装打扮,如今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娱乐。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快要萎谢的花儿,穿衣服、描眉抹红,都需要加倍细心。每天早晨她都怕照镜子。要是不涂口红,不擦胭脂抹粉的,她简直就不认得自己了。
她的脸蛋儿、嘴唇,都涂得通红,眉毛画得象两片弯弯的竹叶。虽然没有风,头上还是扎了一条白纱巾。红色的薄呢子旗袍,紧紧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显露出来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滩羊皮大衣,露出两条圆滚滚的,结实匀称的腿。
白纱巾、红旗袍和滩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体换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那个白俄给的,哪件是那个法国商人给的。她只觉得骄傲,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北平,她倒还能打扮得神气十足。
瑞全在招弟身后不远跟着,心里直扑腾。这个阴险凶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儿地翻腾。
他嘱咐自己:别忘了她如今是什么人,别忘了现在是在打日本。要冷静,要坚定沉着。他挺了挺身子,坚定果敢地向前走去。
到了北海前门,他抢上前去,买了两张门票。“招弟,不记得我啦?”他微笑着问她。他怕自己穿得太寒伧,招弟不肯认他。
招弟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笑得相当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这一笑,依稀有点象战前的招弟,就象有的时候瑞全自己照镜子,也能模模糊糊辨别出自己十年前的模样。
他又看了看她。不,这已经不是战前的招弟了。他爱过的是另外一个招弟——在梦幻中爱过。他勉强笑了一笑,跟着她走进公园,又抢上几步,和她并肩走起来。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马上警惕起来:“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许上当。
她拿身子挤他。“这几年你上哪儿找乐子去了?”她的口气很随便,漫不经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不由得起心里直恶心。“我吗?你还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对着个女特务,得拿出点儿机灵劲儿来。
“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他的声音硬梆梆,冷冰冰。走了几步,她忽然笑了起来。“有女朋友了吗?”瑞全不明白她是在逗他,还是在笑话她自个儿。“没有。我一直想着你。”
“谁信呀!”她又笑了,不过马上又沉默了。
公园里人不多。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招弟的肩膀蹭着瑞全的胳臂。俩人走到大树后面,她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瑞全低下头来看她。她的眉毛、眼睛和红嘴唇都油光锃亮,活象一张花狸狐哨的鬼脸儿①。他想推开她,可是她的胸脯和腿都紧紧贴着他——对他施展开了诱惑手段。她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拖着长腔,柔声柔气地说:“老三,我还跟以前一样爱你,真的。”
瑞全做出受感动的样子,低下了头。“怎么了?话都不会说啦!”她又变了一副脸,抖了抖肩头上的大衣,走了开去。
瑞全紧走几步,撵上了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跑掉。别看她甜嘴蜜舌的,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不行,不能让她跑掉。对付她,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瑞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喝,你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一不顺心就变脸,使性子。”
“本来嘛,”她把嘴唇撅得老高,“你别装蒜,我可不能白亲你。”
“我拿不出东西来,要,就是我爱你。”老三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话空空洞洞,没法让人信服。
“哟,你倒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她猛的住了口。“你——那么你呢?”
招弟没搭茬儿,往他身边靠了靠。又走了几步,她扬着脸看他。“老三,你要什么我都肯给。真的,我真的爱你。”老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凡是你要的,我都乐意给。”她又说了一遍。老三晓得,在招弟看来,爱情和肉欲是一回事。见了他,她动了旧情,而且只知道拿淫欲来表达。她是个出卖肉体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务。
他们来到白塔脚下,塔尖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得又细又长。
“到下面山洞里待会儿,好吗?”她一点也不害臊。“下边不冷吗?”瑞全故意装傻。
“冬暖夏凉。”她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去,眼前漆黑一片,招弟紧紧抓住瑞全的手。他俩慢慢走下台阶,走进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面有一张方方的石桌,四个小石头凳子。山洞顶上有个窟窿,一线微光透了进来。招弟在一个小石头凳子上坐下来,瑞全也挨着她坐下。
朦胧中,招弟脸上的胭脂口红不那么刺眼了,瑞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招弟。
“你想什么呢,老三?”招弟问。
“我吗?什么也没想。”
“你呀!”她冲他笑了笑,“别净说瞎话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瑞全朝四周扫了一眼,他怕这儿有人藏着。
“别害怕,就我在这儿,我自个儿就对付得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瞧,咱们从前不是相好来着吗?”瑞全点了点头。
“好,咱们现在是同行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过咱们倒不一定……”
“咱俩是怎么个同行呢?”
“别跟我装蒜了,死不开口。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我要是想叫你死,你马上就活不成。”“那你怎么不叫我死呢?”瑞全笑了一笑。
“我有我的打算。”招弟也笑了。
“要我帮着你干,是不是?”
“差不多。你拿情报来,我呢,就爱你。”
“你拿什么给我呢?”
“爱情呀,我爱你。”
瑞全拿起了她的手。“好吧,那就来吧!”
“忙什么?还没讲好条件呢!”
“来吧,来了再说。”他拉着她就往山洞深处走去。往前,山洞越来越窄,越来越黑。招弟起了疑。“就这儿不好吗,干吗还往里走?”
瑞全没言语。他猛地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她一声没哼,就断了气。
瑞全把尸首拖在山洞尽头,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把招弟的证章摘下来,把她的戒指褪下一个,一齐放在自个儿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低低叫了一声:“招弟。”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多年以前的清脆的笑声。
他很快跑了出来。山洞外面,阳光并不很强烈,可也亮得叫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快步走了开去。走出公园,瞧着路上的行人,大车,马匹,他有点怕。刚才,在那黑森森的山洞里……而现在,又是明晃晃的太阳,大街,走着道儿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他那双手,刚才还那么强壮有力,这会儿竟微微地抖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筒子河,想把手伸进冰窟窿里洗一洗。可是他还得赶紧去找胖菊子。哼!也是个叫人恶心的臭娘们。他胃里直翻腾,想吐。然而没法子,这是他的工作,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在蓝家附近等着胖菊子。每当他抬起头来,总看得见白塔,映着蓝蓝的天,它是那么洁白,那么高,那么美。“二嫂,”胖菊子刚要跨进家门,瑞全就抢上一步,叫住了她。
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就听出了是他的话音儿。她的脸吓得发了白,腿也不听使唤了。“进去,到里边说话,”瑞全低声下了命令。
胖菊子耷拉着脑袋走进大门,老三紧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她象是累瘫了,一下把她那胖身子倒在沙发里。她没什么可后悔的,但非常害怕。她怕瑞全来给瑞丰报仇。她也就是有那么点儿对不起瑞丰,别的事,她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不过是迎时当令的赶了点儿风头罢了。
瑞全把招弟的证章和戒指放在掌心里让她看。“认得吗?”菊子点了点头。
“她完蛋了。她是第一个,你,第二个。”
菊子的一身胖肉全缩成团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跑,可是挪不动步。“老三,老三呀,我跟招弟可不是一码子事儿,她的事我不沾边,我真不知道。”
“你自个儿做的事,你明白。”
“我——我没干过什么坏事。”
瑞全把证章和戒指放下,举起了他那刚刚掐死过人的手。得给胖菊子点颜色看看。他左右开弓,狠狠朝她那张胖脸上打去。
她杀猪似地喊了起来。瑞全马上揪住她的头发,这脑袋头发是用谋害别人性命得来的钱烫成一卷一卷的。“敢哼一声,我立刻宰了你。”胖菊子赶紧闭上嘴,血打她嘴角流出来。
她从来没有挨过打,这是头一次,她尝到了疼的滋味。“别打了,别打了,”她两手捂住脸,“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听了这话,老三更气了。她说的话跟招弟一个样,都那么下贱,无耻。“你怕死么?”瑞全问,“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我想要你的狗命,你就跑不了。”
“饶了我吧,老三。”
“听着——要是你再从学生身上克扣一斤粮食,我就打发你去见招弟。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要是蓝东阳敢再杀一个学生,我就找你算账。”“他的事——我——”
“我有办法对付他。我告诉你,你要是知情不拦,我先宰了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学校里现在正缺个语文教员,你叫蓝东阳请大哥来干。如果你们俩胆敢合起来算计我,那就打错了算盘。我在一天,你们俩的狗命也留着;我要是下了牢,你们就得给我抵命。城里有的是我们的人,有人替我报仇。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
“拿去!”瑞全掏出个小信封,里面有一颗子弹。“把这交给蓝东阳,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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