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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照当楼-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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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随他辗转了几条巷子,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他摘了锁进门,我紧随其后,闪身进去,躲在门口一个旧损的石碑后。

  他打开南向正房的房门,两个灵牌赫然入目。

  “故显考秦道坦之灵”;

  “故显妣山口澈之灵”。

  那是少爷的父母!

  他慢慢跪在灵位前,一脸凝重,“爸、妈,今天是儿子大喜的日子,却难料儿子身处逆境,歹人在侧,不能奉二老灵位在堂,受儿子儿媳展拜大礼,只能等深夜无人,前来二老灵前告谒。父母大人在上,受不孝子三拜。”

  少爷俯首三拜后,微微侧身,“我不锁院门,是为了让你进来;你也不锁门,不怕被别人看到?”

  我从石碑后慢慢走出来,走进这灵堂。

  “今晚,你去哪儿了?”

  难得,今夜这样的繁华里,他还能注意到我的失踪。

  我没有回答,跪在少爷身边。

  “你做什么?”

  “我还没有拜见过老爷夫人。”体拜起身后,我问他,“你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他笑笑,“连这都不能发现,还敢做特工吗?”

  “我听吴管家说,老爷夫人在日本看病,他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悲切,一丝决绝,“也许数月,也许数年。”这样一个含糊的答案,也不能算错。

  “既然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少爷怎么还能容我一路跟来?”

  他笑了,“以后要早睡早起,不要这么晚了还不休息,还到处乱走。”

  他不回答,我也知道,也许他觉得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令他毫不设防的人,不论他对我有多少感情,却有足够的信任——不惟是我对他的情意,还有我的聪明。是啊,聪明……

  我转向他,跪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你不带少奶奶来拜祭老爷夫人?”

  他摇摇头,“我不能让渝雯知道。”

  我笑着看他,“你却可以让我知道?”

  他没有说话。

  “你相信,我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你相信,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你觉得她也许会变,我一定不会变?”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看着我。

  我笑笑,站起来,转身。

  我始终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走出门,院子里树影斑驳,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双目。

  我站在那扇门前,良久,推门,进屋,关门。

  吴管家已经睡下了,听到声音忙起身,看到是我,有些惊讶,“小蝶……”

  “金田先生。”

  他脸上的惊讶慢慢化作阴寒,冷冷地看着我。

  “有个地方相信您会有兴趣光顾一下——秦家老爷夫人的灵堂。”

41 自荐
吴管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们以为挟持了他的父母,就能够控制他了吗?秦敖是什么人?既然他有断指之勇,就不乏‘壮士断臂’之心。他自知忠孝不能两全,早早便在心中为父母送终了。”

  他慢慢敛住一脸的惊诧,慢慢包裹起目光里的犀利,“小蝶姑娘,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以一边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您只要明白我刚才的话就够了,至于这个问题您并没必要知道。”

  他似乎明白了,忽然发出一阵笑声,“老了,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他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贴近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侧面阖目,一丝厌恶不易察觉。

  “想当初,我还对少爷说,若他先遇到的不是渝雯小姐,而是你小蝶姑娘,就好了。像我这样的老朽之人,都为小蝶你的一片丹心感动呢。哈哈,看来,我真的是老眼昏花了……不过,小蝶,你毁了他,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您不忍心了?”

  他仓促一笑,“我?我有什么不忍心?”

  “这么多年,吴管家心里,不是一直把他当儿子看吗?”

  “这话从何说起啊?这么多年,我是受命监视秦敖。”

  “茶饭之间,也是受命?”

  “当然,不伺候少爷茶饭,还像个老奴吗?”

  “好。若说沏杯清茶是少爷的吩咐,深秋时节您在茶里加些暖胃散寒的桂花,仲夏又泡些去暑解毒的虫茶,也都是受命吗?”

  他禁不住点点头,赞许地笑笑,“明察秋毫。不错,秦敖为人我的确喜欢;他与我的小儿子年纪相仿,这么多年相处,我也待他像亲身儿子。不过,敌友的立场,我还是很分明的,如果他真的对我们有贰心,我也不会放过他。只是……”他看着我摇摇头,“我真得很好奇,小蝶这么聪明,竟也是这种人——因爱而恨、因嫉妒而疯狂的女人,我是见过的,纵然她们报复成功,又能有怎么样的结局,你知道吗?”

  “我知道,成功以后,她们活下去的动力也就随之消失了。”

  “我就说嘛,聪明就是聪明。既然什么都明白,还坚持要这样做,难免有些执迷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带给我的消息。”

  “既然什么都明白,我自然不会这么做;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他看着我,以探寻的目光。

  “当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想,我是不会继续爱那样一个男人,不爱了,就不会活得痛苦了;此其一,其二,我身世悲浮,父母早逝,原以为能在他身上找到依靠,而今看来,想再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能靠我自己了,日本人,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冷笑着点头,啧啧两声轻叹,“倒是我,小看你了。”他转果身去,慢慢踱到床边,蓦地回身,枪已持在手中,指向我。“可惜,日本人未必会选择你。有一个秦敖在身边,我已经悬料不及了,再留一个你,我是应付不过来的。”他将枪上膛,手指慢慢移向扳机,“对不起,我没有力量给你足够的信任,只能谢谢你给我的消息。”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确让人心中不适,我微微扬头,“你们现在传递信息所用的密码系统,很容易脱密的。”

  他一愣,“你说什么?”

  “早在中国北宋时期的军事活动里,就有类似的密码系统。”我走到南墙旁,看着墙上的一幅字,“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好诗——只是,我不太明白,金田先生一个年逾知天命的长者,为什么要在壁间床头挂这样一幅怨妇聊作呢?”

  “怨妇……”

  “哦?难道金田先生并不知道这诗写的什么人?”

  我故作惊诧地问,他慢慢地收下枪,看着我,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哈哈,这诗经年挂在壁间床头,日夜相对,想必那班婕妤已经认识您了,您却不认识她?”我指着他一阵谩笑,看他眉头越皱越紧,“您不认识班婕妤没关系,只要熟记这五言律诗的平仄就好了。”

  这一语似给了他莫大的威胁,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服,“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我拨开他的手,“我八岁随父亲读《九章算术》,十岁自己读《武经总要》;跟着少爷,又偷偷读了普鲁士人的《密码和破译技术》,法国人的《军事密码学》。”

  “你竟然偷偷研究密码?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生逢乱世,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哪能不步步为营?而今看来,没把心思都用在他身上,是我的明智。”

  他点点头,“可惜了,可惜了啊——这样的人才。关于黑龙会的密码体制和明密转换,你又有什么见解呢?”

  “雅德利是个密码天才,我们能想到的编制他一定能够想到,我们只能另做文章——不过,在此之前,您还是先把灵堂的事情弄明白,否则,内忧不除,有再好的密码系统也是虚设。”

  “哈哈哈,一口一个‘我们’!看来,黑龙会不纳你,是我们的阙损了。好,如果你真的能为帝国建立功勋,我们日本人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微笑俯首,倾身一拜,“承金田先生错爱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42 连环
他睁开眼睛,枕边的新娘,梦寐中,依旧笑颜如花。他轻轻掀起被子,披上衣服,还是把她弄醒了,睡眼朦胧中,看着穿衣的丈夫,一脸的不满,娇嗔道,“不是说新婚不用去高炮团了吗?”

  “你醒了。”他转过身,坐在床前,俯身看着她,“不用去团里,不代表不需要工作了,还有好多事务要处理,我就家中办公了。”

  “那有什么区别?”她扭过身去,一脸不满。

  他笑着拉起她的手,“长恨歌里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真是羡慕李隆基啊!”

  “羡慕他你还走?!”

  “就是羡慕他,我才更要起来,省得有一天也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我的《霓裳羽衣曲》。”

  “哼,去就去吧!还找这么一堆破烂理由!”说着,又背过身去,蒙上被子。

  他轻轻卷开覆在她脸上的被子,笑着看她一脸的娇娆。

  “还不走,还看什么?”

  “早听说‘长得君王带笑看’,‘尽日君王看不足’,连皇上都这样,我又有什么力量抗拒呢?”

  她终是笑了,起身,轻轻揽住他的脖子,“傻瓜。我可不记得你以前这样的贫嘴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好多事情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定会有不一样的选择。以前的我,半是木讷,半是孤高。许多话以为留在心里就够了,却不知道应该说出来。是苍天见怜,给我重来的机会。”

  她脸上的笑意敛去,把脸侧在他胸膛,慢慢闭上眼睛,仿佛能够以此抵挡外界的烦扰。

  我坐在院子里,看到少爷从新房出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轻尘,走上去。

  “天寒地冻的,不要总坐在院子里。”

  “我坐在这儿,好想一些事。”

  他笑笑,“又在想什么?”

  “想昨晚见到的……灵堂。”

  他看我一愣,似乎颇失望于我这一时的不慎;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想它做什么?”

  “我在想,少爷会不会带李先生去那里。”

  他周身一紧,“你说什么?”

  我慢慢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少爷会不会带李克江李先生去那里。”

  他皱紧眉头,看着我,我凝视着他,希望把眼底里的话传到他心间。

  他知我不会再说什么,似有若无地点点头,往书房去了。

  我看到,打开书房的门,他陡然停住,一动不动,便知道,一定是那灵牌。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转过身,慢慢关上门;穿过门缝,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禁惊诧于自己蓦然间所明了的内容。

  “少爷,节哀啊。”老吴看着他,一脸奸佞的笑。

  他早已无懈可击地收敛起方才的惊诧,冷笑一声,踱到书案前坐下,“他们派你来,是协助我的;并没有要求我事无巨细地向你汇报吧。”

  “哈哈!‘事无巨细’,‘事无巨细’……”老吴饶有兴致地玩味这个词,“那么少爷说说,”他拿起桌上的两尊牌位,戏谑地对敲了两下,“这样的事,是巨还是细呢?”

  他慢慢地站起来,“你把它们给我放下。”一字一顿。

  老吴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温度一点点地冷下来,“哐”的一声,将牌位摔在地上。

  “秦敖啊秦敖,你真是个英雄,忍辱负重!忍辱负重!生身父母尚在人世,灵位却先立好了!难怪只听你们中国人说‘虎毒不食子’,却从不曾听说‘虎毒不食亲’!我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你们做不出来吗?我真的感到害怕了,来中国八年,第一次怕了!”

  少爷瞟了他一眼,端起面前的茶,轻啜一口,“不这样做,你以为李克江凭什么会信任我?”

  老吴一愣,“李克江?关他什么事?”

  少爷看着他,一脸不屑,笑笑,“我也觉得怕了——居然与你这种智商水平的合作。”

  “你说什么!?”

  “你还没明白?当我把李克江带进那灵堂的一瞬间,他便下定决心舍身保我了。”

  “你的意思是……苦肉计?”老吴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想我的幼子次郎出征多年,杳无音讯,我一直都不忍为他敛灵祭奠,以为忌讳。你竟然能以此作苦肉计?”

  少爷轻轻抬起他的断指,“你我的手段,伯仲之间吧?”

  老吴还想追问什么,少爷一挥手,打断他,站起来,一脸的疲惫厌烦,“李克江死了,却冒出来一个砍手;砍手死了,保不准还有下一个人知道我父母在你们手上的事。所以,”他冷冷地看着老吴,逼近一步,“这牌位,怎么拿来的,你再怎么给我放回去。”

43 春寒
我看到,从书房甩门而出是少爷,不是老吴。便知道,他是不会辜负我一片用心的。

  他疾步而来,到我身边,放缓脚步,定定地看着我;我也不说话,笑着看他。

  他侧目望向梧桐枝头,微叹一声,尽量平静地问道,“过两天快生日了吧,你想要点什么?”

  我笑而未答,能在你身边,我夫复何求?若说真想要些什么,我只想要你过得快乐。

  “这么久了,我也看不出你喜欢什么东西。下午和我去街上,你选中什么,我就买下来送给你。”这样的语气,不像是要送人礼物,只是施令于人。

  少爷转身去了,少奶奶站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院子里的我,目光沉静,并无喜怒。

  刚出正月,街市上还遗着新正的喜气喧闹。

  一家货栈挂着斑斓驳杂大大小小的风筝,少爷拿起一只蝴蝶样式的,递给我,“这个像你。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一起去放风筝,看着你飞到天上。”他竟笑得很天真。

  我从中挑拣出一只样子很丑的、三角形状格子图纹的,“那这个就是你,多像萨满教神灵享祭的石堆。”

  转而一阵伤感,小时候我喜欢放风筝,年年春日,青青茫野里,风筝顺风而起时,心底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豁爽一并升腾,却不知道风筝其实是个顶忧伤的东西,我幽幽地说,“有的东西,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就像放风筝,牵着一根线在手上,看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也带去那高远的地方——其实是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他看看我,交了钱,收好风筝,递到我手上,“走,前面有捏泥人的,我们去看看,叫他捏一个你出来。”

  我跟着他,边走边看着他,笑着说,“你回家换回军装吧,还是叫他捏一个你更好。”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那卖家倒是一脸认真,盯着我左看右看,拿起泥料,捏捏磨磨;少爷挑拣出一块略近银白色的泥料,看着我耳间的坠子,挑出最细的一根针,捏出两只蝴蝶的样子,递给他,“不要忘记了耳朵上的坠子。”

  耳朵上的坠子,我扬起头看着他,开心的笑了——我从来没有问起过,两年前,他是如何从“蚯蚓”手里为我夺过回这坠子的。

  一路上,买了林林总总许多小物件,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喜欢,还是他以为我会喜欢。

  与他,鲜有这样开心的时候;相较而言,早在那“情变”之前,他以为渝雯只是去武汉“执行任务”的日子里,我与他一起读书,看他写字,略能见到他的笑颜——这一次,我竟恍惚的觉得,他是真的在笑,笑得从来没有过的由衷、灿烂明朗。

  “少爷,前面好多人,听声音,像是唱川剧的,过去看看了。”我想拉过他,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我,仿佛倘若一时一刻看不紧,我便真如他手上那风筝,倏忽飞到八荒之外——我心中一紧,那目光,我分明见过的,只是,那不是投向我的。

  “小蝶,”他慢慢收起那种目光,看着街边的茶楼,“走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我们进去喝杯茶,歇歇吧。”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径直走了进去。

  原本只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却因一转身间的驻疑而异样。

  我随他进了一间茶室,“少爷,我们还是在二楼露台上喝茶吧,还能看到下面唱川剧的……”我依旧兴致盎然,他转过身,关上门——我明白,喝茶是假,甚至,陪我逛街都是假的,他只是想找到一个远离秦家、远离老吴视线的安全之地。

  他慢慢向我走过来,“你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

  我摇摇头。

  “‘灵堂’、‘李克江’——今早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提示?”他又逼近一步,几乎把我逼到墙角,“你都干了什么!?”

  我依旧摇头,“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会不会带李克江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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