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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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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点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珊太太问。
    夏尔——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就叫这个名字——听到有人问话,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往右眼前一夹,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桌子周围的人,还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边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说:“是的,太太。”他又对格朗台太太说:“你们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戏,不玩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着,一面向巴黎客人抛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声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吗?”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纸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心,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又打量欧叶妮,竟忘了摸彩。年轻的独生女儿不时瞟瞟堂弟,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一种“升调”,一种越来越惊奇的表情。
    夏尔·格朗台先生,二十二岁的漂亮青年,这时恰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形成古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这倒也罢了,他们还要对他的举止言误研究一番,以便取笑。这一点,需要作些说明。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稚气未脱,不免有些孩子气。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像夏尔·格朗台那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住几个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时可能想到的欧叶妮。夏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内地来显示显示时髦青年的“帅”气,以自己的阔绰让县城里的人自渐形秽,从而在当地首开风气,引进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归根到底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在衣着方面有意极端讲究。其实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时还存心不修边幅好显得更潇洒。所以夏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宾刀鞘;也带来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灰的、白的、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叠襟的,叉领的,直领的,翻领的,从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纽扣的;还带来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玲珑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至少他认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她现在正陪着丈夫在苏格兰旅游,烦闷不堪,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幸福,好在他随身携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笺,可以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总而言之,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行头,他尽可能都带全了;从开始决斗用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用的刻工精细的手枪,凡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必备的各色器具,他应有尽有。父亲嘱咐他独自出门,节俭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辆轿式驿车,还庆幸那辆特地定做的轻巧舒适的轿车不致在这次旅行中弄坏,因为他是准备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温泉去与自己的心上人,高贵的安奈特太太相会的。夏尔计划在伯父家会见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围猎,在伯父家过上庄园主的生活;他到索缪城打听格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费洛瓦丰怎么走,没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当然地认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楼房。初次到伯父家,总得体面些才行,不论住在索缪或弗洛瓦丰,衣着方面必须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装束力求漂亮、讲究,用当时人们形容一件东西或一个人美得无可挑剔的口头禅来说,叫最可人疼了。在图尔,他叫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的头发重新烫过;他还换了一件衬衣,系一条黑缎领带,再配上圆边硬领,把他那张笑眯眯的白净脸蛋衬托得更讨人喜欢。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细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随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固定在一个扣眼上。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边缝用黑丝线绣出图案,更显出款式的漂亮。他风度翩翩地挥动着手杖,刻花的金手柄丝毫没有减弱灰色手套的新颖风采。他那顶鸭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这样繁缛而不贻笑大方,使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搭配得很协调,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派,真有一股腰里掖着手枪,怀里拥着美人,自怀百发百中的绝技的青年人的帅劲儿。现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缪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间的诧异,完全看清这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这灰溜溜的客厅里,在构成家庭场景的这些人中间,投射何等强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吕旭叔侄的模样吧。他们三人都吸鼻烟,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衬衣前襟上斑斑点的黑色烟渍,领口皱皱巴巴,褶裥发黄显脏;软绵绵的领带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绳子。他们有数不清的内衣,每件衬衣一年只需换洗两次,其余时间都在柜子里压着,任凭岁月留下发旧发灰的印迹。在他们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们的面孔跟穿旧的衣裳一样憔悴,跟他们的褥子一样皱皱巴巴,显得困顿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脸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讲究衣着,都不成套,缺少新鲜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们无意中都不再在乎衣着;穿衣戴帽,他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会打一双手套多少钱之类的小算盘。这倒跟克吕如叔侄的不修边幅很协调。格拉珊派和克吕旭派都讨厌时装,只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见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夹鼻镜片,打量客厅里古怪的陈设,端详楼板梁木架的花色,护墙板的调子,换句话说,打量护墙板上数量多得足以标点《日用大全》和《箴言报》的苍蝇屎,这时牌桌上的赌客也立即抬头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长颈鹿。对于时髦人物并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们一起表示惊讶,或许是因为受到众人情绪的感染,或许是以此表示赞同众人的反应,他们对周围的同乡使了几下嘲弄的眼争,仿佛说:“:巴黎人就是这样的。”大家尽可以细细端详夏尔,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烛,到一边去专心读信,顾不上招呼客人,更顾不上他们的兴致所在。欧叶妮从未见过衣着和人品这样完美的男子,以为堂兄弟是从众天使队里跌进尘世的仙人。她闻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锃亮的头发里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心里十分高兴。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羡慕夏尔的小手,夏尔的皮色,夏尔细腻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说,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这潇洒倜傥的青年给她留下的印象,那么,一见之下,她心头自然会产生一阵阵回肠荡气的激动,就像毛头小伙子在英国生产的纪念品上看到威斯托尔笔下品貌卓绝的仕女形象,经过芬登刀法熟娴的版画复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会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欧叶妮到底没有见过世面,整天忙于替父亲缝袜子、补衣裳,在这些油腻的破烂堆里过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见到一个行人。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是如今正在苏格兰旅游的那位阔太太亲手绣制的。为完成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费了多少小时的心血?她为了爱情,也怀着爱心,一针一线细细绣成。欧叶妮望着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尔的态度,一举一动,拿夹鼻镜片的姿势,以及对欧叶妮刚才喜欢得不得了的那只针线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薄神情中看出,显然他认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钱的、俗不可耐的东西,总之,凡引起克吕旭和格拉珊们极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觉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后,她仍遐想着三亲六故中竟有这么一只引动人心的金凤凰,高兴得久久难以入眼。
    抓阄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个娜农进入客厅,大声说道:“太太,待会儿给我被褥,好让我给客人铺床。”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农走了。格拉珊太太悄声说:“咱们把钱收起来,不玩了。”各人于是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旧碟子里的两个当赌注的铜板,一起走到壁炉前谈了一会儿天。
    “你们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问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说着,坐到夏尔的身边。
    欧轩妮初次受到一种陌生感情的触动,她像一般少女一样,忽然萌生一种想法,于是也离开客厅,帮母亲和娜农铺床去了。倘若这时遇到一位高明的忏悔师,她一定会供认自己既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娜农,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为堂弟准备的卧室,她要为堂弟张罗张罗,放几样东西进去,免得有所遗漏,尽量考虑周到,使那间卧室既漂亮又干净。欧叶妮认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爱好。果然,她非常及时地向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母亲和娜农证明:一切都得重新弄过。她提醒娜农去拿点炭火,用暖床炉来暖暖被褥;她亲自给旧桌子铺上桌布,还嘱咐娜农每天一早要换洗。她说服母亲,务必把壁炉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张,叫娜农去搬一大堆木柴上来,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诉父亲。她还跑下楼去,到客厅的角柜里拿出一只古漆盘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物,盘子里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剥蚀的小羹匙和一个刻着爱神形象的玻璃古壶。欧叶妮得意洋洋地把这套器皿放在卧室的壁炉架上。她在这一会儿涌上心头的主意之多,超过她出世以来有过的全部主意的总和。
    “妈妈,”她说,“堂弟准受不了蜡油的气味。咱们去买白蜡烛吧……”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跑去,从她的钱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币,这是她这个月的零花钱。“娜农,给你,”
    她说,“快买去。”
    “你父亲会怎么说?”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着格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尔古窖烧制的细瓷器,吓得连忙厉声反对:“况且,哪儿有糖啊?你真是疯了。”
    “妈妈,娜农会买糖的,她反正要去买白蜡烛。”
    “那你父亲呢?怎么跟他交待?”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适吗?再说,他也未必会注意到。”
    “你的父亲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格朗台太太摇头叹道。
    娜农犹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啊,娜农,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农第一次听到小姐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当欧叶妮和她的母亲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间卧室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夏尔已成为德·格拉珊太太大献殷勤的目标,她百般挑逗夏尔。
    “您真有胆子,先生,”她说,“居然丢下京城里的吃喝玩乐,到索缪来过冬。不过,要是您不觉得我产太可怕的话,这里倒也还有可以消遣娱乐的地方。”
    她向夏尔丢过去一个地道的内地式的媚眼。在内地,妇女们习惯于过分的持重,过分的严谨,反而使她们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僧侣所独有的贫得无厌的神情,因为在僧侣们看来,凡娱乐都类似偷盗或罪过。夏尔在这间客厅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设想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里,过着豪华的生活,这客厅离他的想象委实太远。待他仔细观察过德·格拉珊太太之后,他总算看出一点巴黎女子的形迹。德·格拉珊太太的话里有一种邀请的意味,他便客气地同她接上话茬,自然而然攀谈起来。谈着谈着格拉珊太太便压低了声音,让声音同她谈话的机密性协调一致。她和夏尔都有同样的需要,都想说说知心话。所以,在调情闲扯和正经说笑了一会儿之后,能干的内地太太趁别人热衷于谈论当前索缪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之际,相信别人不会听到她的悄悄话,便对夏尔说道:“先生,倘若您肯赏光,屈尊光临舍间,我的先生和我将不胜荣幸。索缪城里只有在舍间才遇得到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商界和贵族圈子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碰头,因为玩得称心。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贵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们一定能让您在索缪小住期间消烦解闷的。要是您整天窝在格朗台先生家里,哎唷,您会烦成什么样儿呀!您的那位伯父钻在钱眼里,只惦记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笃信天主,此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儿都弄不清,再说您的堂姐是个小傻丫头,没受过教育,平庸得很,也没有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缝补破衣褴衫。”
    “这个女人不错,”夏尔一面同娇声娇气的德·格拉珊太太对答应酬,一面心中这样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银行家笑着说道。
    公证人和庭长听到这句评语,也凑趣说了几句有点刁钻捉狭的俏皮话。只是神父心怀叵测地看看他们,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让了让在座的各位,说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话:“谁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称职地在这位先生面前给索缪城争光呢?”
    “啊!这话说的,神父大人,您这算什么意思?”德·格拉珊先生问。
    “先生,我这话对您,对您的太太,对索缪城以及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说到最后,转身望望夏尔。
    老吕旭神父假装没有注意夏尔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说私房话,其实他早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对夏尔说,“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在纽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有幸跟您见过面……”
    “记得,先生,我记得,”夏尔答道;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已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
    “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吗?”他问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诡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在巴黎的时候,您还很年轻吧?”夏尔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先生,”神父说?“我们总是等孩子一断奶,就送他们到花花世界去见见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质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神父接着说:“只有到内地来,才能见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样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仍然像花儿一样地娇嫩。夫人,当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神父扭身对他的女对手说,“您红极一时的感况仿佛就在昨天……”“
    啊,这个老坏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索缪准会红得发紫的,”夏尔一面解开上衣纽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模仿钱特雷塑造的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仰着头站着。
    格朗台老爹不理会大家,或者说得确切些,他聚精会神看信的情状,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表情中,设法揣摩信的内容,偏偏这时烛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种植园主很难保持住平日不动声色的外貌。况且人人都可以设想,他在读下面这封信时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们天各一方已将近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贺我新婚,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当然,我那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它的兴旺,你曾拍手称快。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产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到最后,希望还能挽回狂澜。我的经纪人和我的公证人洛甘同时破产,把我的后路彻底断绝,使我身无分文。我的痛苦是亏空了四百万,却只有清偿四分之一的能力。库存的酒正赴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将人人咒骂:“格朗台先生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亲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刮走了他母亲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蒙在鼓里,我疼爱这孩子。我们分手时依依不舍。幸亏他并不知道这是诀别,我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热泪。将来他会诅咒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咒骂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求得我们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庇护我:你要设法不让夏尔对着我的坟墓吐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即使我当真用鲜血和眼泪书写这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中也不会注入更多的痛苦;因为我纵然痛哭,纵然流血,纵然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可是我现在心如刀割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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