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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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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内心沸腾着惨痛之情,脸上却镇静自如,没有泄漏半点。她居然以笑脸,来回答用伤感的目光或语言向她表示关切的人。她终于学会用礼貌的面纱遮掩自己的凄苦。九点钟光景,牌局结束,打牌的人一面算清赌账,一面谈论最后几把惠斯特牌;他们离开牌桌,加入聊天的圈子。就在客人们起身告辞准备走出客厅的时候,发生了一桩震动索缪,惊动全区,传遍周围四省的戏剧性事件。 “请先别走,庭长先生,”见德·蓬丰先生起身拿手杖,欧叶妮说。 听到这话,人数众多的客人个个都不禁一怔。庭长脸色发白只好坐下。 “几百万家当归庭长了,”德·格里博古小姐说。 “明摆着,德·蓬丰庭长要同格朗台小姐结婚了,”德·奥松瓦尔太太叫起来。 “这才是牌局里最妙的一着呢,”神父说。 “赢了个大满贯,”公证人说。 各有各的说法,人人妙语双关,看到女继承人像登上宝座的活神仙,高踞于百万家私之上。九年前开演的大戏今天才有结局。当着全索缪人的面,单单叫庭长留下,这不等于宣告要嫁给庭长吗?庄严格讲究体统的小城市里,这类出格的举动就是最庄严的许诺。 “庭长先生,”欧叶妮在客人散尽之后,声音激动地说,“我知道您看中我什么。您得发誓,只要我活着,您让我有行动的自由,永远不跟我提婚姻给您什么权利之类的话。您答应这一点,我才嫁给您。哦!”看到他跪了下来,欧叶妮又说道,“我的话还没有没完。我不应该瞒着您。我心里有一种感情是消灭不了的。我能给予丈夫的只有友谊:我不想伤害丈夫的感情,也不肯违背我的心愿。但是,您芒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您就能得到我的婚约和我的财产。” “您知道,为您我什么都干,”庭长说。 “这儿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庭长先生,”她从怀里掏出法兰西银行的一百股的股票, “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夜里,而是现在就动身。去找德·格拉珊先生,把我叔叔的全部债权人的名单弄来,然后召集他们,把我叔叔遗下的债务,按五厘计息,从借债之日到偿清之日足算,把本金和利息全部还清,最后,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过公证,手续必须齐备。您是法官,我把这件事只托付给您一个人办。您是个仗义的、讲交情的人,我将凭您的一句话,在您的姓氏的庇护下,渡过人生的艰险。咱们以后相互宽容。您和我们相识多年,关系跟亲戚差不多,您不会让我受苦吧?” 庭长扑倒在万贯家财的女继承人脚前,又高兴又难受,激动得哆嗦不已。 “我当您的奴隶!”他说。 “您收据拿到手之后,先生,”她冷眼看他一下,说,“您就把收据和全部债据交给我的堂弟,另外再把这封信也交给他。等您一回来,我就履行诺言。” 庭长知道,他是从一场失恋中得到格朗台小姐的,所以他尽快完成使命,以免夜长梦多,不让情侣有空言归于好。 德·蓬丰先生一走,欧叶妮便倒在椅子里哭成一团。一切都完了。庭长登上驿车,明晚就可以到达巴黎。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见德·格拉珊先生。法官召集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的事务所碰头,居然没有一位不来。尽管这都是些债主,不过说句公道话,他们都到得很准时。德·蓬丰庭长代表欧叶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还清。照付利息一事在巴黎商界成为轰动一时的美谈。收据签署登记之后,庭长又根据欧叶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给德·格拉珊,算是酬谢他多年的费心。最后庭长登上德·奥布里翁府邸,那时夏尔正被岳丈说了一顿,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老侯爵刚才跟他把话挑明:只有等到纪尧姆·格朗台的债务全部偿清之后,他才能把女儿嫁给他。 庭长转交给夏尔如下的信:   堂弟大鉴:兹托德·蓬丰先生转交叔父债务已全部偿清的收据,以及我已收到您归还我全部垫款的收据,请查收。我已听到破产的传闻……我想,破产者的儿子或许不能娶德·奥布里翁小姐。是的,堂弟,您对我的思想和举止的评述,确有见地:我无疑不具备上流社会所需一切,我既不会打上流社会的算盘,也不懂上流社会的风俗,无法给您以您所期待的乐趣。您为了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牺牲了咱们的初恋,但愿您称心如意。为了成全您的幸福,我所能做的,莫过于献上您父亲的声誉。再见,您的堂姐永远是您的忠实的朋友, 欧叶妮。 野心家从庭长手里接过正式文件,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庭长莞尔一笑。 “咱们可以相互宣告喜讯了,”他说。 “啊!您要同欧叶妮结婚?好啊,我很高兴,她是好人。 但是,”他突然心头一亮,问道,“她很有钱吧?” “四天以前,”庭长话里带刺地答道,“她的财产大约一千九百万;可如今只有一千七百万了。” 夏尔一听怔住了,望着庭长。 “一千七……百万……” “一千七百万,是的,先生。格朗台小姐和我,结婚之后,合在一起一年总共有七十五万法郎的收入。” “亲爱的姐夫,”夏尔的心情稍为平复了些,说,“咱们今后可以相互提携了。” “一言为定!”庭长说,“还有,有一只盒子也是非当面交给您不可的,”说着,他们梳妆盒放到桌上。 “哎!亲爱的,”德·奥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没有注意到克吕旭,“刚才可怜虫德·奥布里翁先生跟您说的话,您可别往心里去,他是给德·旭里欧公爵夫人迷昏了头。我再说一遍,什么也挡不住您的婚事……” “是挡不住的,太太,”夏尔回答说,“我父亲以前欠下的四百万的债款,昨天已全部还清。” “现款?” “连本带息,分文不欠。我就要为父亲恢复名誉。” “您太傻了!”岳母叫起来。“这位先生是谁?”她忽然看到克吕旭,便凑到女婿耳边问道。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傲慢地向德·蓬丰先生打了个招呼,出去了。 “咱们已经相互提携了,”庭长拿起帽子,说道,“再见,我的内弟。” “他取笑我呢,这只索缪的臭八哥。我恨不能一剑戳进他的肚子。” 庭长走了。三天后,德·蓬丰回到索缪,公布了他与欧叶妮的婚事。半年之后,他当上了安茹法院推事。离开索缪前,欧叶妮把珍藏多年的首饰,再加上堂弟还他的八千法郎的黄金,统统回炉,做成一只纯金圣体盒,送给教区教堂,她在那里曾经为他向上帝祷告过多少次呀!她在安茹和索缪两地轮着住住。她的丈夫对某次政局的变化出了大力,故而当上高等法院的庭长,几年后又晋升为院长。他耐着性子等待大选,好在国会占有一席。他已经眼红贵族院的席位了,到那时…… “到那时他好跟国王弥兄道弟了,”娜农说;大高个娜农,高诺瓦叶太太,索缪城里的中产阶级,听到女东家跟她说到日后的显赫,不禁冒出了这么一句大实话。然而,德·蓬丰院长先生(他最终已取消祖姓)的满腹抱负,并未实现。在当上代表索缪的国会议员之后,仅仅一星期,他就死了。天网恢恢,明察秋毫的上帝从不罚及无辜,这次无疑是惩罚他太工于算计,钻了法律的空子。在订婚约的过程中,由克吕旭参谋,条文订得极为细到:“倘若无儿女,则夫妇双方的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毫无例外,均不予保留,悉数以互赠形式合在一起;如一方去世,免除遗产登记手续,因唯免除该手续才不至损害继承人或权益持有者,须知该财产互赠实为……等等,等等。”这一条款足可解释为什么院长始终尊重德·蓬丰夫人的意志与独居。女人们把院长说成最善解人意的男子汉,同情他,而且往往谴责欧叶妮的痛苦和痴情。女人们要是议论哪个女人凶短长,照例总是最刻毒的。 “德·蓬丰太太准是病得很厉害,不然怎么能让丈夫独居呢?可怜的女人!她会很快治好吗?她到底什么病?胃溃疡还是癌症?她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她的脸色发黄好久了;该去请教巴黎的名医。她怎么不想要孩子呢?据说她很爱她的丈夫,那么,像他那样的地位,她怎么能不给他生个继承家业的后代呢?难道您不知道这事太可怕了吗?要是她只是任性才那样,真是罪过了,可怜的院长!” 一般独居的人通过长期的沉思默想,通过对周围事物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会增长敏锐的心眼儿,欧叶妮不仅长了这样的心眼儿,再加上她遭遇不幸,又有了最后的教训,早已把一切看得很透。她知道庭长巴不得她早死,好独占那份巨大的家产;上帝更心血来潮地凑趣,把庭长的两位当公证人和当神父的叔叔召上了天国,他们的家产因继承而更增多了。欧叶妮只觉得庭长可怜,他尊重欧叶妮怀抱的无望的痴情,并把这看作最牢靠的保证,因为倘若生下儿女,院长自私的希望和野心勃勃的快乐不就完蛋了吗?老天爷惩罚了他的算计和寡廉鲜耻的无情,替欧叶妮报了仇。上帝把大把大把的黄金扔给了被黄金束缚住手脚的女囚徒,而她对黄金视若粪土,一心向往天国,怀着神圣的思想,过着虔诚和悲天悯人的日子,不断地暗中接济穷人。德·蓬丰太太三十三岁时成了寡妇,年收入高达八十万法郎,依然很有风韵,不过那是四十上下女子的美。她的脸色洁白、悠闲、安详。她的声音甜美而沉着,她的举止朴实。她具有被痛苦造就的一切高贵的气质和从未被尘世玷污过自己灵魂的那种人的圣洁思想,不过她也有老处女的刻板和内地狭隘生活养成的小气的习惯。虽然一年有八十万法郎的收入,她却始终过着可怜的欧叶妮·格朗台当年过的俭朴生活,非到以前父亲允许客厅生火的日子她才生火,而且熄火的日子也严格按照她年轻时父亲立下的老规矩。她始终穿得跟她母亲当年一样。索缪的那幢旧宅,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始终阴暗而凄凉的房屋,就是她一生的写照。她精打细算地积攒一年年的收入,倘若没有仗义疏财的善举,她真有点像恶意中伤者流所说过于吝啬了。但是一个个虔诚的慈善机构,一所养老院,几所教会小学,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每年都给责备她爱财的某些人提出有力的反证。索缪的几座教堂靠她的捐助进行了装修。德·蓬丰太太——有人挖苦地称她为小姐,受到一般人宗教般的敬仰。这颗高贵的心只为脉脉温情而跳动,却不得不屈从人间利益的盘算。金钱用它冰冷的颜色沾染了她超脱的生活,并使这位充满感情的女子对感情产生戒心。 “只有你爱我,”她对娜农说。 这位女士的手包扎过多少家庭的隐蔽的伤口啊。欧叶妮在数不尽的善举义行的伴随下走向天国。她的心灵的伟大使得她所受教育的卑微和早年习气的狭隘都显得不足挂齿。这就是欧叶妮的故事,她在世俗之中却不属于世俗,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家庭。近来,人们又在向她提亲。索缪人密切关注着她和德·弗洛瓦丰侯爵先生,因为德·弗洛瓦丰一家人又像当年克吕旭家的人一样开始包围这位有钱的寡妇。据说娜农和高诺瓦叶居然是护着侯爵的,这真是无稽之谈。不论娜农还是高诺瓦叶,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聪明,能看透这世道的败坏。 一八三三年九月写毕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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