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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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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

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

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

男人的心头猛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第三章

2013年,除夕。

没有空调与暖气的家里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电磁炉的自制火锅,水蒸气让狭窄的房间有了温度。路继宗与妈妈坐在一起,吃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同时观看无聊的春晚直播。前几天开信箱时,发现被人翻动过,有封学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在大年三十来访?妈妈的面色一变,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她慌张地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赶紧照了照镜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刺耳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路继宗已打开房门,黑暗的楼道外边,站着个穿大衣的女人。

灯光照到对方脸上,三十岁左右,仍是迷人的脸庞,长发披散在肩,浑身散发着寒气。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后退几步:“我认得你。”

“是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继宗!”身后响起妈妈忐忑不安的声音,“是谁啊?”

随后,陈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脸,立即从兴奋期待变成疑惑失望。

“请问你是?”

“我的表侄子还记得我呢。”

她走进正在吃火锅年夜饭的家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处摆设,破烂的二手家具与电器显示,这是个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你是——路中岳的表妹?”

女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路中岳呢?他在哪里?”

陈香甜说了一长串问题,却得到最简单的回答:“表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来这里工作了,顺便来看望一下继宗。元旦那天,我给你发过短信,是你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哦,快请坐!就当自己家里,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年夜饭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里还拎着各种礼物,包括给路继宗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继宗过得怎么样了?”

“哎!这小子不成气候,读了个职校又关门了,现在家里闲着,天天上网吧打游戏。”

路继宗始终一声不吭,低头捞着火锅里的燕饺,这才看着表姑的眼睛说:“我想要出去打工赚钱。”

“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姑姑会帮助你的。”

“真的吗?”

路继宗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一小时后,小枝留下新手机号就告辞了。陈香甜与儿子送到楼下,她说还会时不时来看他们的。

周围响彻天空的爆竹声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守岁的。

一个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项内部决定:欧阳小枝自动离职,根据其本人意愿,转去南方贫困山区支教。

她走的那天极其匆忙,司望还没追到学校门口,她已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灰暗阴冷的天空下,南明路上呼啸着刺骨的寒风,少年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她却不敢再回头看了。

第二天,她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今年春节又要在外面度过了。

她发出了一条短信——

“申明?如果你真的是申明,你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请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忘了我吧,永远不要再见!最后,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欧阳小枝,发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随后,这个号码就停机了。

因为元旦那天得到的地址,欧阳小枝特意选定这座小城,一山之隔就是贫困的苗族山寨,她找到其中一个寨子的中学支教,并要在此度过整个寒假。

当年,她之所以留下这对母子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路中岳。

漫长的七年过去,恶鬼始终隐藏在人海中。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路中岳出于嫉妒心陷害了最好的朋友,又夺去了申明原来拥有的一切,1995年6月19日,他在魔女区的地底杀害了申明。

只有一个人能诱使他浮出水面,就是这个额头上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他叫路继宗,是路中岳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与司望一样都是十八岁,仿佛性格里也有某种共同点。

初春时节,她在苗寨里上课,在一大堆穷孩子的围绕下,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过去。

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大山中的月光如此清澈,透过纱帐照到眼中,就会想起1995年的春天。

十八年前,申明老师在南明中学的操场上,看着翠绿抽芽的夹竹桃念道:“艾略特在《荒原》里说:四月,是残忍的。”

小枝隐藏在篱笆花墙后说:“老师,你说活着是残忍的,还是死了是残忍的?”

他被吓了一跳,摇摇头说:“当然是死。”

“是啊,活着多好啊!多好啊……”

而她这才发现,申明的耳朵里插着耳机,那时流行的随身听“Walkman”。

“你在听什么?”

老师把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中,随即听到清亮的粤语歌声——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来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她追看过一部TVB剧《义不容情》,就是这个主题曲。

“老师,从前我送给你的礼物,还在吗?”

“在。”

他只说了一个字,而且语气尴尬虚弱。

“你要好好留着哦。”

“对不起,小枝,我们不该这样说话……我是你的班主任,你是我的女学生,私底下还是尽量少见面吧!以免其他同学误会。”申明退后两步,故意保持距离,似乎为了避免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为了考上你的师范大学,你必须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

“因为你快要结婚了是吗?”

“这是两回事。”

“老师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对啊,许多同学都见过她的照片了。”

“你想说什么?”

“祝你幸福啊!等到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肯定会来参加的,到时候会送给新娘一串真正的水晶珠链。”

虽然,小枝露出灿烂的笑容,心里却是相反的滋味,才明白书上说的“强颜欢笑”。

“是啊,秋莎是个好女人。”申明的目光有些怪异,盯着她的眼睛,“至于小枝嘛,你也会有结婚的那么一天。”

“不,我永远都不想结婚。”

老师却已转身离开操场,小枝又在背后喊了一句:“早生贵子!”

“等到我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

走进教学楼前,申明自言自语了一声。

两个多月后,他被杀了。

第四章

大年三十。

窗外隆隆的爆炸声中,何清影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又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就像从地底传来的颤音。她起床披上衣服,走到儿子的木板床前,发现他正蒙着被子在哭。

她掀起司望的被子,身体还像条水蛇似的苗条,滑溜溜钻进被窝,温暖得像个热水袋,抱着他冰凉的后背说:“望儿,现在谁也找不到欧阳老师了,你要怪就怪妈妈好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半夜在被窝里流过眼泪,哭得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十八岁的儿子转过来,整个枕头都湿了:“妈妈,你还想着爸爸吗?”

“偶尔。”

司望没继续问下去,十一年前,大概也是此时,司明远从这个家里蒸发了。

这些年来,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也不乏有房有车、品貌端正、 离异或丧偶的,但她一律拒之门外,包括黄海警官。

自从黄海殉职,荒村书店的经营越发困难,现在的孩子都不爱看书了,要不是淘宝店能卖些教辅教材,勉强维持都堪忧。司望不忍看妈妈辛苦,抽空就帮她看店,还提出要去外面打工,帮家里分担经济压力。但妈妈坚决反对,说还有些存款,足够他读到高三毕业。

几乎每个周末,清晨或子夜,家里都会响起神秘来电。何清影抢在儿子之前接起来,那边声音却中断了。司望请叶萧警官查过电话来源,是个未登记实名的手机号码,归属地在外省。他说不要太担心,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也是拆迁队常用的手段,催促尽快签订拆迁补偿协议而已。

将近一年,周围许多房子已被拆了,每天回家仿佛经过轰炸过的废墟。有的住户是被赶走的,有的干脆就是强拆,不知闹过多少次。也有邻居找到她,希望一同为维护权利而抗争到底。何清影却放弃了抵抗,只与开发商谈判两次,就同意了拆迁补偿方案——区区几十万,就此葬送了老宅。

“妈妈,你怎么就答应那帮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么想念黄海警官,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哪能让拆迁队找上门来?

“望儿,别人家是人多势众,而我们孤儿寡母的,可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孤儿寡母?”他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吗?”

家里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记忆中的司明远越发模糊不清。

“对不起。”她摸着儿子的脸颊,四十多岁的美妇人,鱼尾纹已布满眼角,“你可不知道,他们会用多么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怕什么?”司望后退几步,打了两个直拳与勾拳,再来一脚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门来,我就踢断他们的狗腿!”

“住嘴!”妈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儿子的肌肉紧绷,“望儿,你不要再练了!我可不想你变成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妈妈只要你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么不懂妈妈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够这套老屋了——冬天漏风,夏天热得要命,空调没开多久就会跳闸,你也从不带同学来家里玩。打你生下来的那天起,妈妈没让你有过好日子,都没带你去外地旅游过。”

还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组织师生海岛旅游,她硬是挤出一千钱块,作为儿子自费的部分,也为了让他多跟同学来往,不要天天打拳变得性格怪僻。

“没关系,我早去过许多地方了!”

“是妈妈对不起你!而以我现在的收入,是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我会在小书店附近租套公寓,让你住在漂亮干净舒舒服服的家里,这也是妈妈很多年的心愿。而那笔拆迁补偿款,是将来供你读大学的费用。”

代价则是余生必将在辗转流离的房客生涯中度过。

司望低下头来,静静地依着妈妈,听着她血管里的声音。开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迁补偿款。这栋房子就要拆掉了,变成跟周围同样的废墟,两年后将成为一个高档楼盘。司望舍不得老宅,还有他在墙上画的樱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诗词,窗外那棵大槐树会不会被砍了?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有着他七岁前记忆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东西并不多,许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遗物。司望帮着搬运工一起抬家具,壮劳力似的忙前忙后,邻居们都说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司明远。

晚上,何清影母子终于住进了新家,在荒村书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装修与家具都很齐全,卫生间与厨房也都不错,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妈妈给他买了张新的单人床。

几天后,何清影走进儿子的房间,替他收拾换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开被子说:“妈妈,我为你梳头吧?”

“晚上梳什么头啊?”

“让我为你梳嘛,我还从没给女孩子梳过头。”

晕,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镜子前,司望裸着上身爬起来,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脚地才几下,她就疼得直叫起来,又回头摸了儿子的胸口说:“望儿,你不冷吗?”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时打拳习惯赤膊,何况这些天也已转暖。

“妈妈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还年轻着呢,头发也像年轻女孩又密又黑,让我给你梳两根小辫子吧。”

“那对你难度太高了,让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没梳过小辫子了。”

“十三岁吗?”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却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对她来说那一年是个禁区。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你的过去?”

“别梳了,妈妈要回去睡觉了。”

但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继续为她梳长发,俯身到她耳边:“不敢说吗?”

“望儿,你不是知道的吗?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邮政局工作,这就是我的过去。”

“再往前呢?你读的哪所中学?小时候住在哪里?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当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对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啊?”

虽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紧不慢,心脏却快要跳出胸口了。

儿子从床底下掏出本相册,套在一个防尘的密实袋里。相册的红封面发着霉烂味,翻开第一页是张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个少女穿着连衣裙,站在邮政学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当然认得——这是十七或十八岁的自己。

尽管衣服与发型那么土,但依旧看得出是绝世美人,纤瘦的胳膊压着裙摆,以免被风吹起。她的双眼忧伤地望向远方,不知焦点在何处?真像当年的山口百惠。

后面几页大多是家庭照,从房屋格局与窗外景象,可以判断就是刚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对中年男女与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却与何清影长得不太像。不过,她的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并未发现亲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学之类的合影。更没有司明远的照片,应是结婚前的相册。

司望又从床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何清影禁不住颤了一下:“这个也被你发现了?”

“全拜这次搬家所赐!”

眼前这铁皮饼干盒的四面,同样也是《红楼梦》彩色工笔画,却是林黛玉、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钗”。

司望用力掰开盒盖,涌出一股陈腐味道,倒出来的却是一盘磁带。

邓丽君的《水上人》,A面与B面各有六首歌——

01。 水上人 02。 情人一笑 03。 如果能许一个愿 04。 难忘的眼睛

05。 枫叶飘飘 06。 恰似你的温柔 07。 不管你是谁 08。 只要你心里有我

09。 有个女孩等着你 10。 妈妈的歌 11。 脸儿微笑花儿香 12。 女人的勇气

二十年前的老卡带,何清影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每天偷偷在录音机里听的。

“望儿,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么又被你捡回来了?”

“我还看到了你十三岁的照片,叶萧警官帮我找到的,虽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变:“十三岁的照片?在哪里?”

“南湖中学,初一(2)班,在南湖路与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错了吧?”

“路明月——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她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地摇头:“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别骗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梳继续为妈妈梳理发丝,“你知道我已发现你的秘密了。我还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开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踪了——这是我自己从档案馆里查出来的。”

“住嘴!”

“同样巧合的是,路明月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就中断了,因为那年她家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爸爸在家里被人杀害,而她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报案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清影迅速挣脱儿子,就要向门外走去,“快点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却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妈妈,你几乎从不跟娘家人来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电话号码,冒充警察给他打了个电话,而他告诉我——你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

“望儿,你听我说……”

“路明月!”儿子高声喊出这个名字,“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茎白发,从牛角梳齿间滑落,她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时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因为,你也不是路竟南亲生的,不是吗?”

司望第一次说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儿,你一定要把妈妈逼死吗?”

“我是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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