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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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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荪亚劝动了他再推车去一趟,幸而人家答应了。这样,左忠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负担,木兰跟女儿也可以轮流坐在手车的一边儿。一年以前,或者也可以说一个月以前,坐手车旅行,木兰一定觉得很有诗意,但是现在她以为,与其说是诗意的事,还莫如说是使人舒服的东西,是两条劳累的腿的救星。
  现在他们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们看见路旁一个大概一岁大的婴儿,在死去的母亲身旁啼哭,母亲显然是因为肚内无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兰荪亚俩人没说一句话,同时走过去,木兰把他抱起来,放在手车上。阿眉照顾她,免得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走近了公路。他们接近了天台山脉的开端,花岗岩的山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间穿过。公路宽广笔直,难民的行列在广阔的平原上伸展到好远好远,仿佛一条由人类构成的活动的长城,似乎长得无头无尾,随着公路越过山坡,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在公路上还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两个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两侧,好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筑的大门的残基废柱。不久,在他们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正像雷声。最初听来像遥远处的海啸,又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声音起落相续,在山谷中回音传送。渐渐走近,发现原来是人声,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大家非常吃惊,非常恐惧,心中以为听来像古代的战场,又像叛军的喧嚣。大队的难民从大道上让开,因为在远处,接连一串串的黑物体向他们坚定稳重的移动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的是中国兵,高举着手向这些难民欢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续的欢呼声,向他们涌近,又由巨大的峭壁将声音传回。他们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队的卡车近了。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欢迎。开始唱出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上战场
  为家为国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歌声渐渐在远处变小,站在道旁的群众的欢呼声也渐渐淹没了那远处的歌声。靠近木兰的难民站着往后看,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过了一个钟头,有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的那样的场面又重复出现。这一次,几架中国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往北方飞去。疯狂般的欢呼声又从群众中飞起,又在山谷中震荡。天台山花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众的欢呼,那声音似乎是由岩石内部震动而发出的,几乎和人的腔调相同,那声音是军歌中的重复词句: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样,岂非山岩也说出话来!
  木兰觉得一个突然的解脱,深深在内,非语言可以表达。她以前也曾有这种解脱的经验,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发现自己和立夫相恋的时候儿。在那次解脱时,她发现了自我,而在这一次的解脱,她却丧失了自我。因为由于这次的新的解脱,在这次的逃难的路途中,她开始表现出前未曾有的作为。
  将近一点的时候儿,他们遇到两个孤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她九岁的弟弟,俩人向他们要饭吃。木兰想到自己孩童时迷失的情形。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回答说:“死了。”
  “你们是什么地方儿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点火烧了。我们原不想离开,但是全镇上只有五个老年人,几条狗,他们也没法子管我们俩。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饿了。”
  “你们由松江一直走来的吗?”
  “是。一路要饭来的。”
  那个小弟弟以前显然是很健壮的,但是现在看着呆呆的,毫无办法的样子,似乎一切完全依赖着姐姐。
  木兰说:“咱们带他俩走吧。”
  荪亚问:“那怎么带得了?”
  木兰说:“放在手车上。”
  那个女孩子说:“好大娘,我们能够走。至少我还能走。
  您先给我们点儿吃的东西吧。“
  荪亚说:“来,上手车上来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个一岁的婴儿一同坐在车上。
  推手车的乡下人说:“太太,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若再这样儿,您自己就不能坐车了。”
  木兰回答说:“好了,我们就带他们俩,不再多带了。我们大人可以走。”
  那个乡下人喊说:“太太,我也跟您到内地,给您做个仆人吧。
  松江来的那个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饥色。锦儿把他们在前面村庄买的饼拿出来给他们吃。姐姐弟弟两个人只吃不说一句话,只有真正饿的人才这样吃东西。
  快到日落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过桥时,看见下面岸上躺着一个女人,丈夫和四五个孩子围绕在身边。
  木兰说:“站住!”
  荪亚说:“现在又干什么?妙想家。”
  “那个女人生孩子呢。”
  木兰往回跑到岸边儿。推车的停住了,吓了一跳。荪亚在后面向她喊:“你现在又有什么新主意?再带个孩子吗?”
  木兰往岸上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不会乱来的。”
  那个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妈妈身旁一块蓝布上,丈夫正用一块旧毛巾擦孩子身上的血。但是脐带还没有切断。那个乡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说:“先把孩子盖起来。把胎胞和脐带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几分钟,慢慢就可以照顾他了。”现在木兰和锦儿已经走近,荪亚和阿眉站得远一点儿,做丈夫的向他们默默的望着。
  木兰说:“我来帮忙。”
  做丈夫的说:“那怎么好意思?”那个女人睁开眼,看见了木兰。木兰穿的是一件贵重的西服上身。那个女人说:“好大娘,我一会就好了。这么脏,怎么能麻烦您?您若能给孩子一点儿衣裳,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锦儿很了解他们太太,所以她听见那个女人的话,就跑上岸去拿一个干净的小褂儿来把孩子包上。
  木兰对她说:“拿把剪子来。”
  产妇说:“不要用剪子。那对孩子不好。给我个碗。”产妇说:“打破。”丈夫把碗打破,木兰还不太懂,她问:“干嘛用?”
  “用新磁碴儿割断脐带。”
  木兰说:“我给你割。你躺着歇息。”
  木兰选了一片干净锐利的新磁碴儿,蹲下低着头给新生的婴儿切脐带,把剩下的脐带糸了个结,把肚脐用锦儿拿来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里,木兰也到溪边去洗手,那个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但是那位母亲说:“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这个孩子送给您。我们这么多口子,都养不起了,又在逃难,您看,这是个男孩子。”
  锦儿望了望木兰,木兰也望了望锦儿,俩人都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婴儿。
  锦儿说:“收养他吧。我照顾他。”
  木兰转身对那位母亲说:“您真是这个意思吗?挺好的个孩子。”
  那个女人费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来。木兰就递给她,母亲把婴儿紧紧的抱了一会儿。然后很坚决的看着木兰说:“好大娘,您若愿意收养我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他的福气。您一定很有钱。我若自己养,不知道养得活养不活。我们一路上吃的东西都不够。”
  荪亚在一旁站着看,见木兰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个孩子。做母亲的把婴儿抱着挨着自己的脸,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把孩子递给木兰。父亲没说什么话。几个姐姐哥哥都走过来,看新生的小弟弟那么快就由一位阔太太收养了。
  木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外衣,把婴儿放在胸膛前温暖着,走向溪岸。荪亚走下去问那做父母的关于他们家乡的问题。
  木兰从上面喊:“告诉他们咱们的地址。”
  “什么地址呀?”
  木兰说:“咱们杭州的茶庄的地址。告诉他们说一打完仗咱们就回去。”
  于是木兰叫锦儿给那夫妇拿下十块钱去,然后又继续向前走。车夫更觉得有趣,他说:“现在两天之中您就捡了四个孩子。若按这个快慢推算,您很快就会收养到一百个了。”
  木兰说:“这一个一定是最后一个。”
  车夫说:“全中国若都像您这样儿,日本对咱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车去,一路上看见道旁有三次生产的。日本就杀咱们一百万,咱们还能剩下四万四千九百万人,而且每天还有孩子生下来!”
  现在锦儿和木兰轮流着抱那个孩子,有时候儿坐车,但是大多时间是在地下走,因为手车上已经推着那一岁大的婴儿,九岁大的男孩子,另外还有行李。木兰心中在想那个男人说的话,她就对荪亚说:“你记得咱们告诉阿通的话吗?中国人的血统一定要传下去,不管是我们家的,或是别的人家的!”
  婴儿哭起来。木兰随身有一个小药箱。她拿了一块棉花,蘸了点糖水,让婴儿从棉花里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们停在天台山下的一个庙里。这一带乡间是浙江省第一等美丽的地区,公路未兴建之前是人迹罕至的。所以也是游客所稀见的地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巍峨的花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天际,半入云端。庙里挤满了难民。老方丈听说他们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说他认识他们的父亲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热情,虽然地方那么拥挤,在里院儿给他们找了一间屋子。
  木兰要了点儿蜂蜜,说是给婴儿吃。老和尚给拿来了三瓶,因为蜂蜜是本地的特产。锦儿提说她要带着婴儿过夜,但是木兰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说:“不要,今天晚上让我带着他睡。你带着那个小的睡,照顾那对姐姐弟弟。”
  荪亚说:“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儿睡一夜,明天还要往前走呢。”
  木兰回答说:“让这算最后的一次妙想吧,下不为例。今后我让锦儿和他睡。”
  夜里,婴儿哭时,木兰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头,使奶头儿发甜,她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就吮着奶头儿睡着了。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这个婴儿是中华民族延续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玛瑙小动物,可有天渊之别了。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荪亚说他们今天应当歇息一下儿,老方丈也央求他们住一住。所以他们在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早晨。
  木兰想到当年逃义和团和外国兵,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是遥远的过去。由那时到而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岁月呀!她的家人亲友都已东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们前头千里之外,在遥远的中国西部四川省;陈三、环儿、黛云在陕西;她弟弟阿非、宝芬、经亚、暗香在上海。曼娘死了,虽然曼娘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曼娘的精神还依然和她在一处,她若能有机会再和这些人重度以前的岁月,叫她付出什么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儿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军队里。在她的想象中,她觉得他俩就像在她身旁经过的大卡车上,那些微笑的年轻的战士一样,他们去牺牲性命,后来子子孙孙才能有自由。多少亿万的中国人共同在这伟大的史诗时代,这伟大的史诗的故事里奋斗生活之时,木兰觉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那一天,在庙里歇息之时,她开始向阿眉说她当年逃难的经过,以及体仁和银屏的事,红玉、阿满、素云、曼娘的事,他们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爱听母亲说祖父姚老先生,他的牺牲精神似乎依然还在引领他们的生活,影响他们的生活。
  木兰说这些往事,有记错的地方,锦儿就给她改正。木兰、荪亚、阿眉,三个人对时光似乎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时光像一条永远流动不息的江河,雄壮伟大,而万古不变。他们觉得自己的故事就像在永不改变的古老的北京的一个刹那,是时光的手指自己写下来的故事。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听见庙外人声鼎沸,又如雷声隆隆,自远而近。木兰一跳而起。
  她喊说:“来,去加入。跟他们一齐走。胖子,你可以吧?”荪亚说:“我的腿还在痛。妙想家,咱们走咱们的吧,咱们要尽快去搭火车呀。”
  木兰问:“还有多远?”
  荪亚回答说:“大概还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车。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辆,又有什么用?你转眼就把车子填满了孤儿了。”
  荪亚微笑着站起来,叫那个九岁的男孩子和他一齐走,锦儿抱着一岁大的那个,阿眉把那个新生的婴儿包在衣裳里背在身上走,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他们一齐步行。他去向方丈告辞,致衷心的谢意。老方丈送他们到门口儿。
  他很热情的问:“大新年的日子,干嘛走这么早?”
  荪亚说:“我们要尽早赶到火车站。”
  老方丈又问:“你们往内地要多远哪?”
  木兰回答说:“现在也不知道。也许到重庆——去看我妹妹。”他想到了重庆也会见到立夫,心里又温热起来。于是她又对老方丈说:“也许到了那儿,我们再一齐走。”
  老方丈站在庙门前,看着他们走下山坡。前面不远就是公路。如雷般的声音又渐渐近了。
  老方丈听见木兰喊:“快来,去迎他们!”他看见木兰从女儿身上抱过婴儿急忙走下去。
  庙下面有几千人,男的,女的,儿童。在新年喜气洋洋的早晨,在美丽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动,有军车过时,都大声欢呼。军队的歌声再度传来: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木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快乐感,一种光荣感,她想那是必然无疑的。她的激动为从前所未有。这种激动,只有个人溶进伟大的运动中,才会感觉得到。她记得她看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殡仪行列时,她心里有这样的激动:那时的激动像现在的感觉,但是没有这么强大,不像现在这样震动她的全身,这样震动她的心灵。使她这样激动的,不仅仅是那些士兵,还有那广大的移动中的人群,连她自己都在内的广大的人群。她感觉到自己的国家,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她感觉到一个民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她已经听说华北、华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听说四千万的男女同胞,向中国西部迁移,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她觉得这四千万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韵律在移动。在难民的千千万万数不尽的艰难困苦之中,她还没听见一个人说反对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见,所有这些人,都宁愿要战争,不愿身为亡国奴,曼娘就是一个例子,虽然这场战争毁灭了他们的家,杀死了他们的骨肉,使他们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他们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饭碗,只剩下了筷子,他们不悔恨。这就是人类精神的胜利。再大的灾难,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于精神的坚强弘毅,能改变而成为伟大荣耀,光辉万丈。
  木兰所见的外在的光景改变了,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失去了空间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个体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过去她那么常常盼望做个普通的老百姓,现在她的愿望满足了。征服自我,她父亲是全凭静坐沉思而获得,她现在也获得了,而是由于和广大的群众,男男、女女、儿童的接触。杭州城隍山上是满足她美感生活的隐居处所,现在她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了,不能使她满足,并不够真实。而今在广大的逃难的人群之中,没有富贵,没有贫贱。战争及其掠夺蹂躏,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见一位贵妇卖她的狐皮裘,只要几块钱,只为了买食物以充饥肠。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车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她知道这广大逃难的人潮越往内地走,中国抗战的精神越坚强。因为真正的中国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在他们深爱的中国土壤里。她也迈步加入了群众,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话里,是神圣的灵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庙门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见木兰、荪亚,他们的儿女,与他们同行的孩子们,所有他们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的影子混溶在一处,消失在尘土飞扬下走向灵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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