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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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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我。”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暴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的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字,下角印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儿特别细。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的离去,荪亚还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女学生,拿着画图纸和折凳。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四周张望,因为姚老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他立刻装做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穿着高跟儿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令。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设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儿。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她说:“这可以吧?”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的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写生簿来。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告诉你们什么呢?”
  一个女生说:“告诉她,她的命运如何?”
  “谁的命运?”
  “丽华的。是她。”
  他又很坦诚的问:“哪方面的命运?”
  她们说:“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问:“是不是她要订婚了呢?”
  丽华看了看别人,好像烦恼的样子。
  另一个女生说:“告诉他。没关系。他是过路人。”
  丽华点了点头,脸垂下去。
  姚老先生说:“伸手给我看。”丽华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软,手指纤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小姐,现在你在恋爱。”
  那几个女生笑起来。
  “你爱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实,有点儿矮胖。
  对不对?“
  三个女生大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你不应当嫁。”
  丽华刚才因为害羞把脸歪过去,现在转过来仔细看老人的脸。
  姚老先生说:“你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
  丽华把手从老人手里,猛然抽回来。
  她说:“不对!”
  老人说:“也许我看错了。不过你自己可以查出来。”另一个女生说:“他也不是先知。也不会每次都看对。”现在丽华很大胆的看着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骗我?”姚老先生说:“对不起,小姐。我刚才说过,我也许看错。我但愿我看错。小姐,不要难过。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
  他离这儿不远。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话对不对?“
  这一段对话使丽华很难过,她没法再画下去。姚老先生默默的望着她,另外那两个女生试着画他的脸。他立起来走时,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把两毛钱退还给你?”
  丽华说:“不要,拿走吧。”脸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温和的问:“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初恋?”
  丽华很羞惭的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说:“是!”
  姚老先生换了衣裳回家。刚刚中午,没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这么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写信叫木兰回家来。
  木兰回来了,荪亚发现她买了几件新衣裳,丝绸的睡衣和粉红色的套裙,几种面霜,洗涤水,几双值钱的鞋。她几乎花了二百块钱,还买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荪亚大喊说:“嘿,妙想家,你买了这几双鞋呀?”木兰说:“给你买的呀。你喜欢看这种鞋。”说着把那几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几分看不起的样子。
  荪亚对木兰的意思,自然有点儿纳闷儿。在外表上,木兰对他还是一如往常,装做一无所知。她到厨房去的时候儿比以前减少了。荪亚问她时,她只说:“噢,有点儿累了。”她一回来,父亲立刻就把和丽华的巧遇告诉了她。父亲说丽华看来像个心肠很好的姑娘,是和荪亚发生了爱情,不知道荪亚是有妇之夫。木兰只好一边儿等着一边儿注意。至于荪亚,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对木兰的改变梳妆打扮,归之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已经改穿朴素的衣裳,并且在他们第一次到苏州去探望时,立夫对木兰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并且表示不赞成。现在木兰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丽华三天之后,荪亚又见到她。因为丽华写信,说一定要见他。他俩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个下午,丽华正在写生。荪亚惊于丽华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画,称赞了一番。荪亚很会说话,二人于是就此相识,也就成了朋友,几乎立刻互相发生了爱情。荪亚从未提过他自己已经结婚。丽华只知道他那茶庄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去过。现在在饭馆儿又相见了。丽华进去时,面色悲伤而凝重。
  荪亚走上前去帮她把大衣脱下,拉她的手。
  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丽华说:“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坐下,荪亚叫了茶,因为丽华必须回学校去吃晚饭。
  丽华问:“荪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当然。”
  “你今年多大?”
  “我刚过四十。我不会再大呀。”
  丽华问:“我原以为你小得多,为什么你没有结婚呢?”
  冷不防遇到这样问题,荪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丽华觉得那个出家人的话说对了。于是安安静静的说:“你太太还在吧?”
  荪亚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过去没告诉我呢?”
  荪亚回答说:“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儿给我看看吗?”
  他立刻回答说:“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
  丽华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是黄山来的道士。他留着白长胡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两毛钱。别的几个女同学逗我,请他给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惊的是,他说那个男人比我大得多,身体矮胖。你看,他说的满对!”
  荪亚问:“你知道他准是个出家人吗?”
  “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要求一见,一定只是鲁莽无礼的要求与她丈夫断绝来往。她觉得有点儿莫测高深,同时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里,如何决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见了。
  木兰没有写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请她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一见,那个亭子是人人可以进去的。丽华到底要穿什么衣裳,要给人家什么印象,心里踌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笔书法,越没法想象那个乡下太太什么样子,究竟多大年岁,怎么样和她相见。那位太太一定聪明,但是聪明女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笔迹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显得高尚,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决定穿朴素高贵的现代式服装。
  由艺术专科学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西泠印社是个诗社,由一群诗人组成,已有百年的历史,在西湖上极占风景之胜。入门处是一段粗糙的石头台阶,两侧假山嵯峨,直至山顶。那个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顶上,登亭四望,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后面便是些富豪的别墅,由里西湖隔开,和孤山对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里面有“袁庄”和“三潭印月”。对面是钱王祠,也叫“柳浪闻莺”。远处右方高山耸立,出没云霭间,靠近湖的对面,便是杭州城,湖滨有很多别墅,迤逦错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艺术专科学校的大门,那儿正是“平湖秋月”。
  丽华两点钟离开学校,先到西泠印社,心里激动得卟哧卟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钟,等起来真觉得日长似岁。后来看见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少妇走上来。她不敢想这就是她要见的那位少妇,而宁愿来的是一个年岁大身体肥胖的女人,是受过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个女人走得渐近,丽华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神采照人。她看来太年轻,和荪亚并不相配。她一定是来游西泠印社的游客。
  但是木兰一直向丽华走过来,轻松的微笑了一下说:“这个坡儿太陡。走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您是曹小姐吧?”
  这么一问,希望是个游客的想法,完全破灭了。丽华站起来问:“您是曾太太吧?”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木兰今天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老贡缎做的,人都说这种料子是皇族穿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现在按最新式样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儿,可以说当时是最时髦的东西。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她说:“我现在老了,爬这么一小段儿路就喘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并无敌意,丽华的恐惧消除了不少。丽华说:“夫人,您还这么年轻。”不由得用了指达官贵人太太的称呼。
  木兰说:“我听说我先生新近认识了您。我也很愿见见您。”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告诉我……”丽华突然停住。
  “他告诉你什么?”
  “夫人,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结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想和您谈一谈。您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是,因为我问过他。他承认了,他还说,……总而言之,您和我想象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诉您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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