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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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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礼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亲,荪亚,经亚,都凑在祖母的屋子里。曾太太问经亚是不是一切准备已经齐全。经亚是曾家的长子,他负责指挥外面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说:“吹鼓手和其他乐队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就是从同乡会借家具。喜幛还会接着有人送,也得挂起来。筵席,蜡烛都有人专管,用不着操心。只有东边儿的厨房还没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炉灶、烟囱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前只有一件麻烦。就是明天还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云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轿,人家已经租出。全北京城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第二顶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去年三月涛贝勒第三公子结婚的时候儿,新娘坐的是一辆马车。现在风俗习惯慢慢变了,咱们也大可以那么办。”
  老祖母说:“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涛贝勒夫人,去借那辆马车吧。一辆马车,四匹好马,马头上装饰上丝绸彩饰,金红天鹅绒的花儿,看起来好神气。”
  素云对她丈夫说:“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着一顶花轿。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顶轿子一样呢?”
  爱莲说:“我想坐马车是个好办法,又新鲜,又壮观。”雪花说:“讨奶奶和太太的恩准,我要在您面前说几句话。我想这次婚礼既然办得这么风光,就不应当用人家用过的旧花轿。这个婚礼主要是为迎接新娘。咱们现在娶这么个仙女一般的木兰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轿,不但跟咱们这么大的气派不相称,也跟新娘不相配。”
  荪亚看了看这个丫鬟,没再说些什么。
  曾太太说:“就那么办吧。你找人去向涛贝勒家借马车,告诉人家明天接新娘,千万别来晚了。”
  素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吧。”素云说着看了经亚一眼。经亚出去之后,她又对别人说:“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要等他办。这几个礼拜以来,他都瘦了好多。”祖母说:“给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份内的事。咱们也不应当太讲究,太浪费。不过,佛爷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儿是我最小的孙子,木兰又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姐。看了他们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来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没来看咱们了。姑娘羞惭,也是自然的事。”曼娘说:“奶奶,您会想不到,她是越长越漂亮。现在高多了。”
  曾太太说:“今儿下午送嫁妆,听说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说:“锦儿跟小喜儿也是这么说的。”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儿,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有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儿也落到咱们手里了。”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好坏。”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观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一个是对这件事是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过的时间,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的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虾须形的金丝镯子,一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玛瑙(木兰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别针,耳环,戒指儿,一个大玉压发,两条头上戴的大玉凤,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古表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炉,白铜水烟袋,钟,卧房家具,扬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个汉鼎,一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后是十大盒子的绸,罗、缎,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赠送新郎的亲属,做为新娘的礼物。
  所有这些盒子东西都到达,新郎家觉得真是气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说:“木兰是我生平所见最有福气的小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若送给一个没有她那么美的新娘,就把这些东西糟蹋了。”
  但是华太太站在街角儿的前排,瞪着眼看着这些东西过去,尤其是金元宝和玉器,觉得眼睛也随着一抬一抬的过去,眼睛都要随后飞去了。她回家之后,决定和体仁彻底谈一谈,叫他要和父亲和睦相处,不要太任意胡闹逼得父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两天以后,体仁来的时候儿,她对体仁说:“我以前若是知道你们家那么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们家了。你又是个长子,最大的产业继承人!我告诉你,小伙子,不要冒险丢了你这份家当儿。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讨父母欢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不在乎。”
  体仁说:“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珠宝,那么多东西给我妹妹吗?他是跟我赛,看谁往外扔的钱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万块钱——老天爷才知道他存什么心!这次婚事又花了一万五千块。他若一直这么花,几年之后,我们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小看木兰结婚那天戴的钻石别针儿。那一个小东西就值五千块钱。”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得早呢?”“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儿,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儿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子上,永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这也是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曾经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一出嫁就受了挫败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屈指难计!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名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使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和好相处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独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乐美,她的身段儿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
  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那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认为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音。最初他得意洋洋,因为每一次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的说话和走路儿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那个姓江的又说一个故事引大家发笑。他说:“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儿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儿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你剃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儿,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儿?我等于守门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放在树枝子上。他立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到一把扇子,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大喊说:“天哪!是谁闹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木兰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木兰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帮助她。抓住这个暗示,她立刻微笑说:“江先生,您真是多才多艺。谢谢您费心表演,使大家今儿晚上都很快乐。”
  事情到此突然一转,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说的话似乎是和来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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