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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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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像一匹在雪地上独行的孤狼偷看人家的光亮窗户般,仰视大街两旁楼房上招手的艳妓,观看他人酒酣耳热的痛快表情,听着颓靡的乐曲和赌场的欢呼声。他需要这一切来保持他心里一种特殊的“饥饿感”。
  于润生走到了大街北端,经过全漂城最可怕的建筑物“大屠房”,往西转入北临街市肆。市肆早已休息。他看见街角遗留了一个斜放的破筐,里面装满污烂的梨子。
  空荡荡的市肆残留了一种有如丛林的气息。
  天色越来越糟了,阴云从四面八方涌到漂城顶上来。于润生加快脚步走出市肆,步过平西街口。
  刚进入破石里贫民窟内,雨便开始下了。
  他穿过迷宫似的窄巷,经过呻吟、咒骂、惊叫、呼喝、哭泣,走过炊烟、雨雾、泥泞、破瓦、腐臭,回到了家门前。
  一个人站在门前。
  闪电刹那划破厚重阴郁的苍穹。短暂的电光照亮了狄斌焦虑的神情。“老大,糟啦!”
  “白豆,什么事情?”
  “三哥不见了!”
  ——轰隆!
  雷声此刻才爆响。铅云似被雷震击散,化为了豆大的雨滴,从千丈高空洒落人间。
  夜深。疯狂的雨持续自黑暗天空降下,雨水仿佛直接来自孤寂的宇宙。
  豪雨在洗涤平西石胡同里的一场血祭:
  人影在黑暗的雨里穿梭、起伏、匍匐。
  刀光在流动,在颤震,甚至在呼吸。造形完美的刀尖,镜面般平滑的刃脊,如石纹般自然优美的蚀刻。
  一双双穿着草鞋、布履甚或赤裸的足腿,急促踏在水洼上,纷溅出带泥的水滴,发出战鼓鸣动似的沉哑声音。
  胡同一方是挑起这次战斗的“丰义隆”。为了迎接将于日内自首都总行返回的祭酒庞文英,“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马斗志高昂,决心夺取辉煌的战功。
  另一方则是雄霸漂城黑道逾十二年的“屠房”。他们绝不容许财力丰厚的北方人在这城市里站稳阵脚。平西石胡同是必争之地,只要守住这条短街的控制权,便能进而攻击破石里内“丰义隆”的地盘。
  癞皮大贵是“屠房”杀手之一,他带着八个兄弟埋伏在胡同北侧,蹲在鸡围与胡同间的矮墙后,随时跃墙而出杀进胡同里。
  暴雨清洗双方战士的身躯。
  闷雷响起。
  厮杀竟是异常静默。没有喊杀声。数十双腿急踏的声音似在互相抵消。刀光划过空气的锐音被雨声融化。血浆自皮肉组织破裂处溢出,迅速被雨水冲淡。被杀者发出低沉的哀叫。
  金属与骨肉交击。数条人影像泄气的皮囊颓然倒下。
  癞皮大贵双手握着三尺多长的钢刀,奋勇向前方逐寸冲杀。没有恐惧。连意识也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求生与杀戮本能。
  血溅在他的癞脸上。别人的血。他伸出舌头,舐去血的黏稠,品尝血的咸涩,又再咬牙向前挥刀。污秽的头巾不堪冲力而跌落,露出他毛发稀疏的癞疤头皮,仅余的发丝尽湿。
  他大幅挥刀,猛地斩在对面一个“丰义隆”头目的左颈肩处。骨断。肉飞。血涌。颈歪。
  大贵的刀并没有停下来。刀锋继续斜向前进,划入胸肌,切进肚腹。皮肉外翻,皮下脂肪与肠脏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长刀从右侧腹处脱离,完成那条灿烂而残酷的斜线轨迹。大贵迅速回刀,仅仅挡下了一柄趁机袭来的短斧。
  被斩者的身体此时才折曲崩倒。
  大贵两个兄弟从左右奔来,以小刀刺穿了使短斧的偷袭者的右臂和侧腹。
  “丰义隆”的阵势被这轮狠厉攻击打溃了,刀手纷纷转身逃窜。他们许多远自首都而来,不愿死在漂城这异地。
  “屠房”人马急步追赶,刀光闪动间又斩三人。
  “丰义隆”败兵转入破石里北区。“屠房”二十多人穷追不舍。
  败者四散入曲折的街巷。
  “屠房”杀手不敢再追进,唯有大贵恃着对破石里街巷熟悉,仍紧追“丰义隆”另一名头目。
  转过三、四个弯角后,已不见对方的背影。大贵无心再搜索,因为他发现连自己最忠心的手下也没有一个跟随而来。
  “呸,都是没用的——”
  右侧暗角处。
  两点凶狠的目光。
  一条高瘦的身影。
  大贵愕然。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非他刚才穷追的猎物。
  但是他感觉似乎曾经见过这条身影,这种眼神。
  像刀的眼神。
  在淋漓夜雨掩蔽下,大贵看不见来者的面目。但眼神却清晰地透射而来。
  大贵全身像被什么东西钉死了,呆立在原地。是恐惧。强烈的恐惧源自那刀芒般射过来的瞳光,它们就像无形的魔灵,紧紧缠缚大贵四肢每一段关节。
  大贵努力想举起长刀,可是肩头、手臂、肘弯、手腕、指掌全都不听使唤。
  “啊……”连喉咙声带也失却了力量。
  杀气充盈的高瘦身影逼近过来。
  大贵呆瞪着双眼。
  一片轻盈的东西飘落在湿滑的地上。
  大贵低下头看——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动作。
  然后他的头颅便沿着自己的胸膛滚落,跌在自己的足趾上。
  但是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是看清了:那片飘落地上的东西是一方灰色布巾。粗糙的布纤维瞬间吸饱了雨水和鲜血。
  窑子里灯光昏黄。狭小的房间充塞着异味。
  唯一没有歇息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娼妇。她被这个像顽童般闯进来,浑身湿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铺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额上水珠,掏出十五个铜钱,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个染上了一圈圈暗红的长状灰布包,然后解开湿透的裤子。
  阳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妇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阴部迅速升起痒感。
  男人一言不发地跨上床。
  娼妇闭起眼睛。
  曙光初露。随着朝阳上升的角度变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参差屋影渐渐退却,露出被昨夜暴雨冲涮洁净的石板地。
  一条早起的野狗奔过胡同。嘴巴上衔着一根苍白的断指。
  狄斌睁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灶火扇风,搅动着灶上大锅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门前瞥向屋内。于润生、龙拜和齐楚仍在熟睡。两张吊床空空如也。一张属于仍被关在牢里的镰首。一张属于葛元升。
  “白豆,你没睡过?”
  于润生从板床坐起来。
  “早啊,老大。早点弄好了,你先吃。”
  于润生爬离板床,走到木房门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脸布。
  狄斌从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给于润生梳洗。
  “我……担心三哥。他整夜也没有回来……”
  于润生用布把脸抹干。
  “放心吧。老三带着刀子。”
  狄斌找出几只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热粥给于润生。于润生接过来,却没有喝下。
  “我过去一下。”于润生捧着碗转到木房后,走过几条窄巷。清早的破石里已经吵闹不堪。每户都在咒骂争吵声中忙着煮早点、洗衣裳和准备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许多是跟于润生一样的“腥冷儿”——聚集在巷道上谈话,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没有着落。没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饿。于润生跟其中一些认识的打过招呼,又捧着热碗继续前进。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板屋前。屋门打开来,从里面传出琴声和男人歌声。歌声沙哑粗犷却悠长不断;充满世俗风尘气味的字词配在一首古意浓厚的曲调里: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污泥
  非我所愿……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嘀哒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于润生进入木屋内。屋里除了一张板床以外别无家具。一个看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地上弹奏着曲末的琴韵。弹琴的不是手指而是足趾。双臂齐肘而断。
  “喜欢这首歌吗,小于?”老人高兴地站起来——虽然失去了双手,但动作看来仍毫不费劲。“正好,我饿了。放在地上。”
  于润生把粥放下。“喜欢。就是太悲哀了。”
  “人生多苦啊。”老人又坐下来,用右脚在床边的箩筐里找到一个汤匙,以足趾挟着它舀粥来吃。老人的双脚就像手一样灵活,把足掌举到嘴巴前,坐姿也没有动摇。
  “午饭有着落吗?”于润生坐到老人身旁。
  “可以啦。这么多年也死不了,没问题。”老人满布着刀刻般皱纹的脸展出笑容。他似乎从没有为自己的残疾而悲哀。
  于润生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只知人人唤他“雄爷爷”。听说三、四十年前便在漂城的黑道上混,曾经非常风光。
  “我这条命哪,是捡回来的。”雄爷爷常常这样对人说。
  “听说你的兄弟昨天跟‘屠房’的人对起来了。”雄爷爷吃饱了粥,忽然说。“划不来啦。是‘屠房’哪。忍一忍吧。”
  “我忍得了,恐怕我的兄弟忍不得。他们就是有一身硬骨头。”
  “你不是能忍。”雄爷爷微笑看着于润生的脸。“你是能‘等’。我看得出来。唉,你跟你那群兄弟啊,除非离开这漂城去,否则不是飞黄腾达就是横死街头。我看得出来。猫是猫,老虎是老虎。”
  “这么说你是劝我离开吗?”于润生想起雄爷爷刚才唱的词。
  “年轻人,劝也劝不来。这是命,躲也不躲过。”雄爷爷说话的节奏起伏也像唱歌。“我只能说:事情凶险时就退一退吧。别为了一口气。我看过多少人死在那一口气上。也告诉你的兄弟吧。”
  “太迟了。”于润生想起葛元升。“现在阻也阻不了。也好,我已等久了。”
  高耸的北城门开启了,迎城门搭建的北桥与桥下漂河上游的水色,随着渐渐变宽的门隙,映入等待出城众人的眼里。
  于润生也是其中一个。每个月总有四、五天,他要清早牵着药店的骡子,往北出城渡过漂河,到对岸两里外的药田取货。
  这却是他少有的乐事,因为村子那边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城门启尽,但守城的士兵却仍没有放行。
  于润生皱眉眺视前方。长长的北桥对端卷来一袭暴烈的风尘。
  五匹骠骑迎面奔过来漂城,迅速驰过了石桥。
  守兵大声呐喊驱赶城门前的人群,在中央分出一条通道。于润生只好牵着骡子走到一旁,默默伫立。
  五骑奔到城门,鞍上的五名骑者同时勒止马儿。原本急奔中的骏马迅速煞步站立,一看便知是血统优良又久经调练的良驹。
  于润生仔细观察五名骑者。分守在四角的是四个一色白衣的中年壮士,三个腰上配着皮鞘残旧的长刀,一人则交叉背负两柄长剑。
  四个壮士的眼神中都透出一种无视于生命的气息——无视敌人或自己的生命。
  中央一骑上坐着一个身穿玄黑长袍的老者,白发银须,并没有配兵刃。
  老者眼神中又存在一股异于其他四人的气息。
  权威的气息。
  五骑在城门伫立不动。
  等待出城的人群中,忽然有十六人排众而出,在中央的通道分布成井然的拱卫阵势。
  十六人中一个汉子走前。
  “前路已靖,可以进城了。”
  白须老者在马上微微颔首。五骑同时发动,保持着如花瓣般的整齐阵式,奔驰经过两旁人群。
  在骑队奔过的一刻,于润生凝视中央的老者。
  而老者竟也同时警觉地把目光转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了短促的一刹那。
  五骑绝尘而去,只留下尾后袅袅烟尘。
  可是老者眼眸中那充满野心的神采,于润生久久无法忘怀。
  于润生渡过北桥,踏上了漂河北岸土地同时,“丰义隆”权倾一方的元老二祭酒庞文英策马抵达了位于漂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前。庞文英的银白长须在晨风中飘扬,玄黑衣袍猎猎翻响。
  葛元升带着一头散乱的发髻和一身仍半湿的衣裤,回到了破石里的木房。
  第一个看见他孤拓身影的是狄斌。狄斌正蹲在屋顶上修补昨夜漏雨的破洞,远远看见了葛元升,欢喜得连跌带滚地跳下来。
  “三哥——”
  葛元升看也没看狄斌一眼,走进了木房,爬上自己的吊床,闭起眼不久便睡着了。
  狄斌诧异地看着葛元升静静蜷卧在半空的身体,清楚嗅到残留在他身上的丝丝杀气。
  在温暖的仓库里,李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轻轻抚摸于润生的脸。他白皙的皮肤在她粗糙的指头扫抚下透现红晕。他的头枕在她赤裸而结实的胸脯上。
  她偶尔轻轻挪动身躯,因庄稼操作而失去了少女柔滑的橄榄色皮肤,便跟他的裸体产生快慰的磨擦,然后就像初次交欢时般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仿佛遍体都长出了千万个敏感的乳头,带来别人累积一生也无法相比的快感。
  于润生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默默地凝视仓库的天顶。
  她微笑。高隆的颧骨看来太刚强了一点。李兰身上最具女性气息的,只有她那把乌亮而层次分明的长发。
  她知道她的男人时刻都在想着许多事情。许多她永不会了解的事情。他那冷静的脸底下藏着无限的浮躁不安,心灵有如一片波澜起伏的汪洋。最初她惊讶莫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但现在她知道要怎么做。她努力给予他除了情欲以外另一种的满足——一种吞咽母乳般的温暖,一种被母体包围的安全感,一种血肉相连般的亲密感,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事实上她发现,他总爱不断抚摸弄捏她结实的乳房和肩膀和腰肢和臀股……他喜欢爱抚她更甚于与她交合。
  她没有笨得希望占有他。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欲念永远无法填平——即使是世上最艳丽、柔软、丰腴的女人。但是她爱他。她尽力满足他心灵中的一部分。然后就像这一刻,她只会默默让他躺在自己身上,看着他仰视上方的眼睛,永远不打扰他思索人生的其他部分。
  三十二岁的花雀五,刚洗过刀疤交错的脸,双目仍然浮肿,比他眼前六十二岁并连日策骑赶回的庞文英看来仿佛还老上几岁。
  “早啊,义父。”花雀五张开仍有臭气的嘴巴说。
  “呸!”庞文英击拍椅把,从虎雕大交椅上站起。花雀五这才惶然,连忙把擦着眼的手垂下。
  “听说昨夜又折了十几个兄弟了?”庞文英愤怒地走到大厅中央。
  “是……是的……可是——”
  “少来这一套了!又在想什么藉口吗?”
  花雀五的头垂得更低。
  “五年了,我们在漂城折了多少总行来的好手?亏了多少本,失了多少私货盐货?你给我算!要不是我扛着,韩老板容得了你这小子?”
  花雀五一听见“韩老板”三个字,一股寒意自脊梁冒起。
  “韩老板……有提起我吗?”
  “韩老板对分行这儿的情形很不高兴,你再不干一番成绩给他看,我也没法保你!”
  “是……可是‘屠房’总是地头龙嘛!人马众多……”
  “五儿啊!你就是少了这份胸襟眼光……”庞文英叹息着坐回交椅上。“这年来不是有许多腥冷儿涌进漂城来吗?花钱从中找些真人材出来,加强实力跟‘屠房’比拼。听韩老板的口气,我不能再从总行那边调度人手过来了。不雇这些腥冷儿,我们还可以找谁?”
  “可是这些腥冷儿很不听话……”
  “听不听话,讲的是手段。”庞文英从椅旁木几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呷了一口热烫的普洱茶。“‘屠房’瞧不起这些外乡人,用不了他们。他们没有门路可钻,才像瞎眼的苍蝇般四处找吃。花点钱,还不收得他们贴服吗?”
  “是。”
  庞文英放下茶碗。“最近又丢了一批盐货了吗?有多少?”
  花雀五额上渗出汗珠:“五十斤……”
  “丰义隆”为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分行布于四州,主要财政来源便是贩运私盐及其他违禁货品。“丰义隆”的影响力虽达朝廷高层,但这种走私逃税的生意仍靠各种正当行业掩饰,不能明目张胆干犯王法。
  漂城是通商重镇,扼守南部沿海与内陆地带之间的要冲。“丰义隆”为了把贩盐网扩展到南部及西南部,在五年前进驻漂城开设分行,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障碍。
  十二年来独霸漂城的“屠房”,主要收入除了一条繁华的安东大街外,城内各地大小嫖赌吃喝生意,“屠房”直接经营有三成以上,其他定期坐地抽红,所有商店和市肆摊贩也要奉献规钱;而低层头目、流氓进行的各种偷盗、勒索勾当更不计其数。
  “屠房”门生弟子都是本城人,排外之心极重。庞文英在漂城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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