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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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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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