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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w·赫尔_王荣生] 埋葬妈咪-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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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11期   … 科幻之窗
大卫·W·赫尔    王荣生
    主持人的话:继《美食》、《天幕坠落》和《卧底》等作品之后,中国读者熟悉的美国科幻作家大卫·赫尔推出了这篇新作。同他的其它作品一样,《埋葬妈咪》也是一篇极富人情味和人生哲理的软科幻作品。它此前已在美国专业科幻杂志上发表,并获得1998年雨果奖的提名。
    说它是一篇匪夷所思的作品一点也不为过。作者选取了一个格外独特的切入点,使情节层层推进,铺陈开来,成为一个初读起来感到些许怪诞离奇却又极为新鲜活泼,掩卷之后余味悠长的科幻故事。大卫·赫尔的作品如同他本人一样的朴实、富于人性而且毫不张扬。透过《埋葬妈味》,我们不难看出,大卫·赫尔在他的科幻之路上又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上月赴美期间,怡雯曾去作者家中拜访,得知大卫已在电脑中酝酿献给中国读者的《天幕坠落续篇》,于是千叮万嘱,催他新作快快出炉。  (怡  雯)
    妈咪究竟死于什么病,我们不知道。也许是病毒感染,也许是得了过敏症或败血症,也许是她的心脏猝然丧失了生命的功能。她死的头天还和平时一样,干了一天的粗活脏活回到家里,只是感到很疲倦,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夜里也没有呻吟。但我和弟弟恰尔德使出浑身解数搔她摇她,她却始终没有醒来。她的双手冰凉。我还记得一缕头发横过她那张开的嘴,纹丝不动。当时我们住在罗马瑞发,那是一座古城。我们一家有我,妈咪,弟弟和乔·特里。乔·特里是妈咪的丈夫,也许是弟弟的父亲,但不是我的父亲。我们一家挤在三间狭窄的屋子里。乔·特里当时正呆在客厅里,往腰上系工具皮带。
    弟弟向他跑过去:“乔·特里!乔·特里!妈咪醒不来啦。出事了,乔·特里,快来看一看。”
    “走开,恰尔德。我不是跟你讲过早晨别来烦我吗?”
    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身上无毛,指关节比我的拳头还要大。我恨他,这种恨久而久之成习惯,有事无事都恨他。只见他用手指戳了戳妈咪,然后拿起她的手腕摸了摸脉。
    弟弟焦急地望着,不停地跺着脚。“到底怎么啦,乔·特里?”他脱口而出,“妈咪怎么啦?”
    乔·特里让妈咪的手臂落下:“她死了,恰尔德。你走开吧。”
    “怎么办,乔·特里?我们拿妈咪怎么办?”
    “你有钱吗,恰尔德?”
    “钱,乔·特里?你知道我只有几分钱。”
    “那你呢,菲格?”他问我,“你有钱吗?”
    “没有。”
    “那么,咱们面对现实吧。恰尔德没有钱,菲格没有钱,我也几乎分文没有。告诉你们吧,我原准备按照你们妈咪的遗愿安葬她的,但安葬需要钱呀。所以,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交给城市有关部门处理,除非你们有更好的主意。”
    可是,我们想不出好主意,只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乔·特里将妈咪的遗体搬到屋外,放在人行道上。要知道罗马瑞发不是一座人类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外星人种,而是在几千年前由好几个种族组成的商团因为商业缘故建立起来的。同我们一样,人类也居住在这里——什么打工仔呀,流浪汉呀,全都是从邻近星球移居过去的工人。然而,这里有十几支种族,人类只是其中一支,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连自己的社区都建立不起来,在市议会的声音也微弱得多。我们一家就住在夸茨人聚居的地区,那里还住有一些福克斯人和斯比东人。乔·特里打工,串联单丝光纤电缆;妈咪干零活,有啥做啥,多半是家务活——洗衣服做饭之类的。她和乔,特里时常谈到攒足钱好移居别的星球。可是,每当他们攒了一点钱时,不是乔·特里拿去寻欢作乐,就是妈咪给我们添置新衣服或者床上用品或者家具什么的用了。
    现在妈咪死了,我们兄弟俩坐在遗体旁边。这时候,罗马瑞发两个太阳中的第一个升起来了。
    “咱们怎么办,菲格?”弟弟问道,“可不能把妈咪扔在这里。她不会喜欢的,不干净呀。”
    我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候,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啸叫,紧接着一群硬而直带翅膀的躯体扭成一团,跌跌撞撞地冲到街上。是一群夸茨人少年——他们喜爱成群结队,基本社会单位是群体。他们以羽毛未丰满前所使用的滑行步伐向我们滑过来,抛出一只皮球,他们接不着,便呼喊:“接球,恰尔德,接球。”
    我冲出去接住球,扔在一边,三四个夸茨人立即冲了过去。我告诉他们:“走开,走开。”
    “那是谁呀?那是谁呀?是你们的妈咪吗,菲格?”
    “是的。”
    “一动也不动,是睡着了吗?菲格,她睡着了吗?”
    “不,她不是睡着了,她死了。”
    “什么叫死,菲格,什么叫死?”
    “死?”我说,“死就是身体不再活动了。”
    “那就修补好吧,菲格,修补好吧。”
    “你们这群傻瓜,难道你们夸茨人自己就不死吗?”
    “夸茨人不会死的。不,夸茨人绝对不会死的。”
    恰尔德插嘴说:“撒谎,上星期皮立西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他们把他抬走时,他就没有动,而且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不叫死叫什么?”
    这一下可把夸茨少年问住了,他们之间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开来。随后,其中一位跳上前来,用嘴筒子凑近恰尔德的脸,尖声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不对,你不是皮立西。你是努恩。”
    另一位少年推开第一位,尖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你也不是。”
    于是,夸茨少年们全都围着我们转,边转边用他们自己天书般的方言以及“普通话”尖啸,疯狂地打着手势,每一个都声称:“我是皮立西!我是皮立西!”喧闹惊动了外面的乔·特里。这时他已穿上了全套工作装——上面套了一件缀着金属薄片的闪闪发光的铠甲,铠甲的每一个接头都系着大钉子和吸杯,硕大的电动工具悬挂在皮带上,一只数据输入装置箍在他的秃顶上,正闪烁着光亮——乔·特里撞进夸茨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们纷纷逃回家里,挤成一团,七嘴八舌,一片喧嚣,传来一声声“我是皮立西”的尖叫。乔·特里说:“说说看,这些讨厌的跳蚤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这样的,”我解释说,“我和恰尔德明明看见他们中一个摔断了脖子,可他们却偏偏说他没有死。每一个都说自己是摔断脖子的那个皮立西,真是愚蠢透顶。”
    “也许蠢,也许不蠢。”乔·特里回答,“但事实是,夸茨人与你我和恰尔德不同,不是真正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一群中的一部分。如果某一个躯体死了,可一群整体依然存在,那躯体的灵魂便依附在别的躯体上,继续活下去。而你们非要说不是那回事,死了就是死了,难怪不得他们怒不可遏。”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点像妈咪的生命在恰尔德和我身上继续,因为我们俩是她的一部分血肉。”
    乔·特里瞪了我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谈的是夸茨人,他们不是人类。别胡思乱想什么你妈咪身体的一部分依附在你们身上。我不是宗教徒,但我相信我的父母教我的至善至美的福音书。福音书说肉体不过是一堆渣滓,毫无意义。现在你妈咪的躯体不过是一具空壳,一堆垃圾,如此而已。我敢保证,受上帝保佑的灵魂已经从她那具可怜的躯壳里解放出来,飞向遥远的地方,不再为我们操心了,正如我们不必为她留下的躯壳操心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无疑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尽管我讨厌他,但他的气质中有点儿神秘的东西令我肃然起敬。不过,他也是个卑鄙粗俗的人,想用一番大道理来开脱自己的吝啬。他和我一样知道妈咪的遗愿是按照她的同胞的传统安葬她,也就是说要给她穿上华丽的尸衣,要举行葬礼,要有送葬的人群。她生前常常谈起葬礼,将我们兄弟俩拥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哀怨上苍无眼,将她和乔·特里、恰尔德和我带到罗马瑞发来,弄得我们浮萍似的远离人类社会。这会儿,我们兄弟俩望着乔·特里阔步向职业介绍所走去,一身铠甲有节奏地剧烈摇晃。当他转过弯后,恰尔德大叫道:“我才不管乔·特里说什么呢,把妈咪扔在这里可不行。她不是一堆渣滓,对吗,菲格?”
    “我也觉得不是。”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菲格?”
    我摇了摇头,和他一样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候,街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声响,随即一辆城市垃圾车进入我们的视线。卡车是三节平板车厢挂在一台肮脏的引擎后面。卡车呻吟一声,在一堆垃圾面前停了下来,接着长一团触角触须的清洁工——同平常一样是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一窝蜂拥向垃圾堆,开始往车上搬,玻璃搬到第一节车厢,金属搬到第二节车厢,有机垃圾搬到第三节车厢。短短几分钟,街道就清扫干净了,老掉牙的引擎又慢腾腾地开过来,停下,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立即冲向我们周围的垃圾堆,边冲边窃窃私语。
    这两个外星种族都是食腐肉型——林福特人吃硅垃圾,纳斯特人吃碳垃圾。这两个种族尽管在化学构成上有本质的差异,但长相彼此酷似,都长着柔软敏捷的肢体,而不是手臂和腿,他们的感觉器官直接从身体中央突出来,没有头,有嘴无唇,嘴里一排排牙齿和触须以惊人的灵敏翻进翻出。人们普遍认为,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是在不同的星球上进化的,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在罗马瑞发第一次相遇。多少世纪以来,他们之间产生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垃圾自然是这两个种族的肉食和饮料,但不是同样的垃圾。这种共生关系由官方文件正式确定下来——在城里市档案馆可以查到这些文件。最终市议会授予这两个外星种族永久共享清除全城垃圾的特权。到我和恰尔德坐在妈咪旁边,看着破卡车开过来,清洁工开始在我们四周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包中间觅食的时候,市议会的安排已经持续了四千多年。
    一只长长的触角绕住妈咪的手臂,我一掌把它打开了。随即,从一堆破烂家电后面冒出一个无头的身体来,黄色的独眼带着可笑的惊异目光窥视我。是一个纳斯特人。
    “我的!”他用“普通话”声称,“我的,我的,我的。”
    “不,她不是你的,”我回答道,“这是我的妈咪。走开吧。”
    “她不动了,她在这儿。她是我的。我饿了。”
    触角缠住妈咪的胳膊,纳斯特人开始拖走尸体,准备当作另一堆生物垃圾吃进肚里,消化掉,然后排泄出来。我呆呆地望着,茫然无措,情况糟透了,自己既无可奈何,又给吓懵了。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阵凄厉刺耳的哭泣声,将我从发呆中惊醒。是恰尔德在哭泣,哭得那么凄婉,那么悲伤,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愤怒,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眼前发黑,头脑一片空白。我抓起一根破家具木棒,追赶纳斯特人,朝着抓紧妈咪的触角一阵猛击,边打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滚开,滚开!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妈咪!”
    纳斯特人痛叫一声,触角刷的一下抽开,缩回身体里去了。其他纳斯特人,还有林福特人纷纷丢下活儿,围住挨我打的那位,表示同情。他们发出惊诧的嘶嘶声,带着责备的目光向我眨着爆玉米花眼睛,只见肢体触须足趾扭成一团,沸沸扬扬。我才不在乎他们呢,我抓起妈咪的手腕,将她那僵硬的尸体拖到我们房子屋檐下,拉直她的双腿,将她的双手放在胸部,抹平她的衣服,合上她那睁开的眼睛。
    妈咪一死,我的生活节奏戛然而止,我明白在体面安葬她之前,我是无法走向新生活的,葬礼即使不能按照妈咪的遗愿,也得像个样才行。于是,我一把抓住恰尔德的衣领,大声吼叫:“别哭了。快去把你的红色小车推来,听见了吗?”
    “干吗,非格?”
    “快去推来。”
    他跑进屋早,推小一辆鲜红色小车,是妈咪和乔·特里送给他的。那是一辆亮铮铮的漂亮小车,没有轮子,用一个柔软的气垫支撑。我和恰尔德折腾了好一阵,将妈咪抬上小车,摆平,使她不至于滚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又用皮带系住她的手肘和膝盖。然后,恰尔德握住车手把,用力一拉。
    小车便沿着它那无形的轨迹无声地前进。
    “上哪儿去,菲格?”恰尔德问道,“要干吗?”
    “哦,”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乔·特里是对的。我们没有钱,而妈咪所希望的葬礼却要花钱,至少在人类中间要花钱。在外星人中间多半也要花钱,不过有些外星种族倒不在乎钱,比如说纳斯特人。”
    “他们蠢得很。”
    “问题不在这里。我在想也许有人不在于我们有没有钱,也会帮助我们的。也许葬礼与妈咪讲的不完全一样,但也足以让妈咪安息了。明白了吗?”恰尔德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伸出双臂拥抱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一掌将他推开:“够了。事情还没有眉目呢。”于是,他又握住红色小车的把手,我们兄弟俩运着妈咪的遗体出发了。(现在,我离开罗马瑞发已有大半辈子了,已经老了,孙子出和你们一样人了。然而,时至今日,我对那座怪城依然了如指掌。有些地区是城区,房屋建筑形形色色,既有宽敞的夸茨人社区,也有拥挤不堪的斯比东人社区。另一些地区则是荒野老林,游牧族种如西人生活在其中,他们喜欢以自己传统的流浪方式四处游荡。)
    我们来到一片荒野,只见上千米高的参天大树耸立在羊肠小道两旁,这种树是当地特产,名叫“力阿罗”。同城市大多数地区一样,那地区也是多种族居住区,但人都是罗尔恩人。罗尔恩人属昆虫型,长有薄膜羽翼,鼻子卷在下巴下,伸缩自如。我们经过几个嗡嗡地飞过阴影的罗尔恩人,我才鼓起勇气招呼一位,用“普通话”一再介绍自己,最后他终于听懂了我的话,也用“普通话”询问我。
    “有何贵干,地球人?”罗尔恩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那昆虫似的下颚使他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怪响。“是这样的,”我说,“躺在这儿的是我们的妈咪,她死了。我对你们罗尔恩人一点也不了解,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处理死人的,我们能不能按照你们的方式埋葬我们的妈咪。要知道我们没有钱,即使有也只有儿分钱。”
    罗尔恩人在空中盘旋片刻才回答我,他的羽翼拍打的沙沙声荡漾在寂静的天空。
    “我们做生意不用现钱,另有规则,”他回答道,“另外,是的,地球人,我们处理死人有一套自己的仪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乐意效劳,为你们妈咪安排这种仪式。”
    “你们真是好邻居。”我说道,可是恰尔德却扯我的衣袖。“问清楚再说,”他耳语道,“也许妈咪不喜欢这种仪式,也许不干净。”
    “我们相信每一代人都欠有下一代的债,”罗尔恩人坦诚相告,“‘生理债’。我们中有谁死了,我们就洗干净尸体,全身涂上油膏和香料,然后把尸体裹上树皮树叶。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吟唱着庄严肃穆的颂歌,鼓励灵魂踏上通往天国之路。”
    “听起来倒不错,”我说,“是吗,恰尔德?”
    “可不是。”
    但罗尔恩人还没有讲完呢:“然后,我们才让死者履行他的义务。正如他自己早先被孕育一样,现在他也要孕育下一代。就是死者的一位近亲将自己的输卵管——”罗尔恩人说着他的腹部就伸出一根针状黑刺来——“插进尸体,输入卵子。当这些卵子孵成蛴螬的时候,它们便在死者的肉体里生长。死者就是以这种方式偿还他还是幼虫时欠下的债务。既然你们妈咪没有任何亲人能够参加这种仪式,那么我愿助一臂之力。你们想葬礼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弟弟已经给吓退了。“你真是太好了,”我说道,“可是妈咪,她——”“才不愿意当作肉喂你们这些该死的蛆虫呢。”恰尔德替我说完那句话。于是,我们匆匆地穿过那地区铺满落叶的林荫道,红色小车跟在我们急促的脚步后面滑行,直到走进一个无窗蜂窝式房屋遍布的地区时,才停下来。
    街上挤满了伊勒姆人,他们就住在这些密室里。也有一些斯比东人、特万人和西人。我们的心房狂跳不已,一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一阵撕裂人心的轰鸣刺破天空,只见一艘驱逐飞船从天而降,气势汹汹。我和弟弟一眼就认出这艘飞船来者不善——一连数月新闻媒体天天警告人们要警惕一伙海盗的袭击。
    这伙海盗的基地设在月球上,他们在头目诺恩的率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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