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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大全集-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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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称要御驾亲征,实则压服众意促成用兵;他和裴聿作为地方佐官也都跟随上司参与了盛会。当然,八品官没有一窥天颜之幸,只是站在人群中跟着高呼万岁,偏巧他俩站的位置紧邻,因此结识。两人都是太学出身,都侍奉亲王,又都性情耿介,沉寂下僚不得志,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世事无常,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他仍是八品参军,裴聿怎么就蹿升为六品京官了呢?他手扶车辕,呆呆地望着趾高气扬的旧友,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距离渐渐接近,裴聿似乎也认出了他,眼神中却晃过一丝踌躇,犹豫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那边站的可是张仓曹?”

    他心头一颤——裴聿没有像当年一样叫他“张贤弟”,而是称呼官名,显然彼此已有隔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孰能奈何?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作揖:“正是卑职,裴……裴公别来无恙?”

    裴聿大模大样骑在骏马上,望着他错愕的样子,听到这恭恭敬敬的称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东都一别已有三载,你还是老样子嘛!哈哈哈……”

    或许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无讥讽之意,可这话在他听来颇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谦逊,他还是抱拳恭维:“卑职才疏德薄,不过是苦熬资历,哪敢与您相提并论?”

    “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过仰赖圣上恩赐……”说着裴聿不耐烦地朝身边仆从挥挥手,“尔等散开!本官要与老友叙叙旧。”

    众仆从纷纷退后,请他过来。然而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已找不回三年前与裴聿畅谈国事、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过谦。”

    “我这官职升得颇为侥幸,究其缘由还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说“侥幸”,却难掩兴奋之色,“两年前我们那位荒唐亲王又添了毛病——贪爱美色。若仅是招姬纳妾倒也罢了,竟对有夫之妇下手。他一旦看上谁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义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实在不成话!你也晓得我的脾气,岂能坐视他胡作非为?连番劝谏,他非但不改,还命刁奴用竹板将我一顿痛打……唉!打得我伤痕累累,卧床数日啊!后来当今圣上也获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诏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抚慰,询问伤情。圣上问我挨了几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据实而奏?便随口搪塞说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谏理当重赏,他打你八板,朕给你晋八阶官!’只因这句话,我由八品提为六品,你说这是不是天恩所赐?”

    他听罢也暗暗称奇,却道:“固然天恩浩荡,却也是精诚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谏,焉能有此殊荣?裴公受之无愧啊!”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绝无半点儿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转而叹息:“唉……我后悔莫及啊!”

    “当仁不让,何悔之有?”

    “早知有这好事,我便多说几板。哪怕再多说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为是玩笑,却见裴聿愁眉紧锁,竟似发自肺腑——朝廷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世袭恩荫、免除赋役,而且新编的《姓氏录》规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称五品为“通贵”。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阶是正六品上,距通贵之位仅差一阶,故而叹息。

    他默然注视着裴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下却在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虽因耿直敢谏升官,只怕如今得鱼忘筌,沉迷富贵,再也耿直不起来了吧?这八大板把官阶打上去了,却也把一个正直纯良之士打没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问他入京何事。他虽然对裴聿大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级京官,或许能念及旧交情帮点儿忙,便坦言想觐见天子。

    裴聿不住摇头:“你来得不凑巧啊!昨日圣上刚刚传旨,欲起驾东都,准备封禅。”

    “封禅不是定在明年吗?为何急于起驾?”

    “事务繁多,需提早准备。议定祭礼、铸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诏在东都修建乾元殿,还想开制举,专门征召通晓封禅礼仪之士参与,要忙的事数不胜数。而且……”说到这里裴聿压低声音,“听说皇后不喜长安,偏爱洛阳,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难道就没一点儿见驾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个都想见皇帝邀功,皇帝岂能说见就见?裴聿碍于情面不便把话说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诸务千头万绪,去岁玄奘法师涅槃,紧跟着许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韩国夫人又病逝,单这几桩丧事就够忙活的了。圣上风疾复发,龙体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过问。”玄奘法师不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扬教化、安抚民心的重要臂膀,圆寂非同小可,李治为之垂泪,连呼:“朕失国宝矣!”钦赐金棺银椁,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过百万人。许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宫人郑氏所生,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宠,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免感伤。韩国夫人武顺不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对老情人仍有几分眷顾,更何况现在他正宠爱武顺之女贺兰氏,这场丧礼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职见驾便是有重要之事禀奏。”

    “谁不是身负要事才进京?你还是按老规矩把奏疏递上去,静候召见吧。但实话告诉你,接见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务多由皇后代为处置,即便得以入见,见你的也是皇后。”

    “卑职只想觐见圣上,不想见皇后。”

    裴聿越发冷笑:“以当今武皇后之权势,想绕过她可能吗?”

    他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沉默。

    “老弟啊!”裴聿故作亲近,拍拍他肩膀,“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幸运啊!当初若非挨打受罪,我又岂能一窥天颜?你若没有万分紧要之事还是算了吧。愚兄现居六品,虽然称不得高官,但在朝中也算小有名气,与吏部的人关系也不错。等来年考课之际我帮你托托人情,咱……”

    “我不是这意思!”饶是他性情沉稳,见裴聿这番戏谑之态也矜持不住了,直言道:“我此番来长安确有要紧事,而且关乎当今圣上英明。”他本不想随便吐露,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放开,遂将李素节之事说了,坦明自己是来进谏,又把《忠孝论》掏出来让裴聿观看。

    裴聿听他述说已神色大变,一见《忠孝论》直接连连摆手如避瘟神:“不可不可!这东西万万不能上交!许多奏疏都由皇后过目,若她看后不悦,必要迁怒你。就算皇后没见到,主宰政事堂的是许敬宗,先前贬斥郇王的几道诏令都是他经办的,你这么干不是摆明了和他对着干吗?他又岂能轻饶你?”

    “我当然知晓此中利害,但职责所在义无反顾。既然公开上奏甚为不妥,裴公可否帮我想想门路,直接将此文递与圣上?”

    裴聿脸都吓白了:“爱莫能助!爱莫能助!”这是非躲还来不及,岂能往里掺和?又苦口婆心道,“老弟听我一言,此皇家骨肉之事,咱们做外臣的别干预。远者岑文本、刘洎,近者长孙无忌、褚遂良,皆因涉及皇储之争而败。事关身家性命,你可别乱来……”

    “此言差矣!”他也顾不得裴聿比他官大多少了,反驳道,“我家郇王心地良善、为人敦厚,绝无非分之想。况且今之太子应谶而生,又以皇后为恃,居东宫之位近十载,名分已定,稳如泰山。此乃天授,非人力所能更易也。卑职此来不过是想效春秋之颍叔,劝圣上珍惜皇家骨肉。若圣上能解除对郇王的限制,父子和好再无猜忌,莫说乃郇王之幸,对圣上而言也是好事。前番已将废太子赐死,今若再疏远郇王,难道不怕天下人说圣上冷酷无情吗?”

    裴聿手捻胡须连连摇头,大不以为然:“商君献策变法,秦室兴而身车裂;晁错力倡削藩,刘氏安而晁氏亡。你虽是出自拳拳之心,难免引火烧身。武皇后可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何必呢?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苦熬这么多年,老弟也该学得识时务一些。”

    他闻听此言脸色微沉,即刻恢复了那副对待上司的表情,施礼道:“承蒙裴公开导。但郇王本无纤毫之过,为何要受苛待?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徙。今无罪而咎亲王,属下窃为家国恐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卑职虽官微言轻,然是非大义之前不可苟且。我意已决,即便丢官罢职,该管的事还是要管。”虽然他努力保持一贯的冷静,但深沉的语调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怒意。

    裴聿听他搬出这些道理,又摆出拒人千里的架势,实在辩无可辩,话不投机只能嗟叹:“人各有志,你若执意要去撞南墙……唉!好自为之吧。”说罢抖开缰绳掉转马头,“愚兄还有许多公务,不陪你了,咱改日再会。”说罢便连忙招呼仆从往西而去。

    “送裴公……”他望着裴聿狼狈而去的背影,暗自气恼——自西来又往西而去,分明也要往宫中办事,听说我欲谏言故意躲开,怕和我走太近也牵连进去。这等得志忘本之人离得越远越好!

    他心中负气也不上马车了,背着手向东而行,一路都在低头想心事,绕过景风门、延西门,穿过永昌坊,一路走得飞快,直至东内丹凤门前才猛然定住脚步——多年未至长安,这实是他第一次目睹蓬莱宫全貌,不禁被这座宏伟的皇宫震撼了。

    蓬莱宫坐落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山,整个宫殿群依山势而建,起承转合、错落有致。尤其外朝含元殿,建于三层高台之上,碧瓦朱柱,青石栏杆,回廊婉转,飞阁翼然,即便远远站在丹凤门也赫然可望。加之山上草木葱郁、百花含苞,雄伟之余又不失秀美。

    望着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他许久才缓过神,却觉昏昏沉沉,胸中锐气顿时挫去三成——这便是皇权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省皆在宫门内,将近午时进进出出的人甚多,高官显贵的车马也不少,他也只好规规矩矩等着。凡有爵位之人,乘坐的马车可驶入望仙门,在宫内下车;五品以上高官身配金银鱼袋,亮明便可入宫,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卫士都很恭敬。观此情景他更是相形见绌,唯有掏出官印、名刺,阐明自己是进宫上疏的,又接受一连串询问,卫士这才板着面孔放他过去。经此一番折腾,胸中底气更不足了。

    方入宫门,又见甬道阶梯蜿蜒而上,通往半山腰——此道长四百余步,前后高有数丈,直至含元殿阶梯,每阶都是莲花纹方砖铺成,便如一条巨龙匍匐山上,故称“龙尾道”。他悄然站在龙尾道底端,抬头望着上方,殿前玉阶上探出的螭头仿佛正森然凝视他,令他不寒而栗。身在仕途便如走这龙尾道,成败兴衰全在攀龙附凤,君王一喜鸡犬升天,真龙震怒便跌个粉身碎骨,岂能不惧?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提了口气开始攀登,可还没走到一半便已腰膝酸软、心中惴惴。方才与裴聿一番交谈,虽然大为不快,但那些警告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虽是抱定信念而来,但到了这会儿还是不免扪心自问——真的想清楚了吗?最大的威胁真的来自那武皇后吗?

    平心而论,难道当今天子真不晓得李素节是无辜的?真分不清是与非、善与恶?真的一切行为都被武皇后钳制着吗?明眼人都瞧得出,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义府、杜正伦、许圉师、上官仪……十年来一个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相继崛起,又皆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唯一受益的便是操纵他们兴衰的皇权。当今这位有着孝子、仁君、贤夫之名的皇帝其实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为了稳固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现在为确保太子李弘的地位,割舍一两个庶出之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父子天性,骨肉至亲”的观念在他们李家根本就不存在,高祖、太宗两朝有过多少骨肉之憾?

    爬到顶端的那一刻他头上再度冒出虚汗,不仅因为劳累,更因为紧张和压抑。谁也摸不透在这雕栏玉砌之下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没人会为他这么个青袍小官领路,不过他尾随着几个装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员很快就找到中台。作为天下行政的中枢,这里绝非“繁忙”二字所能概言,小吏们捧着公文来来往往,外地入京递交奏疏之人更是成群结队。绿衣青袍者不出奇,甚至还有一两位绯袍高官,也无可奈何地挤在队伍中。他怅然望着这一幕,彻底领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蚍蜉如何撼树?满腹的锐气此时仅剩下不到三成了——理直未必气壮,当仁也需相让,官场中的一切不是对错决定的,而是地位决定的。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后面等着,没人愿意帮他,也没人敢帮,裴聿的态度已说明一切,如今谁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武皇后?

    但权势可以压人,却不能让人心服。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当今天子对皇后多么纵容,他心里是大为不服的。这不仅是出于对李素节的同情,也非“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观念使然,而是他从性情上就不认同武媚——他和武媚天生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面对生活,那女人热情高调、嬉笑怒骂;而他沉郁刻板、不苟言笑。面对礼法,那女人嗤之以鼻,总是自出手眼、敢破敢立;而他却视之为天、谨慎克己。面对挫折,那女人一贯强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甚至不惜以乱伦、陷害、僭越的手段改变命运;而他却笃信两个字,一曰忍,一曰诚,忍到海枯石烂,也谨守一定之规。彼此的人生信条针锋相对如同水火,所以对他而言,武媚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种人。

    但是不愿意也没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正大光明地坐到了朝堂上,而且拥有了审阅奏疏、管辖朝政的权力,这关就注定躲不过。外柔内刚、心机深沉的皇帝,处事狠辣、手腕强硬的皇后,再加上个老奸巨猾的宰相许敬宗,莫说拯救李素节,他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

    至此他的热忱和妄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仍没有退缩,反而将《忠孝论》攥得紧紧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作为一个属下的职责,更是出于一个善者的良知。他冷眼扫视浮华的皇宫,心中默默祷告:“吕望八十为相,重耳六十始登国君,四十不惑未为老矣。若我张某人还有前途,有朝一日能身登高位掌握大权,定要厘清是非、严明礼法、肃清世风!”

    胸中万千波澜,涌不进深深宫苑,最终化作自我勉励藏于心间。苦等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终于把《忠孝论》连同自己的奏疏交给了中台长吏,继而拿起笔,在记档的登记簿里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楷书写得中规中矩,既不潇洒也无半分矫揉之态,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凡无奇——申州仓曹参军张柬之。

第47章 媚娘巩固后位,毒死贺兰敏月() 
一、二圣临朝

    麟德二年二月望日,皇帝、皇后双双登临含元殿,百官毕至,朝班秩序井然——这是起驾封禅前在长安举行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乾坤并列,玉宇流光,大殿之上一片肃然,宰相孙处约立于龙墀之下,正详细汇报封禅的准备情况。一应车马、粮草、仪仗都已置备妥当,只等吉日来临。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表情都很严肃。“二圣”临朝已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尤其那些五品以下唯有大朝会才能见驾的官员。对他们而言朝堂礼仪本就很严格,现在御座之畔又坐着个女人,大伙儿都不晓得眼睛往哪儿看,既怕向上张望冲撞皇后,又怕娘娘说话时没有瞩目失了礼数,只好死死盯着手中笏板,盯得脖子都僵硬了。

    宰相也有些底气不足。孙处约每汇报几句便稍作停顿,观察二圣喜怒,可谓谨慎至极——他年近六旬,论资历不可谓不深,但是居官几十年没什么突出政绩,最大长处只是办事谨慎,再者位列宰辅根本就是他不敢奢望之事。年轻时的孙处约曾有言:“得为舍人,在殿中周旋吐纳可也。”故而昔日提升他为中书舍人时,当时的宰相来济竟在给他的制书中写了“如君所愿”四字。事实也如此,他历任东西台,实心任事无愆无过,无论由谁主持政事堂,他都能身处其下游刃有余。不过朝局变换波谲云诡,短短两年间许圉师被贬、李义府被流放、上官仪被杀、刘祥道被免,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论资排辈轮到他,不干都不行。他的人品无可挑剔,朝廷上下都恭维他为“太平君子”,但这位君子注定不是挑大梁的角色,因为他没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何况他名为宰相其实手中没多少实权,既不能周旋也不敢吐纳,唯有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行事。

    那么皇帝此时是何脸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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