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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大全集-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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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努力露出一丝微笑,便如往昔他俩夫妻嬉戏一般:“臣妾愚钝,不知陛下给我定的什么罪名,可否容我看看诏书?”
李治踌躇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别看了,明日宣读颁布之后你就知道了。”
事关成败甚至生死,媚娘岂能放弃?她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叹息:“唉!反正臣妾已是即将被废之人,看一眼有什么打紧?”说罢不待李治答复,硬生生凑到书案前。
上官仪做梦都不曾料到会出现这等情形,他手里兀自拿着刚写好的草稿,而他针对的人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虽说这个女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被废掉了,可此刻她依然还是皇后。君臣之别、男女之别、敌我之别,他究竟如何是好?媚娘却毫不犹豫,伸手便拿;他只能死攥着纸的另一端,既不敢撒手,也不敢用力夺,两人僵持住了。
媚娘又挤出一缕微笑:“上官大人,本宫久闻您文采斐然、妙笔生花,可否不吝让我一观?”
寒冬腊月的天气,上官仪却已急得满头大汗,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扭脸看皇帝,却见站在黑暗处的李治始终沉默不语,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手——他写的什么自己最清楚,不仅罗列皇后四大罪状,而且将之比拟为骊姬、吕雉,句句诛心字字刺骨,皇后看了岂能不怒?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媚娘带着恭敬的神情从头至尾默读了一遍,她的脸庞如一面光洁细腻的雕塑,始终没有半分改变,反而赞道:“大人不愧为贞观第一才子,好文章。”
上官仪也摸不清这是正话反话,一脸尴尬,唯有把头压得低低的,却听皇后又道:“本宫想与万岁单独谈谈,请您先出去。”
“这……”上官仪惊得站起身来,又望向皇帝,见李治仍如一尊泥胎偶像般没反应,心下越发焦急——他岂会猜不到皇后想挽回?若容其与皇帝私下交谈,只怕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真要是情势翻转,莫说自己宰相之位,只怕连身家性命也堪忧。他想拒绝、想呐喊、想面对面大声控诉皇后的一切不德之举,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上官仪毕竟是上官仪,若换成李义府,此时必然会放胆一搏,给皇帝再鼓一把劲。而上官仪不是那种人,他有勇气在朝堂公然谏言,也善于用文字阐述自己的一切构想,但真正面对敌人时未免有些文人的迂腐。毕竟他恪守着儒家礼法,大半生谨遵“君为臣纲”的准则,没皇帝准允他便不敢直接痛斥皇后。更何况此刻这个女人如此镇定、如此从容、如此泰然自若,简直无懈可击,要辱骂这样一个对手,他这样的翩翩君子如何张得开嘴?不知不觉间他已迈步往外走了,当他跨出殿门那一刻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预感到情况不妙,然而也只是回过头,嘴唇无力地翕动几下,继而哀叹一声走了出去。
媚娘暗暗松口气——范云仙要她绑郭行真请罪,那无疑是昏招,其实魇胜不过是个借口,连薛婕妤和上官仪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真正要面对的是雉奴的心结,既然躲不过、逃不过,神灵也无法庇护自己,那就直接面对吧。夫妻间的事就要两个人单独解决,事到临头须放胆,成败在此一举!
她鼓起勇气,拿着那份废后诏书走到李治面前,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陛下真的要废了我吗?”
“是……”李治依旧只回答一字,但声音明显没那么沉着了。
“为什么?”
“诏书上都写着。”这简直不是回答,而是搪塞。
“可是我不服!”媚娘终于变脸了,扬起那份诏书,“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素无贤德,内实妒恨……究竟是何意?”
“你自己心里明白!”
“明白。”媚娘的口气和缓下来,“不就是贺兰的事吗?难道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舍弃与你同甘共苦之人吗?古人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看来在你眼中我连块糟糠都不如。再说她是我外甥女,你招她入宫又称得起什么美事……”
李治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是为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媚娘又续道,“处事狠戾,钳制后宫?是啊,我是把后宫管得牢牢的,难道不对?当年若非我以后宫之力相助,你焉能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大权?听说王伏胜把善氏的事也告诉你了。不假!那妇人确是我打死的,打得骨断筋折,当场废命。那是因为她得罪过我娘,而且不知悔改,酒宴后出口不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好歹我是以暴制暴,明着来。不像某些人,明明亲手把人一步步逼死,却还要假惺惺抹眼泪、充好人!”
“你……”李治当然清楚她指的何人何事,想要大声反驳却顿感无力,“你放肆,朕本来并没想……”
“对!所有卑劣肮脏之事,你都从来没想过,都是别人挑唆你、蛊惑你、蒙蔽你。”媚娘猛然发出一阵狂笑,“再看这条‘牝鸡司晨,干乱朝政’哈哈哈……真不知当初谁生了病扑在我怀里,央求我代管朝政?如今竟成了我乱政!用的时候甜言蜜语,用完就一脚踢开,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冤枉的人吗?”心绪所致她已不仅仅是逐条辩驳,更似发泄积郁已久的郁闷。
李治最心虚的正是此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但身子却不禁微微颤抖——这是良心上的亏欠啊!或许他看似摆脱舅父,已变得强大,但终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帝王。要以断腕之忍维护皇帝的尊严,他终究无法做到心中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什么?再看这最后一条‘交通外臣,结党谋私’,真真是怪哉!”
“难、难道你不承认?”李治的质问已变得十分无力。
“我承认!”媚娘银牙一咬,“我只是奇怪,结交外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谋划对付长孙无忌时袁公瑜、王德俭他们就常到我娘家去。为何那时候你不指责我?现在又都成了罪名?”
“我指的不是……”
“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说的是李义府。不就因为我替他讲两次情,让他复归相位吗?不就是因为我代理听政时凡事多依从他吗?可我跟李义府究竟有什么特殊关系?他是我府里的旧僚么?他是幼时侍奉我读书之人吗?他是我一步步提拔起来的么?谁该为李义府贪赃枉法负责?他多年来干的那些事你真的不知吗?为何董思恭缄默数载,直到面临死刑时才都抖了出来?”媚娘猛然提高嗓音,“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听关于他的坏话,是因为你觉得他还有用!等到真的没用的时候你才动手!”
李治一个字都反驳不出,索性拂袖而去。
“这就要逃吗?想用沉默拖垮吗?休想!”媚娘紧紧跟在后面,边走边说:“结党谋私,结党谋私……哈哈哈,放眼满朝,我结的党何在?我武家是王莽还是梁冀?为了惩戒外戚,我亲哥哥被外放到岭南,还病死在那里,几位堂兄纷纷远谪。从古至今哪有如此不堪的外戚一党?”其实贬谪武家兄弟是泄愤,但她为了彰显自己可怜硬说是作法于人,倒也似近情近理。
说话间已走进内殿,里面依旧只点着一盏小灯,李治早已是头晕脑涨,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媚娘把那废后诏随手一抛:“牝鸡司晨,妒忌成性,结党营私,最毒不过妇人心。自妹喜、褒姒伊始,指责我们女人家的罪名也不过这些,还有别的吗?我还以为上官仪还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之言呢?什么贞观第一才子,不过是用华丽的词藻修饰这些个陈词滥调,让我这头替罪羊当得更顺当。哈哈哈……”她放荡的笑声萦绕在殿内,但声音颤巍巍的,竟有些像哭,“或许还有一条罪名,恐怕上官仪掂量了掂量,没敢写出来。”
李治倏然意识到她想说什么,脸上一阵羞红。
“没错,还有条重罪——身为先帝才人,勾引皇储,秽乱春宫,陷两代君王于聚麀!”媚娘的笑容已渐渐化作悲意,“褚遂良曾经说过这一条,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如今上官仪不敢再提了,他要保住你这皇帝的脸面,可那就堵得住悠悠之口吗?通奸乱伦不是一人干得出来的,当初你我两情相悦,这是我的罪,同样是你的罪。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把庶母立为正宫,不惜废掉王皇后。现在却要抛弃我,难道不怕臣民议论你始乱终弃、荒淫无耻吗?”
李治的脸羞得如红布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陛下!”恰在此刻王伏胜赶来了——撺掇废后有他一份,魇胜之事更是他亲口汇报的,他在外面偶然遇到了上官仪,情知大不妙,岂能不赶来?
“出去……”李治看都没看他。
王伏胜急得跺脚:“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你给我滚出去!”李治烦得要命,随手抓起枕头向他掷去。
“唉!”王伏胜料定大势已去,自己的命运也注定了,苦笑着瞥了媚娘一眼,说罢便摇头而去。
李治的心确实已经动摇,呐喊之后两行泪水簌簌而下。
李治总是在流眼泪,或许那是软弱的表现,可当年恰恰是这种柔弱的性情打动了媚娘,使坚强的媚娘萌发出母爱一般的冲动。但是今天,再度看到李治的眼泪,媚娘竟没感到一丝动容——先帝死时你曾垂泪,哭得昏天黑地,可到头来是谁亲手改变了先帝留下的一切制度?高阳公主案时你曾流泪,凄凄惨惨为那个曾是你对手的李恪求情,可关陇一党倒台,你却始终不翻案,至今李恪的子弟尚在岭南,李恪同母弟也是你五哥李愔也仅封为郡王,你平时管也不管,长孙无忌“谋反”你也哭,口口声声说不忍杀舅舅,但背后又是谁纵容甚至引导许敬宗凭空诬告,是谁一步步把亲舅舅逼死?蒋孝璋诊断你患了风疾,你又流泪,求我代理朝政,最后又变成了我干权乱政。雉奴啊,你的眼泪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又是假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想到此处触动衷肠,媚娘也不胜唏嘘,哽咽道:“想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若一定要废我就废吧。只求你一件事,看在这十几年的情分上,不要再牵连咱四个儿子。”
只这轻轻一句话,李治似觉胸中挨了重重一击,连眼泪都惊回去了,顿时歪在床上,脑中也嗡嗡作响,简直是振聋发聩。
媚娘见他如此反应,心知已占了九成胜算,忙轻轻栖到他身前:“我确实找郭行真作法了,确实是魇胜,可我并非要诅咒任何人,你知道我的祈祷辞是什么吗?”说着她从袖中抽出那张狭长的青藤纸,在李治面前展开。
李治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只见上面写着一行隽秀的字:愿与雉奴重归旧好,永生恩爱!
“呜呜……”看罢此语李治心头一热,霎时间两人昔日海誓山盟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他的泪水再度落下——这次才是真的!是悔恨的泪水!
“雉奴。”媚娘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你真的要废掉我吗?”
“我……我原无此意,皆是上官仪挑拨。”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李治还是要找一头替罪羊。
媚娘心里如明镜一般——树根不动,树梢怎么摇晃也是白摇。更何况任用上官仪为相也未必真的出于器重,未尝不是鉴于这个文人比李义府等人好掌控!事已至此她已不想深究,也没必要深究,这个男人依旧属于她,皇后的位置也依旧属于她,其他的事还用愁吗?
“雉奴,你知道我多想你吗?”她如小鸟依人般扑到李治怀里,“自从旭轮出生,你就再没亲近过我,都一年多了。其实我每夜都在想你,想得火烧火燎的……”话未说完她的手已不安分地撩拨着李治的身体,李治轻轻咽了口唾沫,抱住她的身子滚到床上,就势解开腰中玉带。
灯花摇曳,人影凌乱。其实男人、女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旦宽衣解带,也就放弃挣扎了……
第45章 尾声()
日月依旧,生生不息,又是新的一年。
据说有人在龙首山上发现圣兽麒麟的踪迹,古人云“志拟龙潜,德配麟趾”,此乃莫大瑞兆,于是李治改元麟德以庆祥瑞,并应甲子革令之谶。
蓬莱宫外朝大殿含元殿也终于落成了。《易经·坤卦》曰“含弘光大”,《乾卦》曰“元亨利贞”。含元者,德配天地,运系乾坤,统八荒以为主,括万象以为尊。这座正殿坐落于高爽清凉的龙首山南沿,白墙朱柱,青石栏杆,碧绿色琉璃瓦;东西二十五丈,南北十三丈,而且建在三层高台之上,晴朗之日可以俯瞰大半个长安城;左右回廊各通一阁,东曰“栖凤”、西曰“翔鸾”,翼然竦峙,又有钟鼓二楼,遥相呼应;殿前玉阶每级皆引出一螭头,鳞次栉比,翘首望天;甬道蜿蜒七转,上铺莲花纹方砖,长四百余步,直至正南丹凤门前,号曰“龙尾道”。整座宫殿气势磅礴、美轮美奂、雕龙画栋、巧夺天工。进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瞻之,岌树颠而崒云末。巍巍峨峨,如天宫降临凡世;煌煌缈缈,若仙山屹于云端。邻斗极之光耀,迩天汉之波澜腾,腾祥云之郁霭,映旭日之辉煌——真是古所未有之雄伟朝堂!
朔望之日,晨光熹微,东内大朝,钟鼓齐鸣。九品以上京师百官鱼贯而进、攀登龙尾、大礼膜拜、山呼万岁,当他们爬起身瞻仰圣颜之际无不目瞪口呆:
镶金嵌玉的崭新御座上,天子李治默然端坐,头戴通天冠、身穿赭黄袍,却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茫然直视着前方。而在御座右侧多了一扇珠帘,头戴钿钗凤冠、身穿五彩袆衣的皇后就赫然坐在那里,隔着那道几乎什么也阻碍不了的稀疏帘子,正微笑着注视大家!
满朝文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后,一个女人,何以会出现在神圣的朝会上?更有细心者注意到,本该立于朝班前列的宰相上官仪竟不见踪影。
侍立龙墀旁的宦官也由王伏胜换成了范云仙,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御座旁,带着喜悦却努力矜持的神色宣布:“圣上有旨,因风疾反复,龙体欠安,自即日起皇后随驾临朝听政。望众臣工一体尊仰,勿生异议!”
帝后一同听政,从古至今哪有这种事?朝班立时骚动,可还未及有人谏言,忽见白发苍苍的太子少师许敬宗举笏出班,以黄钟大吕般洪亮的嗓音压住众人议论:“皇天后土,乾坤一体,臣等何敢有违?异议者便是国之奸佞,罪不容诛!”这番充满威胁口气的话顿时将百官震慑住,而紧接着他又道出一件更骇人听闻之事,“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本系废太子李忠之舍人,自春宫元良易主,心怀衔恨、欺蒙主上、阳奉阴违、暗蓄奸谋;勾结原东宫宦官王伏胜,又与隆国寺女尼宝乘书信交通,欲图谋不轨。恳请陛下严惩奸党,以儆效尤!”
百官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固然上官仪、王伏胜曾辅佐李忠,可身为堂堂宰相和最受宠的宦官,怎会舍近求远,希冀那个早已失势的废太子?宝乘大师是今上之恩师,更不会做这种傻事。何况李忠软禁于黔州,又如何与他们串通?
这些人的“罪”究竟是什么,李治心里最清楚,连许敬宗的上奏都是他授意而为。此刻他连配合演场戏的兴致都没了,只轻轻扬了一下手;范云仙会意,当即按预定好的判决宣布:“圣上明察秋毫,早就洞悉阴谋,已有决断。庶人李忠赐死!上官仪、王伏胜下狱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女尼宝乘原为高祖皇帝婕妤、圣上幼师,责令其迁出禁苑,改居高祖别庙静安宫,今后无诏不得入宫,其侄薛元超代受其罪流放嶲州;左相刘祥道身居宰执,有失察之过,降为司元太常伯……”
朝班一阵骚动——虎毒不食子啊!处置那些人倒也罢了,皇帝将忍心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于死地!
范云仙回头瞅了一眼,见皇帝仍一脸淡然,皇后则微微点头以示鼓励,便扭过头继续说,“西华观道士、朝散大夫郭行真私窃佛经、篡改经义、擅施邪术;城阳公主受其蛊惑,私行巫蛊魇胜之术,不容姑息。责令将郭行真严加桎梏流配岭南,念公主有孕在身暂免其罪,驸马、左奉宸将军薛瓘贬为房州刺史!”宫中魇胜之事早传得沸沸扬扬,既然皇后不能废,必须设法平息议论。如同上官仪当了废后事件的替罪羊一样,魇胜之事也要有替罪羊。郭行真亲司其事罪所应当,城阳公主早与郭道士有往来,她这个牵线人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只好将薛驸马贬往外地以示惩戒,待以后风波平静再调回来。
一连串的处死、流放、贬谪已把群臣搞得晕头涨脑,唯有许敬宗神采飞扬高声称颂:“陛下圣明神睿,诛奸逆、黜邪类、明三光,更兼皇后母仪贤德无以复加。二圣临朝共掌朝纲,大唐社稷昌盛、威服万邦。臣恳请陛下封禅泰岳,告成于天地,以耀圣德!”这番话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全不似从一皓须老叟口中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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