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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小镇的悲情往事:树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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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严重失职,靳开河被县里开来的一辆吉普车给带走了,他的儿女大欢和二熳以为自己的爹要去参加登基大典,便满面笑容地拍手叫好。大家虽然抱怨没有了商店买东西不便,但更关心的还是靳开河的命运。人们猜测他可能会因渎职罪而被判刑,如果那样,他一家老少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好心的女人就在靳开河没回来的时候自动去照料他的女人。七斗站在院子中时常能听到那个被照料的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她不喜欢别的女人。而自愿照顾她的女人也常常在院子中发出害怕的声音,看来那个女人极难伺候。
  大欢和二熳只当自己的爹被推举做什么大事去了,镇上才会有人来他们家帮忙干活,他们两人很高兴,常常面对着面会心会意地傻笑。姨妈因为与靳开河家处着邻居,而栾水玉也去了他家帮着做了饭,便也想去那儿尽尽心意。去时,她特地换上了一套破旧衣裤,并且唤七斗同去。七斗尾随着姨妈,一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那女人一定是拉了。姨妈想反身出来,但想想既是碰上了,走掉了万一被人碰见,还不是落个名誉扫地,所以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眼前的情景使七斗十分吃惊,她没有想到那会是一个女人,在七斗看来她还没有死人滋润呢。她瘫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脖子搭在椅背上,又细又长,十分苍白。椅子的坐板中间抠了个圆洞,她的屁股陷在那里,椅子下面放着一只便盆,刚好能把她的屙物完全接住。女人没穿短裤,但腰间却系着一个棉垫,刚好可以护住她的肚子。她的双臂空空地垂着,指甲修长尖锐,正应了“闲人长指甲”的俗语。她已经消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特点,胸脯凹陷,面容干瘪苍老。她的头发像干粮发霉时生出的那些灰毛一样,她的眼睫毛已经全部脱落,鼻孔出奇的黑,有一刻七斗甚至怀疑她已经死了,直到她一声比一声刺耳地尖叫起来为止。她的目光十分凶狠,就像野兽一样,她用最尖锐的嘶叫来拒绝别人对她的友爱。可惜她力气薄弱,否则,她也许会扑上去把来人分食。姨妈尽管经历了一些事情,但由于多年未见到这个女人了,所以也显出恐惧来。她吩咐七斗蹲下身子把便盆拿出去倒在厕所里,七斗不情愿地站着,但拗不过姨妈三番五次的指派,就绝望地在那把椅子前蹲下,女人的手指正好戳在七斗脸上,七斗就仿佛是受到了匕首的威胁一样,她飞快地抽出那只盆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倒进厕所里。当她用清水涮盆时已经觉得胃里一阵一阵地绞,就像她上次坐长途汽车晕车似的,她格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她由此想起了母亲。母亲姣好的形象与面前的女人大相径庭,可母亲死了,这个女人却活着。若母亲也一直活下去,是否也会是这副样子?她选择了死,在她认为自己的美将要消尽的时候。母亲是了不起的。 。。

第三章 邮递马车来了(3)
姨妈东一撇子西一扫帚地为厨房扫尘,尘土把空气弄得十分混浊,姨妈不停地吐痰咳嗽。七斗把便盆重新放到椅子下面的时候,那个女人把脖子扭向她,两片薄而无血色的嘴唇干涩地咧开,露出一口里出外进、长短不一的牙齿,冲七斗乏乏地笑着。从她身上,七斗已经无法看到丝毫动人之处了。人们都说她年轻时模样最俏,喜欢唱歌,哪个男人见了都心疼她。可现在,她连户外都无法去,既怕阳光,又怕见风,性情多疑而暴躁,可能她对惠集小镇的一切都已经陌生了。她曾经走过这里的街道。看过这里人们吵架的情景,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和葬礼,可自从她嫁给靳开河后,就一直关门闭户,整日郁郁寡欢,她的双颊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塌陷的。她爱着别人,可命运却让她嫁给表哥。靳开河尽管面对着她的全部抵触情绪,但几十年来对她一直很好。谁能想到他在外面见到了那些健康女人的脸庞后回到家中面对着自己妻子时的心境呢?
  从靳开河家出来后七斗一直觉得眼神恍惚。走到姨妈家的院子时见栾老太太又穿上了一件挺括的雪青色缎子小袄,上面印满了福禄的大字,七斗更觉眼花。从年岁上讲,栾老太太远远超出了靳开河的女人,可栾老太太却更显年轻。她是一个很心宽的人,从不大喜大悲,面上的表情多是平静,她晚年的这种从容沉着的确与众不同。听说她曾跟过一个大资本家,在旧上海坐过剧院的包厢,吃过南京路的所有馆子。上海解放后,那个资本家只身逃往新加坡,她落得个人财两空,名誉也丢了。她怀了孕,便去乡下的远房亲戚家,嫁给了一个断臂的老兵。新婚不足两个月,那个男人在与人赌吃时活活被撑死,她成了寡妇,而第七个月时她生下了栾水玉。此后她再也没有嫁人。现在,她屋子里的那口描金的梳妆匣子还装着不少她在上海时用过的念物:香水手帕、檀香木梳子、小耳杯、烟壶、漆木筷子、玛瑙手镯以及一些陈年的胭脂、香粉、头饰、眉笔、口红等。当年栾老太太穿扮起来,还不知怎样妖娆呢。七斗曾见栾老太太在一个太阳天里把梳妆匣搬到院子中,捧着坐在竹椅子上翻腾了半晌,后来天阴时她又把它捧回去了。三
  开学了。第一天学生报到,打扫教室,缴学杂费。六年级的班主任仍是成美娣。她刚从上海回来,臂上戴着黑纱,听说她母亲患肝癌去世了。她比过去更显瘦,嗓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好像她肿着喉咙。她已经结了婚,新郎就是胡胜飞,然而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丧气,而不是喜气。七斗和同班女生擦完窗户之后就去墙壁前看本学期的课程表。她发现每周有三个下午是劳动课,而原来却只有一个。劳动课的时候,他们得去田里干活,队长最欢迎这些廉价的劳力了。因为没有正式开课,所以上午十点钟就放学了,七斗便提早回家。
  七斗一进院子就觉出了一股格外的寂静。栾老太太通常是坐在外面的,可那天她却关在屋子里,也许她在守着梳妆匣回忆过去的好时光呢。因为没见到栾老太太,七斗觉得有点特别,所以她在开自家房门时小心翼翼的。姨妈去队里干活了,两个表弟还没回来,姨夫一大早就给别人家掏灰去了。门没有锁,七斗推门时听见猫“喵喵”地叫着。七斗闻到了一股烟味,她走进里屋,见姨夫正盘腿坐在炕头狠着劲抽烟,兴许是抽了一个时辰呢。七斗没有想到姨夫会这么早回家,她很后悔自己没在学校多耽搁一会儿时间。
  当她正要转身出去时,姨夫忽然说:“七斗,你用抹布把炕抹抹,这上面的灰太大了。”
  七斗小声地“嗯”了一声,然后到厨房里取抹布,等她进来干活时,姨夫就从炕上下来,出了屋子。七斗暗暗松了口气,以为姨夫走了。本来嘛,他的活不可能这么早就干完,兴许他是犯了烟瘾才回来的呢,不过,他在别人家不会连烟都混不出来吧?
  七斗正寻思着,忽然听见了屋门上闩的声音。门闩平时都不用,所以锈了,不大好使,如果没有力气,还挂不上呢。门一定是被闩住了,七斗听到了试探推门的声音,闷闷的,看来门关得很紧,七斗便心慌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她把头朝着炕里,背对窗户,半蹲着,装作仍在抹炕。然而,她很快听到了脚步声,接着,炕面上显出一个晃动的人影,虽然从那里看不出眉眼来,但七斗知道那是姨夫。姨夫从背后将七斗抱住了。七斗挣扎了一下,大声喊着:“你放开我!”
  “别嚷!”姨夫咬着她的耳垂低声而严厉地说。
  “外面有磨剪子的人……”七斗哆哆嗦嗦地说。
  “就是磨刀的也不怕。”姨夫说完,松开七斗,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七斗想起打石头的人在抡大锤前都有这种举动,心中的恐惧就更加强烈了。
  姨夫再一次抱住七斗的时候,七斗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要不跳了。她挣扎着,把她十几年来攒下来的力气全都用上了,可她仍然没有挣脱出姨夫的怀抱。她感觉到无能为力了。她哭泣着,语无伦次地寻找着各种有可能逃脱灾难的借口:
  “我还没有把炕抹完……”
  “班主任老师一会儿要来家访了……”
  “栾老太太的竹椅子忘在咱家的窗台下了,她马上要出来晒太阳了……”
  然而姨夫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一意孤行地脱着七斗的衣服。七斗就像舍不得晚霞消逝一样拼命护卫着自己的衣服,一旦那些跟晚霞一样好看的衣裳被*,黑夜就会随之而来。所以七斗竭尽全力争取不让衣服脱落,然而她的反抗跟小羊反抗饿狼一样无济于事。

第三章 邮递马车来了(4)
七斗大声喊着:“救人啊……”
  姨夫连忙用手捂住七斗的嘴,之后他才措手不及地把七斗的两只袜子团在一起塞进她的嘴里。七斗的四肢被姨夫紧紧捺住,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绑在了木桩上一样难受。姨夫紧紧地压在她身上,跟一堆散发着强烈灰土气息的废墟一样。七斗喘不过气来,只是不停地流泪,但她很快被一种撕裂般的痛苦给笼罩了,因为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痛苦她已经不能流泪了。她仿佛看见了一只寒光萦绕的斧头在锐利地砍伐一棵白桦树,白桦树渗出新鲜甘醇的汁液,白桦树倒下了。接着,一驾马车慢慢地驶来,七斗看见了四匹神色忧戚的红马,她还听见了沉重的马蹄声。
  姨夫终于放开了七斗,他用布衫擦了擦汗,面上呈现着一股酒喝过量的表情。接着,他慌里慌张地把七斗拉到一边,然后用抹布将七斗躺过的地方擦了擦。七斗发现那上面有血迹,她忍不住又哭了。
  表弟在七斗出事之后不久就回来了,他一进屋就听见自己的父亲在冲他吼:
  “快去抱柴生火,午饭还没有谱呢。”
  姨夫看来是饿了。
  姨妈随之也回来了,她一进屋就先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噜”地喝了一气,然后冒着虚汗问姨夫:
  “七斗还没回来做饭?”
  “她病了。”姨夫说,“刚才一回来就倒在炕上睡了。”
  “天,她还会生病?”姨妈叫着,吧唧着脚丫片子进了七斗的屋子,“哟,还蒙上被子了?”
  她走到炕边,将手伸过去,拉开被头,看到了一张泪眼蒙眬的绝望的脸庞。她试了试七斗的额头,很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问姨夫:
  “七斗从学校回来时哭着?”
  “我没理会。”姨夫说,“既是病了,就心焦,掉几滴猫尿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得也是。”姨妈捅了捅灶坑的火,说,“一会儿给她吃两片药片,兴许是伤风了。”
  “我看也是,这不,我给她打了几个鸡蛋。”
  “天哪,你怎么私自就打了鸡蛋,那可是留着八月十五包韭菜馅饺子的啊!”
  姨妈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七斗的病使她亏透了。四
  天傍黑时七斗才清醒过来。她昏睡了一个下午,头十分昏沉。她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更觉得下身疼痛,自己将来是否很难走路了?七斗想起了正午前发生的事情,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她觉得口渴得厉害,就跌跌撞撞地进了厨房,舀起凉水便要喝。姨妈发现后夺过水瓢说:
  “锅里给你温着小米粥,你病了,不能喝凉水。”
  姨妈显出很体贴的样子,这让七斗有些感动。七斗盛了一碗粥,几口便喝光了,额上冒了些虚汗,觉得清爽了些,便接着盛第二碗,喝完两碗粥后,她觉得力气又回到身上了。姨夫不在家,说不定又上哪里混吃喝去了,两个表弟晚饭后都出去玩了,家里独有她和姨妈。七斗想,要不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姨妈?在她想来,姨妈嫁给姨夫,就是要单独占有和姨夫睡觉的权利,现在姨夫和了她,姨妈若知道肯定要被气疯的。七斗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就觉得没有必要向姨妈报告此事。何况,学校里若知道她跟了姨夫,说不定会开除她,同学们都将嘲笑她,她还怎么见人呢?
  七斗来到院子,晚霞苍老了,天边只有一线暗紫。那暗紫竟是那么动人,七斗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栾老太太又坐在了院子中的竹椅上,不过她手里没拿着扇子,而是擎着一杆烟袋,她抽得优雅,烟气也显得迷蒙。栾水玉正在给花浇水。朱大有大概躺在屋子里看古书,他喜欢看古典小说,尤其爱看“三言”,听说,那里的文字丑着呢。朱大有之所以敬着栾老太太,主要原因是她通古博今,她讲起《西厢记》、《红楼梦》和《*》等,头头是道,从主子、老爷到太太、小姐、丫环,从住宅样式到服装和餐具、四时节气、人物纷纭的关系,无不知晓。朱大有在外总是一脸严肃,但回到家里却喜欢在故纸堆里沾粉惹蝶。书都是栾老太太的,除了七斗一家人知道外,再没人知道他们还窝着这样的书。听栾老太太讲,早年她有更多的书,后来烧了绝大多数,所剩无几了。
  栾老太太看见七斗后,屁股在椅子上拧了拧,然后她把板凳旁边的白瓷痰盒拈起,斯文地吐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招呼七斗说:
  “过来,我看看你的病。”
  看来,她已经知道七斗生病的事了。七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磨磨蹭蹭地过去了。栾老太太拉过七斗的胳膊,就像举着根蜡烛要点燃一样的自如,她把七斗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膝上,然后为她号脉。七斗的心狂跳不已。她想,若是栾老太太有很高明的医术,诊出了那事,自己该怎样应付呢?她想抽回胳膊,可是为时已晚,栾老太太的中指和食指已经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搭在了脉上。栾老太太微闭着眼睛,两个嘴角渐渐下落,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你受了惊,出了什么事了?”栾老太太肯定地说。
  “我看见一条白森森的影子跟着我,从我放学回来的路上就跟着,我向左转,它也就转左,我朝前走,它就跟着。”
  “哦。”栾老太太应着,“你不用吃药,你现在是丢了魂魄,静养便好了。”栾老太太说完朝屋子里喊,“水玉,把我盒子中的银针取来,七斗的太阳穴上该有一针了。”

第三章 邮递马车来了(5)
“嗳。”里屋栾水玉应着,很快,银针就取来了。
  栾水玉说:“妈,外面黑,进屋扎吧。”
  “扎针用不着光线,手一搭便知了,你不必跟着看。”
  “嗳。”栾水玉听话地回屋了。
  栾老太太拈起银针,先按了按七斗的太阳穴,觉得位置恰到好处了,就一闪劲将银针扎入。七斗觉得一阵闷疼,跟着就是麻酥酥的感觉,像过电了似的,只觉得一口痰直从心底往上涌,她尽量忍着。栾老太太转了一会儿银针,忽地抽了出来,对七斗说:“你吐口痰吧。”
  七斗低下头,张嘴便要吐,栾老太太赶忙拿起痰盒,然而已经迟了,七斗的痰像块玉一样圆润地脱口而出了,正落在栾老太太的手臂上,七斗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栾老太太安慰说:“不碍事,只要吐了就好,你就不觉气闷了。”
  栾老太太将那口痰清理干净后,又洗了手,才重新坐到竹椅子上,这时七斗已觉神清气爽了。只是下身还在疼,走动时尤其疼得厉害,但她想已经瞒过了栾老太太,算是过了一个大关了,心中还算平和了些。
  栾老太太说:“你单薄了些,要多吃粮食。”
  “我吃得不少。”七斗小声地说。
  “你看看你姨妈,那坯子,从来不闹病绞灾,一天到晚能吃能喝的。”
  栾老太太一讲起姨妈,就有一种不满情绪。她肯定看不上姨妈,尽管她说她身体好,但这不一定就是夸她。
  “在斯洛古的亲戚家里,我看家里的人大多是瘦的。”七斗说,“我舅妈瘦高,我姥姥精瘦,我舅舅黑瘦,我的弟弟乳儿是黄瘦的。不过,有个叫福根的瘦孩子,他的娘却像姨妈一样胖。”
  “是吗?”栾老太太显得很有兴趣,“你姥姥也是瘦的?”
  “没您看着富态。”七斗终于选出了一个适合栾老太太的词,“您是吃过大上海的馆子的。我姥姥年轻时跟着姥爷东奔西跑的,她要干许多活。”
  “她生孩子比我多,自然就要累。”栾老太太叹了口气,摆了下手,示意七斗不要再讲下去了。
  七斗不知道哪句话又惹起了她的伤心,便觉不安。正当她琢磨着该怎样将功补过时,忽然从隔院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人语声,原来是靳开河回来了,许多遇见他的人都跟着来到他家,邻居们也来打听消息。
  七斗听靳开河说:“我亏了有这样一个乱摊子的家,怕家人没个照应,又属于烟囱维修不当走火,就让我一年监外执行了。”
  “监外就等于没事,反正商店也烧得个蛋精光了,押你也没用。”七斗听出这是姨夫的声音,她的心跟着就是一阵疼痛。
  栾老太太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后,就冲里屋说:“水玉,你关了那戏匣子吧,那京戏是走了味的,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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