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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小镇的悲情往事:树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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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这儿等我,我去船上找船长。”
“你真的认识船长?”乳儿以为七斗是在吹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在斯洛古小镇(6)
“我能骗你吗?”七斗说,“我上次坐船时他还带我见过舵手呢。”
“那你一定见过他的望远镜了?”
“嗯,我还用了呢,我发现了一个大水涡,以为是大鱼在底下呢。”
“那你能带我去见船长吗?”
“行吧,不过你得听话。”
七斗答应了乳儿,乳儿高兴极了,他紧紧地抓住七斗的手,生怕七斗又会反悔。七斗领着乳儿走上跳板,他们像一对木偶一样戏剧性地蹦到甲板上,然后绕到前舱,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七斗想大家现在必定是干完了活正在厨房吃饭,便转身向舱底走去。还未到厨房,却见一个手持拖把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在拖舱板上的灰尘,横挡着他们,七斗“哎——”地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七斗一见这是舵手,便大叫起来:
“我认识你呀,上星期我坐过这船,船长带我见过你!”
“我记得了。”舵手不经意地笑笑,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看来是人见得太多,已经不以为意了。
七斗说:“我想见见船长。”
“你别去见他了,他醉了,明天开船时他能醒来就不错了。”
“那咱们就回去吧。”七斗低声对乳儿说,“你没听到船长喝醉了吗?”
乳儿点着头,但他仍然不肯离开。
“那我们下船了。”七斗不解地问舵手,“船长还会喝醉酒?”
“因为他的一个老朋友死了。船过一条沟时,听说那个给船上供应青菜的老毛子死了,就是那个老太太,你见过的。”
“天哪——”七斗失声叫道,“上趟船她还在呢!”
“上了岁数了,还不是说没就没了?”舵手不经意地说。
“那她、她是、怎么死的?”七斗哆哆嗦嗦地问。
“脑溢血。”舵手冷漠地回答。
七斗愣怔了半晌才醒过神来。她放眼望了一下江水,因为夕阳已经下山,江面上那些闪烁的金色已经不见了,暮色回转山河,江上的景色显出一片苍茫。七斗想起了那个夜晚,江面寒烟笼罩,老妪拉着她的手在甲板上眺望江水。那一切已经无法回来了。她的眼前又闪现出四匹红马朝着一条土路奔走的情景,马蹄声像网一样罩住她。六
夏至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白昼在斯洛古依然很长,凌晨三四点钟太阳就出来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因为开了很多窗口,而窗帘的颜色又太浅淡,所以一大早便满室生辉。七斗无法睡着,就早早起来。刚起来时头有些昏沉,可是一走到外面马上就会清醒过来。七斗从门前的路一直走到水井,然后到达黄豆地。站在黄豆地的高坡上,就可以看见黑龙江了。那时候太阳正挂在对岸另一片国土的林梢上,它的光芒却折射到江水和彼岸的庄稼地里。露水蒸发为空气,草茎格外清亮,一尘不染。
有一日黄昏过后,人们刚把碗盘洗干净,蜷缩在墙角的姥爷却突然间冒出一句清晰有力的话:
“他娘,把我那罐沙金从窖里取来。”
姥姥怔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跟着问了一句:“你说要取什么?”
“就是窖里的沙金。”姥爷说,“趁我还有口气,给孩子们分了,每人打个镏子戴戴。”
“你这个老糊涂,你忘了那金子被水冲后没剩多少,不够给每个子女打个镏子的。”
“我心里有数,你给我取来。”姥爷自言自语,“每人打个十五克镏,是绰绰有余的。”
姥爷有四个儿女,孙男孙女一大帮,如若分起遗产,只怕是不够呢。
姥姥当着儿女们的面不好再说什么,她摘下围裙,用清水洗了手,朝园子中的地窖走去。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姨妈和舅妈也就只好干着急地候在屋子里。许久,姥姥从门外捧回来一个酱紫色的瓦罐,罐盖上罩着一层红布,已经不鲜艳了,上面落满了灰尘。姥姥把瓦罐放在姥爷面前说:
“都在这里了。”
姥爷身上的热气似乎一下子就被调动出来了,他伸出一双大手捧起瓦罐,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将它放下对姥姥说:“都在这里了?”
“都在这里了。”姥姥轻声地说,“趁着儿子女儿都在,你分吧,这是你一辈子的体己,谁也管不着。”
“嗯。”姥爷呜呜噜噜地应着,将红布揭开,打开盖,一只手伸进罐里,用指尖拈出一点沙金,放在眼皮底下。因为还不到来电的时辰,七斗怕姥爷看不真切,就想为他掌灯,正当七斗的手碰到油灯的时候,姥爷突然说:
“不要掌灯。”
七斗吓得手抖了抖,她退了回来。
“七斗她妈的那份让七斗带回去。”姥爷说,“她身子虚,戴个镏子压压邪。”
七斗听后鼻子酸了一下,但她忍住了泪,站在姨妈与舅妈身后,从缝隙中看姥爷给母亲分金。姥爷捏出许多金黄的细沙,放在一块锡纸里,掂掂,又添了点。这时姨妈打了一个干嗝,而舅妈则微妙地抽了一下嘴角。接着,姥爷将锡纸包好,把属于七斗母亲的那份放在了一边。这时姨妈和舅妈都大舒一口长气。分到姨妈的时候,姨妈像只要吃人的老虎一样呼哧呼哧地蹲下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最后她接到纸包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而舅妈则略显斯文,七斗见她接过纸包时冲自己的公公笑了一下,然后稳稳地将纸包捺入衣袋,生怕乳儿一时糊涂当沙子给玩了。剩下另外一位姨妈未到场,就由姥姥代为收管,而七斗则接过了母亲的那份。罐里是否还余着,七斗并不关心,剩下的理所当然归属姥姥了。
在斯洛古附近,有大小金矿点十几个,现今大都荒置,只有老沟还有零星的采金人。早年,姥爷曾在那里当过采金人。据说那一带金子丰厚,成色很好,是慈禧太后当年最喜爱的黄金,慈禧太后的脂粉进项大都是用老沟的金子与洋人换取来的,所以老沟又名“胭脂沟”。七斗不知道黄金的价值,只知道它是人们稀罕的东西,许多人曾为它而丧命。在七斗看来,它们和沙子的形状完全一样,只不过色泽黄灿些罢了。
第二章 在斯洛古小镇(7)
姨妈和舅妈得了金子后都到院子里去纳凉,姥姥把那个瓦罐搬走,她将它送入哪里,只有她知道了。姥爷分过金后觉得格外疲惫,他又蜷缩在墙角,暮色中他形如死人。七斗站在他旁边想象母亲尖尖如笋的手指戴上戒指时的秀气,那一定就像林梢上挂着一轮圆月一样好看,想来想去,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辛酸地掂着手中的那包锡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忽然听到姥爷叫她:
“七斗,你过来,把纸包展开。”
七斗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胡话,就站着没动。
“七斗,展开你的纸包。”姥爷又说。
七斗料知这是真话,就乖乖地走过去,半跪在地上,将纸包打开。七斗看见姥爷的一双大手朝她伸来,七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她有些害怕。只见这双大手在纸包上方停住,马上,一种轻柔的声音从他的指尖流泻出来,他的十个指甲正把那瞬息隐藏下来的沙金送到纸包上。一阵簌簌的声音止息后,七斗发现沙金奇迹般的多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七斗,快包好,包好……”姥爷喃喃地说着,七斗赶紧把纸包好,她问:“刚才不让我掌灯,就是为了这吗?”
姥爷没有作答,只是摆摆手,示意七斗走开。
七斗心跳异常地走到院子里。姨妈和舅妈正在院子里商量打什么样式的戒指,一个说双菱块好,一个又说拴马垛好,意见不一,但兴致盎然。七斗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有一颗流星正划过天幕。她吃了一惊,反身就往屋里跑,到那个墙角去搬姥爷的脑袋。那里,一个苍老的人体已经把最后的气息平静地吐出去了。七
七斗又一次重温了母亲葬礼的气氛。因为姥爷死在晚饭之后,所以当夜来的人并不太多,只是披麻戴孝的舅舅出去请来了几个守灵人,舅妈和姨妈痛哭流涕,诉说着姥爷生前对她们的诸般好处。七斗却觉得格外困乏,几个月来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一种格外的疲劳感。坐在姥爷灵前,她有点昏昏欲睡。这是个宁静的满月之夜,七斗久久地凝视那月亮,她觉得月光柔情极了。七斗想起了母亲袅娜的身姿,如果她现在也栖息在一棵树下,那么她一定会悟知斯洛古发生的这一切,她会朝这里走来,说不定一会儿她就要推门而入呢。院落里没有风,脚步声很轻很轻,狗第一次对生人的来访不表示反对,它安静地立在杖子边,朝有灵魂的这一群张望着。姥姥亲自给姥爷穿上了寿衣,还为他洗了脸和手脚,据说,他的尸体僵硬得不快,姥姥为他穿衣服时并没有太费周折。他显得很听话,或许是因为他想快点走,离开这个地方。
许多许多人都愿意离开活着的地方,他们知道离开就意味着一去不复返,可却仍然信心十足地朝那里去。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是天堂?天堂是在月亮和星星环绕而成的花园中吗?这么说天堂是在黑夜中。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下地狱了。地狱的十八层中果然包藏着那么多罪恶吗?罪恶为什么要被埋在地里,是因为罪恶是从土地上产生的缘故吗?罪恶会有如此多吗?地狱里除了污水就是毒蛇和奔突的大火吗?七斗无法判断灵魂的宿地在哪里,但她觉得天堂和地狱的差别太大了,差别太大就不会真实,所以天堂和地狱本不曾有。那么,死人灵魂的归宿也只能在人间。人们受尽了房屋的囚禁,受尽了那些稻米、蔬菜的喂养,身心必定要脱离于这些,去森林的清风明月下做个自由的精灵,一定是这样了。七斗觉得苏大娘的说法才最有道理。姥爷的尸体用一块白麻布裹着,这件礼物即将送给上帝。入殓必定要在死后的第二日上午进行,第三日是盖棺发丧。七斗不知道斯洛古的葬礼是否像惠集的一样在出葬的那天动用四匹红马,跟着四匹红马身后去送葬的人肯定会心平气和,七斗盼望着那天会来四匹红马。
姥爷的死去因为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姥姥并不显得特别悲伤,她只是有点失落,就像她无意中丢了一件首饰一样,似乎只是稍稍遗憾老伴的离去。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下场,本来这结局就来得很晚,所以姥姥可能已经很知足了。不然,七斗的孝布上为什么还要拴上红布?这是喜丧。七斗不明白,“喜”和“丧”怎么能联系到一起,这本是两个极端,无法走到一起,“丧”中怎有喜,“喜”中怎有丧?莫不是因为老死值得庆幸?反正在喜丧期间,上贡用的小馒头和五谷粮是小孩子们最喜欢吃的东西,大人们都打发孩子去偷嘴,据说这样可以长命百岁。还有,在入殓前,身体较虚的人还可钻进棺材,在那里躺一躺,说是可以消灾除病。所以,姥姥家发了一个很大的面团,预备着大家来吃。
第二天来的人很多,院子里到处是人走动的声音,人们大都送来了麻布和黄表纸。姥姥被迫端坐在炕头,频频接受着人们的安慰,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她反反复复跟别人说着:“没事,我受得了。”
看她那副为难相,倒不如让她干点活更痛快。七斗依照吩咐立在姥姥身边,随时准备服侍她,其实,真要晕倒的倒是七斗自己呢。七斗苍白着脸,眼睛半睁着,老是在想象姥爷那双奇异的大手,那十个指甲朝外流泻沙金的奇妙情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七斗相信姥爷死前一点都不糊涂,他清醒得很呢,不然怎么会打发她出去呢?
第二章 在斯洛古小镇(8)
“七斗,你若是犯困了,就进里屋倒一觉去。”姥姥小声地对七斗说。
“我是在想事情,有点迷糊了。”七斗说。
“唉,你姥爷算有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外孙女。”姥姥叹口气说,“你姥爷是见你妈去了。”
在这种葬礼气氛中七斗心里已经装着母亲,所以姥姥提起母亲的时候,她并不特别难过。姥爷能否见到母亲,七斗可不敢说,她无法想象他们相见的情景。她心中只是疑惑姥爷的那双大手,这一生,他的指甲滤下了多少两黄金?七斗见姥姥心境还平和,来道丧的人又稀疏了一会儿,就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
“姥爷的金子是啥时候采的?”
“那可远着哪。”姥姥盘了一下腿,说,“早年的事了。”
听她的口气,似乎并不想透露给七斗关于这件事的任何秘密。七斗想自己的指望可能落空了,但又有点不甘心,就紧接着跟了一句:
“早年胭脂沟采金的会那么多啊?”
“那可不是,早年那里还要修铁路外运黄金呢。你姥爷在那里一干就是许多年,撇家舍业的,不易啊。”姥姥叹口气。
七斗暗想,撇家舍业是撇了姥姥吗?便又问了一句:
“姥爷采金时你跟着他吗?”
“我还没跟着他呢,他有他个人的家。”姥姥补充道,“他有自己的亲娘老子。”
“怪不得呢。”七斗打着圆场,“你比我姥爷小这么多。”
但她心下却起了疑团,因为母亲是家中老大,按岁数来讲,姥姥必须是十五岁就生下了母亲。十五岁,能生孩子吗?七斗想趁姥姥不备问出点蹊跷,就说:
“像我这么大的人能生孩子吗?”
姥姥大吃一惊,直直地盯着七斗,大叫:“你看上男人了吧?”
“不是,我觉得好玩,随口问问的。”
“啊呀,你这话可吓了我一跳。”姥姥舒口气说,“像你这么大太小了点,再过几年吧。”
“几年?”七斗把脖子一歪,“是两年吗?”
“两年?”姥姥支支吾吾地说,“恐怕……不过……有你这样问话的孩子吗?”姥姥故意把脸一绷,不再说话。七斗想她一定不是真生气了,她这是在搪塞她,这令七斗更加怀疑。
锁柱叔叔带着老婆孩子来吊丧了。七斗见到了他的老婆,一个又矮又胖的山里女人,牙齿很黄,指甲有半截是黑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护着那张浮肿的脸,两颊处满是疙疙瘩瘩,七斗第一眼就对她没有好印象。她见了姥姥后先是扑在姥姥肩头恸哭了几声,诉说她听到姥爷死讯后如何不相信等,劝姥姥珍重自己的身体,姥姥只好跟着凄然地流泪。后来她把目光放在七斗身上,像猫叫春一样地叫着:
“这就是我那可怜的玉兰姐的孩子吗?”
说着就过来抓七斗的手,七斗皱了下眉,但还是把手伸给她。
“细皮嫩肉的,也是一个美人坯子,只可惜这么早就短了娘。”她呜呜咽咽地悲叹。
“这孩子叫七斗。”锁柱叔叔似乎看出了七斗的不快,就扳过老婆的手说,“你手劲太大,别弄疼了她。”
“唉,就是,瞧瞧我这双爪子,拽疼了你不是?”这个像母夜叉一样有力气的女人很不甘心地收回自己的手,她像一个行将谢幕的演员一样退场,却把她自己的儿子推到前台,说,“认识认识你七斗妹妹,她比你小一岁,可比你懂事多了。”
七斗抬头看,见是刚才躲在大人们身后的那个男孩子,有点老相,很瘦,眉眼处落着不少癣,像梅花鹿的斑点似的。他见七斗瞧他,便浑身不自在起来,手抖来抖去的,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合适。七斗认为他是个胆小的孩子,就主动与他搭话:
“我开学该上六年级了,你呢?”
“我、我和、你一、一样,要、要上、六年级。”
“那你不是比我大一岁吗?你上学晚一年?”
“不、不是,是、是我、蹲、蹲了、一级……”男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脸涨得通红,看来他倒是个很诚实的人呢。
见自己的儿子有些窘态,锁柱就在旁解释说前年庄稼活太多,拖累了孩子,把功课耽误了,还说他见了生人就爱结巴,打小时候就这样子。七斗从谈话中得知这是他们的独苗,叫福根。
福根跟七斗一样戴上了孝布,不过不是重孝,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白麻布的带子。福根看上去就更显瘦弱。因为外姓人给戴了孝,这是死者的福气,姥姥就赶紧给福根赏钱。
第二天就在众人的来访中过去了。傍晚时夕阳显得有些扁,好像让无数双脚给踩累了,巴不得立刻就跌下山去。听不见江水流动的声音,只是门前的灵幡指向通往江岸的路,七斗仿佛听到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这一带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只是从乳儿口中略知一二。她觉得斯洛古比惠集的历史要漫长,对于一个小镇来讲,不知是好是坏呢。
出葬的这天真的来了一驾马车,是四匹红马,马车在舅舅摔丧盆的声音中起程。送葬的队伍很长,大人孩子一直跟在马车身后,久久不愿离开。直到天落下雨来,才有几个孩子抱着头去附近的窝棚避雨。大多数人都一直跟到墓地。墓地在一片碧苍苍的松树下,由于微雨,林地里飘浮着白雾。人们无声地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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