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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黑暗之塔-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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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布夹在胳膊下,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再次握住了车钥匙,但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先生,”她说,“我很遗憾,你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个。我看得出来,男孩对你意味着什么。”
  罗兰·德鄯沉默无语,只是点了下头。
  伊伦·苔瑟宝慕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在心中提醒自己:有时候语言真是无用的东西,这才发动了引擎,关上了车门。他看着她开上了路(现在她控制离合器已是游刃有余),并调转头,向北而去,那是回东斯通翰姆的方向。
  我很遗憾,你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现在他孤独一人,面对这巨大的损失。守着杰克,孤独一人。罗兰站在那里,用片刻的光景环视公路旁的小树林,再打量被拖到这起事件中的三人之二:一个失去意识的男人和一个死去的男孩。罗兰的双眼干涩而灼热,在眼眶里剧烈颤动,而他得用几分钟去确定: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这想法让他深感惊恐。如果他面对这一切无法泪流——他重新拥有了他,又再次失去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于是,当泪水终于泉涌而出时,那真是巨大的释放。从眼底深处慢慢溢出的泪水,安抚了那几乎要疯狂燃烧的蓝色眼眸。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滑过他扑满尘埃的双颊。他几乎是无声地在哭着,但却忍不住轻轻抽泣了一声,奥伊听见了。它也悲凉地仰起头,笔直地对着天空中那疾疾飘飞的云朵,短促地哀嚎了一声。接着,连奥伊也沉默了。
  6
  罗兰抱着杰克走入树林深处,奥伊跟在他的脚边。貉獭也在饮泣吞声,枪侠已经不再惊讶了;他之前看到貉獭哭过。很早以前,他就相信貉獭表现出了智力(以及同情心),那绝非是模仿人类的简单行为。在这段短暂的步行路途中,罗兰思忖最多的是对死者的祈祷,他曾经在最后一次作战练习、也就是终止于界砾口山的那次跋涉时,听库斯伯特念诵过。他怀疑杰克需要一段祷告才能上路,但枪侠现在迫切需要执念于某事,因为刚才他的意念不够坚强;如果任凭思维朝错误的方向渐行渐远,他必将崩溃。也许过一阵子,他可以让自己沉沦于歇斯底里——甚而是为了治愈心理伤痛的疯狂症——但决不是现在。现在的他不会崩溃。他决不会让男孩白死,不能眼看着死亡无所归依。
  只有在密林中(并且是古老的森林,就像沙迪克之熊曾冲撞过的那片林子)才有这种炫目的金绿色夏日阳光,走得越深,这光影就越浓。阳光从树影间洒下来,被枝叶切成一束一束微尘飘扬的光柱,罗兰终于找到一块地,与其说是林中空地,倒更像是教堂的一个角落。从路边向西大约走了两百步,他将杰克轻轻放下,再仔细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两只生锈的空啤酒罐,还有一些空弹壳,很可能是打猎的人留下的。他把这些垃圾都捡起来,扔向远处,以使这里显得更洁净。随后,他才凝神地端详起杰克,他需要抹去泪花才能看清楚。男孩的脸就和虚无之境一样洁净无污,是奥伊一下一下舔舐干净的,但杰克的一只眼睛还没有闭合,仿佛这男孩正恶作剧般的以诡异的眼神瞟着他,而他明知道这是被禁止的。罗兰用一只手指滑下了那眼盖,可它又弹了上去(罗兰默想,真像不听话的百叶窗叶),他舔了一下拇指指尖,再滑下那眼盖。这一次,它完全阖上了。
  杰克的衬衫上有尘土,还有血迹。罗兰将他的衬衫脱下,又将自己的衬衫脱下给杰克穿上,他挪动着他的手臂套进袖筒,就好像摆布一个洋娃娃。他的衬衫几乎拖到杰克的膝盖上,但罗兰不打算把下摆束进腰带里;这样一来,衬衫还能遮住杰克牛仔裤上的血迹。
  奥伊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金边环绕的双眼里亮闪闪的,噙满了泪水。
  罗兰本就指望着厚厚松针下的泥土会很松软,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开始挖起了杰克的坟墓,这时他第二次听到路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他抱着杰克走进密林后已经有一辆机动车开了过去,但他听得出第二辆车一路呼啸而来的刺耳声响。开蓝色货车的人又来了。之前,他不太确定他真能听出来。
  “待着,”他轻声对貉獭说,“守着你的主人。”但那么说是错的。“留下来,守卫着你的朋友。”
  奥伊偶尔会以低哑的嗓音重复一遍收到的指令(姆白!他最多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但这一次他没有应答。罗兰看着他伏在杰克的脸旁,刚好有一只苍蝇想落在男孩的鼻尖上,貉獭立刻把苍蝇挥跑了。罗兰点点头,满意了,便沿着来路走出去。
  7
  布赖恩·史密斯从机动车里下来,当罗兰又回到能够看清他们的位置时,布赖恩已经坐上了石墙,膝盖上横放着一只箱子。(罗兰不知道那箱子是他的宝贝还是什么急需之物,不过,反正他也不在乎里面是什么。)金已经恢复了些许意识,但还是昏昏沉沉的。这两个人说起话来。
  “请告诉我,只不过是扭伤。”作家以忧虑而虚弱的声音说。
  “才不哩!我得说是腿断了,大概有六七处骨折吧。”既然他已经有时间坐个安稳,想必还有时间编造出一个故事吧,史密斯听来不止是冷静,甚而还有点高兴。
  “干吗你不能让我开心点呢,”金答。能够看到他的脸颊极其苍白,但前额的裂口似乎已经不再流血了。“你有香烟吗?”
  “没有,”史密斯同样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下去,“别惦记啦。”
  尽管罗兰和这个史密斯没有过特定的、强烈的意念探触,但仅有的一点了解就足够让罗兰知道,他在撒谎。史密斯只有三根烟了,不想分给这个人——这人足够有钱买一车皮的香烟填满他史密斯的敝篷车厢。更何况,史密斯还想——
  “更何况,遭遇意外的人理论上是不能抽烟的。”史密斯这样说似乎还合乎道德。
  金点点头。“呼吸困难,不管怎样都是。”
  “大概还断了一两根肋骨吧。我叫布赖恩·史密斯。就是我撞了你。抱歉。”他伸出手——不可思议的是——金也伸出手,两人握了握。
  “我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史密斯说,“顶多也就是吃过几张违章停车的罚单。”
  金有可能、也可能没有觉察出这又是一句谎话,但他决定不作任何评论;他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情。“史密斯先生——布赖恩——这里还有别人吗?”
  就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罗兰僵直了身体。
  史密斯显然是动了脑筋。再伸手探入口袋,拿出了一条火星牌巧克力,撕开包装纸。接着他摇摇头,说:“只有我和你。但是我打了911和急救电话,在前面的商店里打的。他们说刚好有人就在附近。还说他们眨眼间就到。你别担心了。”
  “你知道我是谁。”
  “上帝啊当然!”布赖恩·史密斯说着,咯咯笑起来。他大嚼着一口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说下去,“一眼就认出你了。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影。我最喜欢的一部是讲圣伯纳德狗的。那狗叫什么来着?”
  “库乔,”金答。罗兰知道这个词,苏珊·德尔伽朵和他在一起时曾用过这个词儿。在眉脊泗,库乔的意思就是“甜蜜的”。
  “对对!那个太棒了!吓死人了!我很高兴那个小男孩活下来了。”
  “在书里,他死了。”说完,金闭上了眼睛,向后靠着,等着。
  史密斯又咬了一大口巧克力,这一次着实是“一大口”。“我也喜欢说小丑的那个电影!酷毙了!”
  金没有应声。他的双眼还是微闭着,但罗兰认为作家的胸脯起伏得有力而平缓。那就很不错。
  这时,一辆卡车朝他们开来,急转弯后停在史密斯的有篷货车前面。新来的机动车的大小和葬礼用车差不多,但不是黑色,而是橘红的,车顶还装有闪耀不停的红灯。罗兰注意到它在停车前刚好掩盖了杂货店老板的老皮卡留下的痕迹,他觉得这很不错。
  罗兰有所期待——大概会有一个机器人从这辆车里走出来,但走出来的只是个人。这人探身猫进车里,带出一个黑色的医护包。看到这里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罗兰满意了,便掉转身回到杰克躺着的地方,一路上他无意识地显露出古老而优雅的步态:没有踩碎哪怕一根落枝,没有惊动哪怕一只小鸟。
  8
  在我们共同目睹耳闻了这故事、以及故事中所有秘密之后,您再看到苔瑟宝慕夫人将齐普·麦卡佛伊的老皮卡泊在她家车道上——而那恰恰是我们曾光顾过的一栋别墅时,是否会惊讶呢?大概不会了吧,因为卡是轮,它所知的一切只是要滚动。我们上一次拜访这栋小楼是在一九七七年,贴近基沃丁湖的小楼及附带的私人船坞都刷成带绿边的白色。苔瑟宝慕一家在一九九四年买下这栋别墅,并将里里外外都刷成可人的奶油色(不带边饰;根据伊伦·苔瑟宝慕的想法,只有拿不定主意的人才会选用边饰)。他们还在私家车道的起点竖了一大块醒目的标牌,上面写着“日落别墅”,当然还有写给山姆大叔们看的邮寄地址,可是在当地人眼里,这栋小楼总归是老约翰·卡伦的宅子。
  她将皮卡停在自己那辆暗红色的奔驰边上,接着走进屋,在脑海中演习着将如何对戴维解释:自己怎么开着当地杂货店老板的老爷皮卡回来,但是“日落别墅”里一片只有空无一人的房子才有的嗡嗡作响的那种安静;她立刻就识别了出来。她回到过太多空无一人的地方——最早是公寓,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家越来越大。不是因为戴维出去喝酒或是玩女人,好心的上帝不会允许的。不,他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待在这个车库、那个仓库,要不就是地下工作室,喝着从“饮料棚”买来的廉价红酒和打折啤酒,创建互联网、以及辅助软件和程序,还要令终端客户享受友好界面。也许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利润,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的妻子们长年累月回到寂静无声的家里。安静嗡嗡地响上一阵,你就会被俘虏,甚至,会抓狂;但今天的伊伦却没有这么惨,今天的她很高兴整个房子都是她的。
  你会和马歇尔·狄龙①『注:①马歇尔·狄龙,美国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七五年连播的西部片电视剧《荒野大镖客》中的主人公。在此用来形容罗兰。』睡觉吗,如果他想要你?
  她以前甚至没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要她,她就会和他睡:不管是侧体位还是后体位、小狗式还是站立式,只要他喜欢就行。就算他没在为他那年轻的
  (先生?儿子?)
  朋友的亡故而悲痛,他也不会想要和她睡觉,她和她所有的皱纹,她和她所有从发根长出来就是灰色的头发,还有即使用大牌设计师作品也难以遮掩的轮胎肚。这个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但是,答案是肯定的。只要他想要,她就会。
  她看了一眼冰箱门,一块磁铁(上面有这样一圈字:我们就是电子公司,用每一块集成电路创造未来。)压着一张便条。
  伊:
  你想让我放松,所以我去放松了(该死!)。比方说,和索尼·艾墨森去钓鱼,一齐去把湖淘空,嗯哼,嗯哼。大概七点回来,除非鱼饵太糟糕了。要是我带条鲈鱼回来,你会弄干净、烧了吃吗?
    D
  备注:不晓得杂货店出什么大事了,招来了三辆警车。闯客吗,大概是?:…D要是你听说了什么八卦,别忘了告诉我。
  她对他说过,这天下午要去杂货店——当然,她从不会忘记买鸡蛋和牛奶——他还点了头。好的,亲爱的,好的。但他的便条里却没有丝毫担忧之意,根本不记得她跟他说过什么。好吧,难道她还能有别的指望?对戴维说话,历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欢迎来到天才世界!
  她将便条翻到背面,从一只塞满铅笔的茶杯里抓出一支,犹豫了片刻,接着写道:
  戴维:
  出了点事儿,我必须离开几天。最少两天,我想大概要三四天吧。请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告诉别人。尤其:别通知警察。不过是流浪猫之类的小事儿。
  他会明白吗?她想他如果明白了,就会联想到他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那是在圣塔摩尼卡的“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里面一排接一排、一层摞一层的都是狗笼,就在杂种小狗们狂吠不已的时候,爱情之花盛放了。在她想来,这简直像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哦,上帝啊!他抱来一只流浪狗,是他在公寓旁的郊区大街上捡到的,他和一堆书生住在那栋公寓里。她则一直在寻觅小猫,能让自己孤独无依的生活变得有声有色。那时候他的头发都在,尚未秃顶。至于她么,她觉得女人染染头发还是蛮好玩的。时间是个贼,而它最先偷走的东西之一就是你的幽默感。
  她迟疑了一下,再添上落款
    爱你的
    伊
  这还是真的吗?算了,就这么写吧,都一样。删掉自己写的字总显得很难看。她把写好的便条放在冰箱门上,用同一块吸铁石固定好。
  她从门后的篮子里找出梅赛德斯的车钥匙,又突然想起了小划艇——还拴在杂货店后门船坞上呢。让它在那儿待着吧。但她立刻又想起了别的事情,那个男孩对她说的事情。他没有钱的概念。
  她走去储藏室,那里总放着一卷卷五十分币的零钱(她坚信,住在森林深处的偏远地区的人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万事通信用卡),她拿了三卷。她刚想走,又一耸肩,转回头把剩下的三卷也拿上了。干吗不呢?她的今天,险象环生。
  走出门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看了一遍便条。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或是根本没有原因,取下了印有“电子公司”的吸铁石,换上了一块薄薄的橙黄色吸铁石。然后才离去。
  不要去管未来如何。眼下,就有够多的事儿要她去做了。
  9
  救护布卡已经开走了,带着作家去最近的医院或是救济院了,罗兰想。救护车一走,维和官员就到了,他们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和布赖恩·史密斯谈了话。枪侠从掩身之地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蓝背官员的提问清晰而冷静,史密斯的回答则咕里咕哝地含糊不清。罗兰觉得没理由停下工作。要是蓝制服们回到这里,发现了他,他当然会好好对付他们。只需要令他们无还手之力就够了,除非他们得寸进尺;众神知道,已经有了太多杀戮。但不管怎样,他将亲手埋葬他的死者。
  他会埋葬死者。
  林中空旷处那可爱的金绿色光影愈加深浓。蚊子叮上了他,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因而顾不上去拍死它们,只是尽由它们吸个够,装着他的鲜血沉甸甸地嗡嗡飞走。他用双手挖好了墓穴时,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两辆车顺畅地启动了,史密斯的货车的响动则极不平稳。他只听到两个维和官员的说话声,这就意味着,如果还有第三个官员,那他就一言未发。他们准许史密斯独自开车离去。罗兰觉得这倒很奇怪,但——就好像金到底会不会瘫痪一样——与他无关,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惟一与他相系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他心心念念的事。
  他来回走了三遭,为了捡一些石头,因为用手挖、用手填的坟墓势必又松又浅,而动物——即便在这个温顺平和的世界里,动物也总是会饥饿的。他将石头堆在坟头,地面上显露出一圈疤痕般的印痕,新翻的泥土肥沃光滑,如同黑缎。奥伊伏在杰克的脸旁,看着枪侠来来回回,一声不吭。自从世界转换了之后,它的表现就和以往的同类大相径庭;罗兰甚至猜想,正因为奥伊非同一般的饶舌才让它的泰特成员集体驱逐了它,并且,驱逐的方式很不友好。当他们遇到奥伊的时候,也就是距离河岔口小镇不远的地方,它早已饿得骨瘦如柴,腰间还有一处咬痕没有完全愈合。打一开始,貉獭就喜欢杰克,“如同大地,一望便知。”若是柯特就会这么说(罗兰的父亲也可能这么说)。也是对杰克,貉獭说的话最多。罗兰突然想到,因为杰克死了,所以貉獭才变得如此沉寂,这种想法也能界定他们失去了什么。
  他想起男孩站在火炬通明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众人前,白皙的脸那么年轻,仿佛他将永远活下去。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传人,九十九卡-泰特。他曾朗声说道,哦,是啊,现在他也是九十九的泰特,墓穴已然备好,洁净地等候着他。
  罗兰又开始流泪。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伏在膝头前前后后地摇晃,闻着松针的芳香,满心希望能早一步抽身而出,在卡、那老朽而耐心十足的魔鬼告诉他使命所需要付出的真正代价是什么之前,就能抽身退出。他愿意用任何事物去交换已经发生的一切,任何事物,只要能让地面上的这个洞穴空空如也地合上,但他偏偏是在这样一个时间一去不回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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