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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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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一个人!”却说不出口。佟姑老爷续弦办喜事这一天,二太太推说欠安,没去道喜,倒象自己做了件对不起人的事。续姑太太过门四、五年,当然也没怀过一次,佟姑老爷明知其过在己,又不愿落个“无后”的最大不孝之名,何况他是单传,并无弟兄呢!于是只好抱养别人——当然是穷旗人的“舍奇儿。”头一个抱进门,金装玉裹。但是,一场伤风咳嗽,就死了。跟着,又抱了一个女孩,打算等她长到三岁上,再抱个小子。先开花,后结果。准能立的住。但是,不到两年,她又出天花死了。这两孩子过周岁,佟姑老爷都曾大操大办,这就有人说抱来的孩子福根儿浅,消受不起,折了寿。这回给这第三次抱的孩子取名“铁哥儿”决定抓周从简。

  这天,燕二老爷吃过午饭,只在烟盘子旁边打了个盹就带着海林、海森出发了。

  二太太从去年得了个肚子疼的病,不想吃饭,浑身无力,所有需要堂客的应酬,全由海蕖代表。这天,二太太原打算打发海蓉一块去,可海蓉说要去找老师补课,其实是不喜欢掺和这类事儿,这么着也就只能由董嬷嬷带着海蕖出马了。海蕖最爱出份子,觉着这是生活里一种必不可缺的点缀,一点儿清新可喜的插曲。虽说衣着行动都受点约束,但是,其乐似乎也就在这约束之中。要不然,成天价上学、放学,仨饱一个倒儿,算什么生活呢!象天天磕一个模子的泥饽饽,还不成了机器!?

  整个上午,董嬷嬷就忙着给海蕖熨衣裳,打点鞋袜。一点多钟,海蕖午睡正浓,被董嬷嬷叫了起来,梳妆打扮,两点多钟,从家里动身。出份子不同平日往返,有其实姑娘家,又知道佟姑老爷过节多;于是二太太吩咐王先生从买卖家租来一匹大马,套上那辆玻璃马车,让海蕖风光体面地“出门儿”。其实,佟姑老爷就住在大佛寺,离燕宅不过一里之遥。海蕖又穿上了出门的行头,董嬷嬷也换上了镶着黑边的半长竹布衫和露着半截的青市布扎腿裤。海蕖先去给二太太请安,说:

  “奶奶,我上姑父家出门子去了。”

  二太太靠着被垛闭目养神。还没进入八月,二太太行动坐卧就已经离不开热水袋了。听见这话,她睁开眼,看看海蕖,说:“替我给你姑父和姑姑道喜。立秋了,少吃凉的,早点回来!”又对董嬷嬷说:“拜匣子带好了?凡事你多提醒着姑娘点儿。”

  “带好了。您放心吧,有我照应着呢。”

  辞过二太太,两人退了出来,海蕖在前面,端的稳稳地走出大门,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格格,董嬷嬷抱着拜匣子紧跟在后面。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口,改行打杂的老刘临时恢复原职,已经挺直腰板,威风凛凛地高坐在驾驶台上,此时此刻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力量和权威。小熊歇了一天回来应差,也穿上了大礼服——一件月白布的大褂,前襟掖在腰带子上,透着那么股子精神利落。看见海蕖出来,他赶紧地打开车门,海蕖由董嬷嬷扶着,踏着脚蹬,上了车,端端庄庄地做在正座上。董嬷嬷跟着上车,规规矩矩地坐在倒座上,并且一经坐定,就面对面地盯着海蕖,使她必须正襟威坐,不敢左顾右盼地隔着车窗看街景儿。小熊轻轻关好车门,知会老刘:“ 刘爷,齐了。”老刘虚晃一鞭,吆喝一声,没等大马抬腿,小熊已经一个箭步窜到前面拉住马嚼口,和大马一块四六步地小跑起来,马脖子上的一窜铃铛跟着哗哗响个不停。出胡同口,车上了马路,小熊撒开马嚼口,把车让进去,然后又一个箭步,极其敏捷地跳上后踏板,两手扶住后窗上边的把手,双目直视,仿佛是位巡路大臣那么严肃而睥昵一切。车才要进大佛寺和胡同口,小熊就跳下车,拉着马嚼口,和马一齐跑到了佟宅大门口,这时佟宅大门两边已经停着一大溜马车、洋车,还有几辆大鼻子汽车,客人已经到了不少。车到大门口,老刘十分气派地吆喝一声“吁”,小熊和大马一起立定,然后,小熊把前大衣襟放下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不高不低,有韵有味地喊了一声:“回事了!您哪——!”

  其实两扇朱红大门是敞开着的,大门洞的寿凳上坐着两位迎客回事的门房老头儿,并且,车还没站稳,他们已经站起来了。

  “肃宁府三姑娘到!”小熊报完,一垂手,给二位老门房打了个千儿。

  “您候着——。”

  海蕖坐在车上等着人家一层一层往里回,再一层一层往里请。好大一阵,才看见续姑太太的陪房于嬷嬷出来迎接。小熊打开车门,董嬷嬷先下来,海蕖厮厮文文、柔柔弱弱地被于嬷嬷扶着下了车,然后于嬷嬷又赶紧退后几步,给她请安,她象个大人似地,用手相挽,再接下来才是两位老嬷嬷彼此见了礼。

  “大姑娘没来?”于嬷嬷问。

  “我们那位大姑娘呀,唉……”董嬷嬷只这样回了半句话,于嬷嬷已经心领神会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没法子,随她去吧!您请。”

  海蕖踏上正房台阶,续姑太太从堂屋迎出来。海蕖紧走几步,双腿请安说“给姑姑道喜!”

  “又让姑娘劳步。”续姑太太说着,拉起海蕖的手,走进堂屋,屋里坐满女客,正在逗铁哥儿玩。

  “我奶奶身上不舒服,打发我来给姑父、姑姑道喜。给小表弟送锁。”海蕖说着从董嬷嬷手里接过拜匣奉上。拜匣里面是一匹尺头和一个用红丝绒挂着的包金锁。续姑姑接过拜匣,回手递给于嬷嬷说:

  “姑娘回去替我道谢吧。”

  送上拜匣,海蕖给满屋子的客人一一请安见礼。他们好象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谁家办事,差不多都是这些亲友,大家轮流着办事,轮流着出份子,他们的日子也就在这个圈子里、这个内容中周而复始的一天天度过。

  “姑娘到里屋用点心吧!你小姐儿们都在哪儿呢。”续姑太太等海蕖一一见过礼后说。听了这话海蕖才松了口气,说了声“是”,退了出来。于嬷嬷赶紧过来撩起里屋的竹门帘,把海蕖让了进去。

  抓周的礼堂设在东跨院的书房里。东跨院走月亮门儿,里面从前是别有洞天的。因为佟姑老爷从来不爱虫鸟花卉,前后两位姑太太都没这个心思,除去应景儿,在正院摆了四个大鱼缸,四盆大石榴树以外,一棵花草也没有。这所跨院,也只有南墙有一座又大又苯、光秃秃的小山子石,山子石前面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面有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四只石登。棋盘渍满了灰尘,连“两国交兵, 黄河为界。”这八个字也看不清楚。书房坐北朝南,三大间一通连,花格子门,落地大玻璃窗。北墙正中间挂一张大老虎中堂,中堂两边是四扇屏,靠前窗是一张大梨木书桌,陈列着笔、砚、纸、墨;靠东墙有一张极大的玻璃书橱,什么四书、五经、康熙字典、辞源乃至唐诗、宋词、元曲、画谱,字贴名人手册,陈列的整整齐齐,大瓷瓶里的手卷长长短短,琳琅满目。

  原来佟姑老爷的先人是著名的收藏家,他父亲是一位老翰林,这些风雅的书画都是祖上的遗物。佟姑老爷是他们家的独苗儿,收藏家的唯一继承人,他知道自己躺着也够吃一辈子的,当然用不着再去做什么“家”。家藏珍品被他廉价出售的不知多少,他根本不懂他们的身价,只要有人要,给几个算几个。没人求售,他敢用箩筐抬着珂锣版古书论斤让旧书铺秤去。现存的这些书,已然是劫后余生。这些书画还在其次,最引人注目的是地当中那铺万字炕,围着万字的多宝格,多宝格上摆设着的各式各样古玩玉器。今天,就在这铺万字炕上给铁哥儿抓周,全体客人都过来参加盛典。

  万字炕上已经摆了许多物件:文房四宝、算盘帐本、弓箭宝刀,顶戴花翎,车马玩具和一碟花糕,一碟豌豆黄儿。奶妈把铁哥儿放在炕上。大家一起向他凝目注视,看他抓什么。铁哥儿身穿蓝宁绸“小长袍”,紫缎小马褂,头戴红绒球小毛头儿,足登飞耳小虎头鞋,打扮儿和老头儿差不多。铁哥儿这会儿什么也没抓,并且在他的前途中徜徉起来——爬到这边,又爬到那边。大家都屏息静观,屋里就象响过静鞭一样,鸦雀无声。铁哥儿看了会儿, 抬起头,摇摇幌幌地站起来。大家都捏着一把汗,他长大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奶妈赶紧过去搀扶,他却趔趔趄趄越过障碍物,直奔多宝格下层摆的一对小瓷猫,苯手苯脚地拿起一只,一屁股坐在豌豆黄碟子上。奶妈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用手绢给他擦衣裳。

  “哎呀,将来也是位收藏家,乃祖之风,可喜可贺!”大家齐声赞扬。但是话音才落,猛听“叭”地一声,瓷猫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对瓷猫好看极了,跟燕宅那只波斯猫一样,雪白的长毛,一只蓝眼,一只黄眼。那是前清时候外国进的贡品,老佛爷赏给姑老爷的老太爷的无价之宝。现在铁哥儿把它摔了,佟姑老爷哈哈大笑,连说:“岁(碎)岁平安!”并且把另外一只也递到铁哥儿手里;“再来听个响儿,成双成对!这么摔……”说着,一托铁哥儿的手,那一只也“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这一对无价之宝,就这么听了响儿。

  抓周大典就在这个一掷千金的响动中宣告结束,人们也都象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一样,喜眉笑眼地踱出会场。至于铁哥儿将来到底应该成个什么样的人物,谁也没再想过一回,大伙这会儿已经把心思转到了下午的清音上。

  不知道从哪朝王爷哪儿传下来的,“玩儿票儿”,祖祖辈辈都是上流旗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拜名师、配名角,做名票儿,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大追求。可有一样,绝不能下海,不能以此为生,戏子是下九流,是以此为生的,皇亲贵胄怎么用得着以此讨生活!?旗人唱戏纯粹是玩儿,自己的行头,自己的锣鼓家什,还得是上好的,要不怎么拿得出手?怎么能借此露脸儿?这日子怎么能过出滋味来? 所以但凡称得上旗人的旗人,家里办事儿,不管请不请专业的名角儿,自己必得借机露一次脸,高乐一回。那这高乐的事当然少不了燕二老爷了,燕二老爷这辈子别的没学成,或者根本没打着学,可是玩儿票确实是燕二老爷的一绝,据说小皇上登基请北京城里的名角时,还特清了燕二老爷来配戏呢。今天的大轴子戏有一半是燕二老爷的主角儿,“空城计”他演诸葛亮,海蕖和海森照例扮演琴童;“宝莲灯”他演刘彦昌,照例由海蕖、海森扮演秋儿和沉香。二老爷不止一回夸说海蕖有唱戏的天份,海蕖也自信自己长大了绝对是名票儿。二老爷给子女说戏可是一丝不苟,跟平日那个马虎劲判若两人。他说:“要想登台露脸,不下工夫行、行吗!”

  影戏开锣,只唱了一出“小龙门”,一出“傻秃子接会”来哄孩子。二老爷是最喜欢影戏,一边听,一边说:“你们听,这口京戏味儿,怯不劲儿的,真哏儿!”

  两出影戏过后,佟姑老爷夫妇陪着客人从里院走出来。听戏的人在椅子上坐下,有戏的人去了幕后。大戏上场,头一出是“长板坡”。佟姑老爷本来专攻青衣、无论嗓音、扮相、做派都很不错,可是一遇见“钻筒子”,他就大显身手,客窜耍影戏人。并且耍的和演员配合十分默契,丝丝入扣。

  颖鸿指着开打的赵子龙说:

  “快瞧,表姑夫耍的这个赵子龙会*。嘿,靠旗还一点不乱!”

  颖燕抿着嘴乐了,说:

  “感情!靠旗是刻的,赵子龙摔个吊毛儿,靠旗都能纹丝不动。你当是戏台上用绸子做的哪。”

  可惜还没等赵子龙推倒古井,二太太就打发车来接海蕖和海森回家,海蕖不情愿地上了车,可没一会儿就前仰后合地打起吨儿来,今儿个这一整天可这把这个十岁的孩子累坏了。

  给铁哥子抓过周儿,二太太紧了二老爷一板,于是二老爷开始满地转磨。眼看就要开学,孩子们的学费还没着落。

  “那什么,您瞧,”二老爷试着步地和二太太商量:

  “要不然,把老太太那付钿、钿子……”二老爷不敢说出那个“卖”字。

  “小艳秋打算抢、抢班儿,没行头,准能、能要。”这付钿字并非全部是珠翠攒的,只是在绢花中间镶着一颗枣核大的珍珠和两块大拇指甲盖大的宝石,不要说这一颗珍珠、两块宝石值钱,就是钿子本身也是一件古董。这付钿子有光荣的历史,阿老太太戴着它进过宫,领过宴。现在它毫无用处了,但是如果“卖”了它,到底不体面。二太太想了想,叹了口气说:

  “唉!造孽吆!一点儿念物也留不下。我看,把珍珠,宝石拆下来先留着,唱戏也用不着真东西。不够呢,再凑点别的。老太太当年进宫那件敞衣不是还留着那吗?我先照张象,将来也给孩子们留个念想。”

  “太太说、说的是。唱‘盗令’,戴钿子,得穿敞衣儿,您照、照了象,也一块匀、匀给小艳秋?”

  二太太没再说什么,眼泪却在眼眶子里打转儿。

第七章、  纪念出生在公元一年的基督耶稣
第七章、  纪念出生在公元一年的基督耶稣

  这年秋天海蕖升入了高小二年级,那年头女孩子上了高小可不是一件小事,按老人们的衡量法儿,高小毕业等于秀才,况且海蕖还是班里的高材生,这年海蕖是连创奇迹。

  重阳节的前一天,班主任老师宣布组织孩子们去香山秋游登高,消息一传出,大家乐的蹦高儿。接下来是英语课,虽然这是海蕖最爱学的一门课,可还是有点儿神不守舍,满脑子都是满山红叶和潺潺的流水,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侯老师叫:

  “RuLy;e and clean the blackboard ;please!”

  是叫海蕖上去擦黑板。这位英语老师姓侯,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只是因为家境不很好才在这所教会学校代点英语课,半工半读,自食其力。他是个中等个儿,见楞见角的大嘴向上挑着,一双小眼睛在五百度的近视镜片后面眯缝着,虽说才二十三岁,可两道眉毛中间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两道立纹儿。看上去身体不大好,刚进九月门儿,他就已经穿上了粗泥大夹袍。他对学生发号施令时一般都用英语,孩子们往往会发会儿楞才能明白过来,在这个班里唯有海蕖一听就懂,所以侯老师也就常对这个得意门生发号施令。

  “yes ;teacher!”

  海蕖只得答应了一声走向讲台,可心里却十分怪怨侯老师打断了她的遐想。擦完黑板,海蕖突然心血来潮,趁着老师面对学生全神贯注领读的时候,三笔两笔在他的脊背上用粉笔画了一只嘟嘟着嘴的小狗,侯老师竟没有 觉察出来。画完之后,海蕖又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上,跟着大家一起高声朗读。朗读之后,侯老师回身板书,全班同学就轰然大笑起来,只有海蕖一个人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直视黑板。侯老师当然莫名其妙,其实莫名其妙一会儿等到下课也就算了,可不知道是谁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嚷了出来:

  “小狗,老师背着个小狗!哈哈”

  侯老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立刻明白是谁搞的恶作剧,于是怒发冲冠,大吼一声:

  “Ruly!stand up!”

  课上课下侯老师都叫海蕖的英文名字,这一生气就更记不得她的中文名字了。

  全班立刻鸦雀无声,海蕖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Out with you!”(出去!)

  海蕖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她是高材生,尤其是英文老师的得意门生,还从来没有在全班同学面前被老师这样呵斥过,连羞带急,眼泪立刻夺眶而出,站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岂料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

  “从此不准你上英语课!Chon  one;in the play <;To bee a doctor>;!”

  “Oh;dear!”海蕖宁肯一辈子不学算数,也绝不能一堂不上英文!她突然想到了正在为圣诞节娱乐晚会准备的节目,她可是铁定了的英文儿童剧“To bee a doctor ”的女主角啊,侯老师这不等于撤了她的职吗,这可拿什么脸见人啊,想到这儿,哇的哭出声来。

  “I’m sorry!”海蕖一边儿抽搭,一边儿真诚的道歉。

  然而侯老师这会儿是真的生气了,平时海蕖如果答错了问题,只要这么说一句就没事了,可今天侯老师一点儿原谅的意思都没有,瞪着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说

  “I don’t want the otudent like you!”(我不想再见到你!)

  海蕖只好抹着眼泪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下抽抽搭搭的离开了教室,一个人跑到空旷的操场大哭起来。接下来的一节是国文课,海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甚至连头都没有抬。放了学,坐在山羊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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