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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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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一词虽然在当时的大城市已经颇为时髦,但还是不为燕宅这样的旗人家庭所接纳,燕宅还停留在“老爷”、“哥儿”、“姑老爷”的时代。“先生”二字虽然出于古典,燕宅却只对不便称呼“老爷”的账房,才称之为“先生”。
大姐海蓉这位“先生”可与众不同,(大姐只说是“cover”,而没说是“huoband”)这是什么意思?“同居”这个词,在当时社会上已是大多洋派人物的时髦和摩登,可北京的老旗人家庭和一般百姓家还只知道“娶媳妇”、“聘姑娘”。像海蓉这样既无三媒六证,又没经过“放小定”、“放大定”、“送龙凤帖”、送嫁妆等过节儿的婚事,别说是接受了,联想都不能去想。海蓉“结婚”这天既没有坐“满天星”的轿子或是时髦的花马车,连个象样的洋车也没有,家里的那些老亲旧友,一概没“知会”,甚至连二老爷都没请。按董嬷嬷的不齿之言是:就那么“择日开张”了。这简直是天下奇闻!二太太已去,二老爷原本就是个不管事的,这会儿知道了又似乎不知道,只那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时侯大老爷已经到中东铁路做了官,全家早已搬去东北,对海蓉的事已是不闻不问。而海蓉叛逆的罪名却由这位续弦的大太太承担了。董嬷嬷甚至在说了那句“择日开张”之后还在抹眼泪,不胜感慨地说:
“咳,要是先头那位大太太在世,哪儿能有这事呀!”这会儿她到念叨起先前的哑巴太太来了。
这天,海蓉只请了一帮小兄弟姐妹和她那些学友一起做客。意思大概是作为一次倡尊新风的现场令吧,海蕖和海森并不懂得这当中有什么可学的先进经验,只是觉得新鲜、好玩,跟着瞎起哄而已。这位先生比海蓉大七八岁,是她的老师,那个时候就时兴师生恋。这位“先生”戴着一付带圈的深度近视眼睛,好象他就会笑,老那么笑眯眯的,一说话却有许多比英文还难懂的词,什么“矛盾”、“进化”等等。他们行过同居大礼之后,海蓉带他回家拜见叔父——二老爷,为了接见这位新姑爷,二老爷特意换上了他那件白夏布大褂,并且套上一件黑地透纱的坎肩;董嬷嬷也早准备好了大红拜垫。不料,这位新姑爷却只对着叔丈深深一躬,连眼镜也没摘,弄的二老爷准备“接出”的两只胳膊,半天也没抽回去。
海蓉这个同居之礼虽说摩登,究属毫不热闹,一点也没有办喜事那个喜庆劲儿。这让大伙想起了二太太在世时海桐的婚事。海桐的婚事是由他的亲舅舅一手操持的,那才够意思呢。不是坐满天星的花轿,而坐的是那种应运而生的特制花马车。这种花马车之漂亮讲究,比起满天星的轿子来有过之无不及。原本北京抬轿子的那个势派就十分了得,十六个人,穿着一色的轿衣,昂首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肩膀上的轿杆,上身不动,抬左脚都抬左脚,迈右脚都迈右脚,比有人喊“一二一”还整齐,仿佛踩着锣鼓点似的那么帅。后来的的花车是更为讲究,这花车是由四匹大黑马拉着,它们虽没穿丫衣,背上却都披着一方绣花马搭,脑门心顶着立立着的红缨子,它们也是身子不动,四蹄整齐划一地正步走,也仿佛踩着锣鼓点似的那么帅。新娘子穿一件粉绸子的洋礼服,戴着用粉沙绉成的花冠,手里持着一大束鲜花,比凤冠霞帔漂亮多了。两边有两位伴娘,也都穿着粉色洋礼服,和新娘子唯一的区别是头上不戴花冠,手里不拿鲜花而已。新娘那条粉纱从脑门后头一直拖到地上还得有好几尺,需要两个小姑娘在后面给提纱角,这个提纱角的这个职务叫“拉纱”。那次是海蕖和颖鸿就荣此职的, 她们穿的也是粉红短裙,头上箍着一串鲜茉莉花做的花环,比葡萄仙子还好看。海森的差事就更美了,按老理论,娶亲的时候不能放空轿,得有个小小子坐在里头,名曰“压轿”。新娘子坐花马车虽是洋礼,可这个中国的老礼还是不可免的,海森就扮演了“压车”这个角色。这在他的童年中,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光荣事。上花车的时候他特别严肃和神气,俨然是位一品大员。只是回来的时候,他就得坐洋车啦,并且在婚礼那场大戏里,他就成了一个普通的观众,回家之后,海蕖羞着他说:
“小秃小子坐花车,真不害臊!”
他一本正经回敬说:
“眼馋了?你就等着出门子的时候再坐吧!”
那是,海蕖可不是非得等“出门子”的时候才能坐那个漂亮花马车吗,“出门子”这仨字,姑娘家一听就应该脸红,虽然那时侯海蕖还一点也不懂得“出门子”的内在含义,可也把脸红了那么一下。
“……”海蕖刚想说“讨厌”,可立刻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想起来有一回因为对六哥说了一句讨厌,被二太太尅了一顿。在这个家里,这两个字可就算是骂人的话了。妹妹哪有讨厌哥哥之理!于是只得饶过他这一遭儿,改为“瞧你美的!”
“美?美什么?车窗遮得严严实实,黑不隆冬什么也瞧不见,这辆车呀,就象个水牛儿,蹭着往前爬,走起来没结没完,我觉得大概其把全北京城都走到了,我的老天爷,差点没把我蹩死!”
海蕖感到挺奇怪,新娘子坐在车里头蹩着,是自找罪受,干吗非让个小小子也在车里蹩那么半天呢!海森那次虽然差点没蹩死,但这次大姐的婚事也和海蕖颇有同感:“大姐的婚事太没意思”!
后来,二老爷也知道了,不过他没发脾气,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唉!谁知道妞儿出门子又是个什么样呢?——我还赶的上吗!”
头年暑假,海桐念完大学二年级,就以特别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官费留学,高高兴兴的去往英国,临走之前他只一再叮咛海蓉要好好念书,认为念书是摆脱所有困苦的本钱。那时候海蓉读高二,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她自作主张转入天津一所寄宿中学,远离了这个家;海林也不和任何人商量就转入了道明中学改学法文,为的是这个学校毕业后可以被免费保送法国,好在他们的主意也只能自己拿,已经没有谁来为他们做主了。只有海森和海蕖太小,还没有自己拿主意的权利和能力,只能在原校读完他们的高小。
依着二老爷的意思,海蕖读完高小也就算了,女孩子有没有学问不要紧,能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犯不着花那么多钱去培养他。海森最好上四存中学,学点子礼法,也好改改他的犟脾气,可是海林和海蓉都一力主张让他们小哥俩考温泉中学。因为温泉中学远离北京城,学生都住校,可以锻炼孩子自立的能力。他们眼看着这个家一天天走向支离破碎,二老爷绝对无力回天,应该让小哥俩离家学点独立生活的本事,要不将来怎么生活?二老爷也明白这个理儿,也就勉强答应了。小哥俩也算争气,还真的金榜题名,考上了温泉中学。
温泉中学离北京城40多里,是在山中泉边,教学质量是赫赫有名的,是很多城里孩子们向往的学校。山上读书、泉中沐浴、泉边散步、溪边嬉戏,多么的诗情画意啊……整整一个假期海蕖都沉浸在对温泉中学的向往中。然而,临近开学,二老爷突然变主意了:
“姑娘,等等再、再说吧,实在凑、凑不出那么多学费来啊”!
二老爷这句话对海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她哭得和泪人儿似的,哥哥姐姐们赶紧都过来劝二老爷:
“爹爹,您可不能耽误了三妹,不念书将来怎么办呢?”海蓉说话直。
“阿玛,说什么也得让三妹上学,她是块儿念书的料!”海林看着二老爷的烟盘子,又说:
“就是卖东西也得让三妹上学去,我奶奶可还指望着她争气呢”!
“卖、卖东西?哪有那么多可卖的啊?”二老爷对海蕖是否有天分,还是将来怎么样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二太太的愿望又能怎样?这回他倒是真有主意了,任谁说都没用。董嬷嬷站在一边拉了拉海林的袖子说:
“三哥子,你就甭劝了,就让妹妹在家休息一年吧,老爷有老爷的打算。”她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看了看二老爷又打住了。
转眼开学了,哥哥姐姐们都走了,二老爷像个掐头的苍蝇乱撞,一天也不着家,嬷嬷也经常不在,不是说回家照看老头子,就是说上蜂场去看兄弟,偌大一个院子常常是空无一人。出去吧,连颖鸿、颖燕也去了临近的中学,更不用说瑞表哥和娟表姐了,没有一个人陪她玩儿,她这时候才是真的觉得自己可怜了,没有了奶奶做主,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把她忘了,海蕖这是第一次真的尝到了想娘的滋味,开始慢慢明白大姐为什么会哭的那么伤心……眼泪是真的一次次的落了下来。
这天吃完饭的时候,二老爷啜了一口酒,仿佛心事重重,却又好像随随便便地说:“姑娘老这么在家闲呆着也不是个事,给姑娘请个补习国文的老师吧,哦,明儿后晌这位女先生就过来,你们先见见吧”。
海蕖听了一愣,“阿玛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一个主意,交不起学费可有钱请家庭教师?再说了光请国文老师有什么用啊”?
第二天下午,姑老爷、舅太太和白四老爷夫妇相继光临。自打续姑太太死后,姑老爷仿佛连家也没有了,混的一天不如一天,到处打游飞,常到燕宅来,赶上二老爷在家,老哥儿两就脸儿对着脸儿叹气,喝两盅闷酒;二老爷不在家,他也能命令董嬷嬷传话给厨房添个木须肉。今儿个几位长亲相继光临,好像是事先约定,又好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可谁也不说,场面有点僵。
大约下午四点来钟,董嬷嬷开始摆果盘,小熊买回了酱肘子烧饼,二李在厨房准备炒菜。一会儿,老卓径直来到上房,回了一声:“客人到!”
海蕖很纳闷儿,请位家庭教师还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老卓回事,怎么既不报名衔、也不递片子,什么人呢?这会儿王先生陪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进来,看来这就是老师了,可后面还跟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说是老师的弟弟。“老师来还带个弟弟?”这位一进门就东瞅西看的,倒好像是他要进这个门儿似的。所有的大人们都有意无意的朝这位女先生脸上看,这位女先生中等个儿,瘦瘦巧巧的,脸儿不大可眼睛和嘴挺大,只是脸色不大好看,虽然擦着脂粉却还是掩饰不住的泛黄。这位女先生几乎没说一句话,更别提补习的事了。这姐俩没坐一会儿就起身要走,大家伙也不多挽留,客客气气的把客人送到门口。海蕖也就稀里糊涂得跟着大人们送客,然后回到上屋。这会儿舅太太一点手把她带进东里间她的寝室,嬷嬷随着也跟了进来。舅太太看见供在桌上的二太太得遗像,掉下泪来。海蕖不知所措得站在一边,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舅太太对着二太太的遗像低声说:
“姐姐,我跟您辞行来了。”
海蕖一听吓了一跳,赶紧问:“舅妈要外出”?
“舅太太要上南京了”嬷嬷说。
“上南京?那多远啊!嬷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娟表姐、瑞表哥也去吗?”
“都去。”舅太太擦干了眼泪,坐在床沿上,对嬷嬷说:
“董嬷嬷,你是你们姑太太的陪奉,这宅里得老人儿了,你们老爷的那个性格你最知道,往后姑娘就全靠您照应了……。”说着又掉下眼泪来。接着又对海蕖说:
“你舅舅来信让你阿妈也带你们过去,别的不行,你阿妈总能在学校当个庶务吧,哪怕当堂役呢,总比在北京死守着强啊!”
“那敢情好啦!”海蕖高兴了:
“那我能和娟表姐一块儿上学了,还有中山陵”。
“是啊,那是正道儿。”
海蕖并不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盼着换个地方,离开这个沉闷破烂的家,能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我阿妈去吗?”
“唉,他说想想,可真够糊涂的啊!”
“舅妈,您再劝劝我阿妈,一定得让他去——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啊?”
“还得个把月吧,过两天接你上我们家去住一个礼拜,和你表哥表姐再聚聚。”
送走了舅妈,海蕖决定找二老爷撒娇去,她觉着只要她一撒娇二老爷准不能驳回。对了,上南京去,南京有中山陵,莫愁湖,当然还有娟表姐和瑞表哥!……海蕖正要往外跑,姑老爷在堂屋门口拦住了他:
“姑娘,跟我上后罩房去。”
“我要找我阿玛去,——您有事?”
“啊,你三哥、六哥都在那儿等着咱们呢,我有话儿跟你们说,待会儿你阿玛也过去。”
海蕖只好拉着嬷嬷跟姑父走进后罩房。只见三哥海林站在当地,冲着西墙上的祖宗板子发呆,海森木呆呆的摆弄着那副棋子。姑老爷清清嗓子,仿佛要发表什么重要演说似的,海蕖莫名奇妙的看着他。
“你们瞧这位……这位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海蕖茫然。
姑老爷沉了沉,又说:“你们奶奶去世半年多了,你们呢还都小,家里没个人不行。刚才那位先生是……嗯……”姑老爷说了这半句话,就又背起手来在地上踱方步。
“哎呀,姑老爷,”嬷嬷忍不住发话了:
“您就有话直说吧,躲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啊,是这么回事,你阿妈打算……”姑老爷又不说了。
“哎呦,你真叫急死人,我替您说了吧。——老爷要续弦,刚才那是相亲。”
“ch;iaee!!”海蕖立刻忘了中山陵、莫愁湖,而想起了“鞭打芦花”这出戏,而且说了这么一句英语,她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太快了,还没来得及细想,眼泪就在眼框里打起转来。海林和海森都没说话。二老爷这会儿踱了进来,仿佛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说:
“我绝不能让她苛、苛待你们,说说你们的意、意思吧!”
海林“哦”了两声,海森翻起眼睛看了看父亲,好像不认识他。
“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意思就说说吧!”谜底即以揭穿,姑老爷说话也利落了。
“其实你们阿玛也是为你们好,三哥子,你为长,你先说。”
海林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嘟嘟囔囔的说“阿玛、做主、做主吧,我们、我们……”
“我们没意思!”海森突然十分慷慨的大声表示,眼睛却盯着天花板,谁都不看,闹的大家一愣。
“姑娘,你呢?”
海蕖能说什么呢?难道她一个小孩子家能干预大人的事吗?何况又是父亲的婚姻大事。父亲即已经问出这句话来,就是已经有这个意思了,问他们不过是应个景儿。
“我,我——我不管。”海蕖本想说一句十分冠冕堂皇得、言不由衷得大人话,可一张口却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并且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嬷嬷赶紧把她拉到身边,眼圈也红了说:
“老爷,唉,您哪……”
海蕖呜呜的哭着跑回自己的寝室,嬷嬷赶紧跟了过来。
海蕖就这么半睡半醒的哭了大半夜,早上起来就觉得嗓子疼、发烧,请来大夫一看说是白喉,一个月不能出大门。哥哥姐姐们都去上学了,舅妈家也没法去,她心里空空落落的,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小说。
这期间,舅太太打发瑞来辞行,他见过二老爷来看海蕖。
“我们快走了,这是我额娘给你的字贴,这是娟姐给你绣的手绢。”字帖是孙过庭的《书谱》,手绢上绣的是一朵刚出水的荷花。最后瑞又拿出一本书,
“喏,这本书,给你。”说完把书往海蕖手里一塞,没容海蕖反应过来,就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站了一下,就又掉头快步走出去了,海蕖怔怔得看着他的背影,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舅太太和娟都没有来,瑞表哥也只留给了她这本书《家》。
海蕖的病日渐好起来,能够给二老爷请安了。这天早晨,她刚进西套间,就见二老爷一手拿着当天的报纸,一手正往桌子上拍,高声嚷道:“奉天丢了!?”
海蕖吃一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在那儿。她知道奉天属于东三省。丢了?什么意思?
海蕖从没见二老爷这么激动过。二太太在世的时候就常说他是一锥子囊不出血得窝囊废。据说有一次隔壁失火,大家伙都惶惶然,可他躺在烟盘子傍边连身儿都没动。就连典房子、卖蜂场这么大的事他不也都安之若素么?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奉天——离燕宅那么远的奉天——失守,竟然让二老爷如此之激动,可见这的确是一件异乎寻常的大事。
二老爷在那惊人的一拍之后倏得站了起来:“祖宗根基之地,启容沦入倭寇之手!”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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