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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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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士兵们,将你们端起来的毛瑟大枪放下吧,放下啊,求你们啦,你们要通情达理啊,你们不能够再屠杀余的子民啦,高密东北乡已经血流成河,繁华的马桑镇已是一片废墟,你们也是父母生养,你们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难道你们的心是用生铁铸造的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些没有灵魂的猎狗吗?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难道夜里不会做恶梦吗?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吧,放下,余大声喊叫着向高台奔去,余边跑边喊:
  不许开枪!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给德国士兵下达了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只听得一阵尖厉的排枪声,如同十几把利刃划破了天空。从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十几缕白色的硝烟,犹如十几条小蛇,弯弯曲曲地上升,一边上升一边扩散,燃烧火药的气味扑进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产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觉,悲的是什么,余不知道;欣的是什么,余也不知道。热泪从余的眼睛里滚滚而出,眼泪模糊了余的视线。余泪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几颗通红的弹丸,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钻出来后,团团旋转着往前飞行。它们飞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犹豫不决,好像不忍心,好像无可奈何,好像要拐弯,好像要往天上飞,好像要往地下钻,好像要停止不前,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时间,好像要等到戏台上的人们躲藏好了之后它们才疾速前躜,好像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拉出了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它们。善良的子弹好心的子弹温柔的子弹恻隐的子弹吃斋念佛的子弹啊,你们的飞行再慢一点吧,你们让我的子民们卧倒在地上后再前进吧,你们不要让他们的血弄脏了你们的身体啊,你们这些圣洁的子弹啊!
  但戏台上那些愚笨的乡民们,不但不知道卧倒在地躲避子弹,反而是仿佛是竟然是迎着子弹扑了上来。炽热的火红的弹丸钻进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有的双手朝天挥舞,张开的大手好像要从树上揪下叶子;有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鲜血从他们的指缝里往外流淌。戏台正中的义猫的身体连带着凳子往后便倒,他的歌唱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德国人的第一个排子枪就将大部分的演员打倒在戏台上。赵小甲从柱子上滑下来,傻愣愣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着脑袋朝后台跑去,嘴里大喊着:
  “放枪啦~~杀人啦~~”
  余想德国人没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当成射击的目标,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刽子手公服救了他阶性命。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可是众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个排子枪的德国士兵退到了后排,来到了前排的德国士兵齐齐地举起了枪。他们的动作迅速,技术熟练,似乎是刚刚把枪托起来,余的耳边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聋的枪响。似乎他们在托枪的过程中就扣动了扳机,似乎他们的枪声未响戏台上的人们就中了子弹。
  戏台上已经没有了活人,只有鲜血在上边流淌。台下的群众终于从猫腔中苏醒过来,余的可怜的子民啊……他们连滚带爬着,他们你冲我撞着,他们鬼哭狼嚎着,乱成了一团。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都把枪放了下来,他们的漫长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阴凉的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寒冬天气里一线暗红的阳光。他们停止了射击,余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东北乡的最后一个猫腔班子全军覆没,喜得是德国人不再开枪射杀逃亡中的百姓。这是喜吗?高密知县啊,你心中竟然还有喜吗?是的,余的心中还有喜,大喜!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现在成了血口,两股血喷出来,淋漓在戏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
  百姓们逃亡而去,现场留下了无数的鞋子和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猫衣,还有几具被踩死的尸体。余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滴血的龙头,看着它们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龙泪,是。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九)  
莫言  
  当八月十九日的大半个月亮在天上放射银光时,余从县衙里回到了校场。余一出衙门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嘴里腥甜,仿佛吃了过多的蜜糖。刘朴和春生关切地问候:
  “老爷,您不要紧吧?”
  余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们,狐疑地问:
  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滚,滚,你们不要跟着我!
  “老爷……”
  听到了没有?滚,赶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你们不要让余再看到你们,如果你们再让余看到你们,余就打断你们的脊梁!
  “老爷……老爷……您糊涂了吗?”春生哭咧咧地说。
  余从刘朴的腰间拔出了腰刀,对着他们,刀刃上反射着月光,寒光闪闪。余冷冷地说: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果你们还顾念几年来的情意,就赶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后,再回来收我的尸体。
  余将腰刀甩在地上,当啷一声响,震动夜空。春生往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没了踪影。刘朴垂着头,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走?余说,赶快打点行装,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后隐姓埋名,好好看护你父母的坟墓,再也不要与官府沾边。
  “伯父……”
  他一声伯父,神动了余的九曲回肠。余热泪盈眶,挥挥手,说:
  去吧,好自为之,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刘朴道,“愚侄这几天反复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渐愧。伯父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因为愚侄的过错……”他沉痛地说,“是我化装成您的模样,薅去了孙丙的胡须,才使他离开了戏班与小桃红成亲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红成亲生子,就不会棍打德国技师;他不棍打德国技师,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糊涂的贤侄,其实是命该如此,与你没有关系。余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孙丙胡须,余还知道你是遵从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这个方法激起孙眉娘对余的仇恨,免得她跟余发生苟且之事。余还知道你与夫人设计,在墙头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与夫人生怕余与民女有情损毁了官声影响了前程,但余与那孙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谁都不怨,这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
  “伯父……”刘朴跪在地上,哭着说,“请受小侄一拜!”
  余上前将他拉起,说:
  就此别过了,贤侄。
  余一人朝通德校场走去。
  刘朴在后边低声喊叫:
  “伯父!”
  余回头。
  “伯父!”
  余走回到他的面前,问:
  你还有什么话吗?
  “愚侄要去为父报仇,为六君子报仇,为雄飞叔父报仇,也为大清朝剪除隐患!”
  你要去刺他?余沉吟片刻,说,你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
  但愿你比你雄飞叔父有好运气,贤侄!
  余转身向通德校场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月光照耀着余的眼睛,余感到心中簇拥着无数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绽放,就是一句能够翻花起浪的猫腔。猫腔的虽然悠长但是节奏分明的旋律在余的心中回响,使余的一举一动都踩在了板眼上。
  高密县出衙来悲情万丈~~咪呜咪呜~~秋风凉月光光更鼓响亮~~ 月光照在余的身上,也照在了余的心上。月光啊,多么明亮的月光啊,余平生没有见过这般明亮的月光,余再也看不到这样明亮的月光了。余顺着月光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纸躺在床上。夫人她凤冠霞帔穿戴齐整,一纸遗书放在身旁。上写着:皇都陷落,国家败亡。异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荡荡。
  不敢苟活,猎狗牛羊。忠臣殉国,烈妇殉夫。千秋万代,溢美流芳。妄身先行,盼君跟上。呜呼哀哉,黯然神伤。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义服毒殉国,为余树立了光辉榜样~~余死意已决,不敢苟活。但余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请夫人望乡台上暂等候~~待为夫把事情办完了与你一起见先皇~~ 校场上一片肃穆,月光如水,泄地无声。空中闪动着猫头鹰和蝙蝠的暗影,校场边角上闪烁着野狗的眼睛。你们这些食腐啖腥的强盗,难道要吃人的尸体吗?没有人来给余的子民收尸,他们就这样晾在月光下,等待着明天的阳光。袁世凯和克罗德在余的县衙里饮酒作乐,膳馆里,煎炒烹炸的锅子滋滋作响。难道你们就不怕余把孙丙杀掉吗?你们知道,如果余想活,孙丙就不会死;但是你们不知道,余已经不想活了。余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国了,孙丙阶性命就要终结了。余要让你们的通车典礼面对着一片尸首,让你们的火车从中国人的尸体上隆隆开过。
  余脚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这是孙丙的升天台,是赵甲的升天台,也是钱丁的升天台。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高密县正堂。余看到还有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站在台边,用双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在灯笼的下方,支起了一个烧木柴的小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个熬中药的罐子,罐子里蒸气袅袅,散发出人参的芳香。赵甲屈膝坐在火炉旁边,火光照耀着他狭窄的黑脸。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也搁在膝盖上。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细小的火苗子,好像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在他的身后,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开着两条腿,腿缝里夹着一包羊杂碎。他把羊杂碎夹在芝麻火烧里,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孙眉娘倚靠在与小甲斜对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头歪到一侧,凌乱的头发遮掩着她的脸,看起来像个死人,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余看到孙丙模糊的脸,他低沉的呻吟声,告诉余他还在苟延残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招引来成群结队的猫头鹰。它们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盘旋着,不时地发出凄厉地鸣叫。孙丙啊,你早该死了,咪呜咪呜,你们猫腔感慨万端、含义复杂的咪呜之声,竟然从余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呜咪呜,孙丙啊,都怨余昏聩糊涂,心慈手软,瞻前顾后,心存杂念,没有识破他们的诡计,让你活着充当了他们的钓饵,又一次毁了高密东北乡几十条性命,断绝了猫腔的种子,咪呜咪呜……
  余唤醒了那几个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让他们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情本县自有安排。衙役们如释重负,生怕再把他们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转眼就消逝在月光里。
  对余的到来,他们毫无反应,好像余只是一个空虚的黑影,好像余是他们的一个帮凶。是的,截止到目前为止,余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帮凶。余正在考虑先把刀子刺到哪个的身上时,赵甲捏着药罐子的提梁,将参汤倒进黑碗,然后威严地命令小甲:
  “儿子,吃饱了吧?没吃饱待会儿再吃,帮着爹先把参汤给他灌上。”
  小甲顺从地站起来,经过了白天的变故,这个家伙身上的猴气似乎减少了许多,他咧开嘴对余笑笑,然后上前撩开了遮掩席笼的白纱,显出了孙丙干巴了许多的身体。余看到他的脸小了,眼睛变大了,胸脯两边的肋条一根根地显出来。他的样子,让余想到了下乡时看到的被恶作剧的儿童绑在树上晒干了的青蛙。
  从小甲撩开白纱那一刻开始,孙丙的头就晃动起来。从他的黑洞一样的嘴巴里,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唔……唔……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余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计划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孙丙终于自己要死了,他已经意识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顺从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个用牛角制成的本来是用来给牲畜灌药的牛角漏斗不由分说地插在了孙丙的嘴里,然后他就将孙丙的脑袋扳住,让赵甲从容地将参汤一勺勺地灌进他的嘴里。孙丙的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着,那是参汤正沿着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肚肠。
  怎么样啊,老赵,余用嘲弄的口吻在赵甲的身后问,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吗?
  赵甲警觉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说:
  “小人担保。”
  赵姥姥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啊!
  “能把活儿作成这样,离不开大人的支持,”赵甲谦虚地说,“小人不敢贪天之功。”
  赵甲,你不要得意大早,余冷冷地说,依我看他活不过今夜——
  “小人用性命担保,如果大人能够再提供半斤人参,小人还能让他活三天!”
  余大笑着,弯腰从靴筒子里抽出那柄锋利的匕首,纵身向前,往孙丙的胸膛刺去。但余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孙丙而是小甲。他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孙丙的身体。
  余刚把匕首拔出来,小甲的身体就软绵绵地坐在了孙丙脚前,他身上溅出来的热血烫痛了余的手。赵甲哀鸣一声:
  “我的儿子啊……”
  赵甲将手中黑碗朝余的头上砸过来,碗里滚热的参汤散发着香气淋到了余的脸上。余也不由自主地哀鸣一声,声音未落,就看到赵甲弓起腰,像一头凶猛的黑豹子,对着余撞过来。他的坚硬如铁的头颅,撞中了余的小腹;余双手挥舞着,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接着,赵甲就顺势骑在了余的身上。他的那双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小手,竟然像鹰爪子一样,卡住了余的咽喉。与此同时,他的嘴巴在余的额头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来。余的眼前一团漆黑,心里想挣扎,但双手就像死去的枯枝……
  就在余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乡台上的夫人凄楚的面孔时,赵甲的手指突然松开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余屈起膝盖将他的身体顶翻,艰难地爬起来。余看到赵甲侧歪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脸,在可怜地抽搐着。余看到孙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赵甲的身体旁,惨白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月光似水,月光如银;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月光了。余顺着烂漫的月光看过去,似乎看到了,刘家的贤侄,为了他的父亲,为了六君子,为了大清朝,突然出现在袁世凯的面前,像余的舍弟一样,拔出了两只闪闪发光的金枪……
  余头昏脑涨地站起来,对着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亲人……
  她却嗥叫一声,转身往台下跑去。她的身体看起来如同一团败絮,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余还用得着去追赶她吗?不用了,余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另外的世界里,我们迟早会团聚。余从赵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边的血擦干。余走到孙丙的眼前,借着灯火和月光——灯火昏黄,月光明亮——看清了孙丙神色平静的脸庞。
  孙丙啊,余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须,的确不是余薅的。余诚恳地说着,顺手就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灿烂的火花,把他的脸辉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还要明亮。余看到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与鲜血同时涌出的还有一句短促的话:“戏……演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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