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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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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
“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
“孙丙怎么样?”
“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
“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嘻地问:
“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
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
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
“孩儿们,跑吧!”
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
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
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
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职前来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声,道:
“都统大人,我外祖父曾国藩当年领兵打仗,为了严明军纪,争取民心,维护纲常,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为兵者不进入家内宅,看样子由袁世凯袁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新军,已经把这条纪律废了!”
“卑职不敢,卑职冒犯夫人,还望夫人怨罪!”
“什么敢不敢?什么冒犯不冒犯?该搜的你们也搜了,该看的你们也看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老曾家已经衰败,朝中无人,才敢这样胆大妄为!”
“夫人言重了,卑职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听!”
“你去把那袁世凯给我叫来,我要向他请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毁人名节,他袁世凯还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他袁大人家中难道没有妻妾儿女吗?俗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凯抗争!”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说:
“知县大人回来了!”
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知县冲进房子,百感交集地说:
“夫人,下官无能,让你受惊了!”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四)
莫言
轰走了都统和他的士兵,关闭了门窗,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子射进来,房间里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从那张顶子床上爬下来,低声道:
“谢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来世,就让俺给夫人当牛做马吧!”
言罢,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光
,俺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里那棵粗大的桂花树,八月中秋,金桂飘香,本应是知县夫妻饮酒赏月的好时光,俺虽然不能与心上人儿一起把月赏,但后半夜偷偷进街幽会滋味也很强。都说是俺爹搅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国人横行霸道太强梁。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团乱麻堵胸膛。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
“大人,妾身自做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
“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
“悉听夫人尊便。”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走。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
“谢夫人。”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
俺无言以对。
“你今年多大岁数?”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
“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
“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
“是的,我保证。”
“那么,”夫人道,“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
“愿走!”俺毫不犹豫地说。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五)
莫言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眼巴巴地往衙内张望着。俺一夜未眠,经历了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大场面,虽然现在还不是戏,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编进戏里众口传。
昨夜晚夫人劝俺远走他乡避灾难,她还将五两白银递到了俺手边。俺不走,说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县,闹它个地覆又天翻。
乡亲们都知道了俺是孙丙的女儿,把俺层层地护卫起来,好像一群母鸡护着一只小鸡。几个白发的老婆子把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里塞,她们还用哭咧咧的声音说:
“吃吧,闺女,别饿坏了身子……”
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小娘们,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痒,恨不得咬俺一口。她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宝童。
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乱,右墙上挂着小连侯七和猴精(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 眼见着日头渐升高,县衙里还是静悄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
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不到俺家打酒买狗肉,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谨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高人啊,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一会儿他又感叹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你们高密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赡宫折桂的机会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袖。他的脖子有点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还是今天才歪。往常里也曾见过单先生几次,但没在意这个细节。他歪着脖子,显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劲头儿,看去不是一个文学人,倒像一个手下喽罗成群的山大王。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头戴红缨帽子的大胖子,是开当铺的李石增。
那位不停地挤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柜苏子清。那位脸皮上有浅白麻子的是药铺的掌柜秦人美……高密县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有的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有的惊慌失措,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依靠;有的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怕被熟人认出他的脸。他们一出单家巷子,就把大街两侧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看着他们,有的不明白,有的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说:
“好了,这下好了,单举人出山,孙丙的命就保住了!”
“别说是钱大老爷,就是袁大人,也要给单先生一点面子,何况还有高密县全体的乡绅呢!”
“皇上也不会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
于是大批的人群就尾随在单先生与众乡绅的后边,簇拥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大门两边的德国兵和袁世凯的武卫军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浇了的昏狗,立即抖擞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边当拐棍拄着的大枪托了起来。俺看到,那些德国兵的眼睛,扑簌扑簌地往外喷绿。
自从德国鬼子在青岛登了陆,就有许多古怪的说法传到俺的耳朵里。说这些东西腿是直棍,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这分明是谎言了。德国兵近在俺的眼前,他们穿着瘦腿裤子,那些大膝盖就像蒜槌子一样往外突突着。
还说这些东西干起那事来像骡马一样,一上就泄,但俺听到胭脂巷里的婊子说:天神爷爷,什么一上就泄像骡马,他们都是些大公猪,上去不捣弄够一个时辰不下来。
还说这些东西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俺拿这话去问钱大老爷,钱大老爷听罢笑哈哈,说也许都是真的罢,咱家没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钱大老爷用柔软的手指摩拿着俺的肚子,眼睛里放着光说:“眉娘啊眉娘,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俺说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与小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生?他捏着俺说:“你不是说小甲是个傻子吗?你不是说小甲不懂这种事吗?”他的手上用了狠劲,痛得俺眼泪都流了出来。俺说,自从跟你好了以后,就没让小甲动过,不信你去问小甲。他说:“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堂堂—县之尊去问一个傻瓜?”俺说,一县之尊的鸡巴也不是石头雕的,一县之尊软了不也像一摊鼻涕吗?一县之尊不也吃醋吗?听了俺的话,他松开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拥在怀里,说:“宝贝,你就是我的开胸顺气丸,你就是玉皇大帝专门为我和的一味灵丹妙药……”俺将脸扎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老爷干爹啊,你把俺从小甲手里赎出来吧,让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么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贴身丫头侍候您。他摇着头说:“荒唐,我一个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抢夺民妻,此事流传出去,贻笑天下事小,只怕头上的乌纱帽都难保。”俺说,那你就舍了俺吧,俺从今之后,再也不到你这县衙里踏半个脚印。
他亲了俺—口,“可是我又割舍不了你,”他学着猫腔调唱道,“这件事让本官左右为难~~”你怎么也会唱猫腔?你这是跟谁学的呀,俺的个亲大老爷!“要想会,跟着师傅睡吗!”他调皮地说着,然后又用手拍着俺的腚垂子,摹仿着俺爹的声嗓,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乌奔林。只有本县无处奔,独坐大堂心愁闷~~”你愁闷个啥啊,不是有俺这个大活人躺在你的身边给你消愁解闷吗?他不答俺的腔,把俺的腚当了他的猫鼓,一下一下地拍着,节奏分明声音脆生,接着唱,“自从结识了孙氏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霖。”你就会用好话蒙俺,俺一个卖狗肉的村妇,有什么好的?“你的好处说不完!~三伏你是一砣冰,三九你是火一团。最好好在解风情,让俺每个毛孔都出汗,每个关节都舒坦。为人能搂着孙家眉娘睡一觉,胜过了天上的活神仙~~”他唱着唱着就把俺翻到了下边,他的胡须就像散开的马尾巴遮住了俺的脸……干爹啊,有道是: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天你与俺颠鸾倒凤赴云台,想不到珠花暗结怀龙胎~~本想给你个冲天喜,谁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桩刑~~ 俺看到,单举人带着众位乡绅迎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走了过去,那些大兵们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都把大枪端平了,除了单举人之外,乡绅的脚步都粘粘乎乎起来,好像双腿之间夹缠着麻团,好像脚底下沾满了胶油。单举人一个人渐渐地脱离了他的队伍,突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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