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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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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许吃个半饱啊。但如果不是执刑,一个刽子手能进去干什么呢?难道……难道要砍咱家的脑袋?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个夹肉火烧,用炒盐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刚刚偏西一点,四更的锣还没响,天其实还早。咱家陪着徒弟们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人家的公鸡叫了头遍,就对徒弟们说:赶早不赶晚,走吧。徒弟们簇拥着咱家,来到了狱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头,天气还很冷。为了显得精神点,咱家只在公服里边套了一件小棉袄。凌晨的寒气逼上身来,牙齿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里退缩。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满天星斗光彩夺目,格外的明亮。熬过了半个时辰,五更的鼓声响起来,东边的天际显出了一片鱼肚白。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地起了动静,有开城门的吱嘎声,有运水车辆的吱呀声。一辆马拉轿车子匆匆地驶进了刑部大院,车前两个仆人打着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大”铁”告诉咱家铁大人来了。仆人掀开轿车的暖帘,身披狐裘的铁大人钻了出来。仆人将车子带到一边去,铁大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给大人施礼,大人咳嗽吐痰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后说:
“老赵,你真是洪福齐天!”
小的人微命贱,全靠大人照应。
“进去后好好应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的明白。
“你们都回去吧,”大人对咱家的徒弟们说,“你们的师傅交了华盖运了。”
徒弟们走了,狱押司前,只余咱家和铁大人。铁大人的仆人远远地站在车边。
红灯笼已经熄灭,昏暗中传来马吃草料的声音和草料的香气。咱家嗅到,铁大人的马吃的是炒黑豆拌谷草。
大人,不知让小的……
“闭住你的嘴,”大人冷冷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什么也不说,除非是太后和皇上问话!”
难道是……
当咱家从太监抬着的青呢小轿里钻出来时,一个脊背微锅、身着驼色直掇的太监对着咱家神秘地点点头。咱家跟随着他,穿过了层层院廊,到达一座似乎比天还高的大殿前。此时已是红日初升,霞光万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围一片连着一片金碧辉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锅背的太监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砖干净得就像刚刚刷过的锅底。咱家不解太监公公的意思,欲想从他的脸上探个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把头扭了过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束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咱家在这里等候。这时咱家已经确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么事,这才是袁大人所说的那个惊喜!咱家看到,不时地有几个红顶子大人低着头、弯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间大殿里走出来。大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出气儿都不均匀;有的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们的状态,咱家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里满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还是祸,如果由着咱家选择,咱家马上就会一溜小跑地窜回去,躲进那间小屋,喝上一壶老酒压压惊恐。但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满面红光、戴着红顶子的大太监,从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门里闪出来,对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监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脸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宝。至今也没有人对咱家说过他是谁,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还能是谁!
他与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换过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见,十有八九就是李总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里,傻瓜蛋子一样地站着。眼前的锅背太监扯着咱家的袖子低声说:“快点走,传见你了!”
咱家这才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喊叫:
“传赵甲——”
至今咱家也回忆不出当初是怎样走进了大殿。咱家只记得进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宝气,仿佛有金龙和赤凤在前面显了身。咱家小的时候就听到娘说过,说皇帝都是金龙转世,皇后都是赤凤脱生。咱家胆战心惊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面热得就像刚烧过火的炕头一样。咱家磕头,咱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事后咱家才知道把头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个烂萝卜,让太后和皇上看着不知道有多么恶心,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咱家本来应该敬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咱家已经糊涂了,脑袋里像灌进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头磕头不停地磕头。
肯定是一只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辫子把咱家的磕头制止了,咱家还硬挣着要将头往热乎乎的地上碰,听到脑后有人说:
“别磕了,老佛爷问你话呢!”
一串咯咯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咱家晕头涨脑地抬起头,看到了,在正面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放光的老太太。该死,咱家说溜了嘴。端坐着当朝的、圣明的、万寿无疆的皇太后、老佛爷。咱家听到一句慢腾腾的问话从上边飘下来:
“我说杀把子啊,你叫个啥名?”
小的赵甲。
“你是哪里人呐?”
小的是山东省高密县人。
“干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哟,这不是个杀人魔王嘛!”
小的该死。
“你该死什么,那些被你砍了头的才该死呢!”
是。
“我说赵甲,杀人时你是怕还是不怕?”
刚开始时怕,现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凯干什么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执了一次凌迟刑。
“就是把一个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让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上啊,我说的对不对哇?”
“对。”一个郁闷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咱家?L着胆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身穿明黄袍子,胸前绣着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头戴一顶高帽,帽子顶上一颗鸡蛋大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帽子下一张容长大脸,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爷爷,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当然知道让康有为那些人闹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还是皇上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皇上说:
“亲阿爸说得对。”
“听袁世凯说你也想告老还乡?”
太后的话里明显地透出了嘲讽的意思,咱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连地磕了几个响头,说:
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不该让老佛爷操心。小的不是为了个人。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
太后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咱家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地闭住了嘴巴,连连地磕头,嘴里嘟哝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说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后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状元,赵甲,我看你就是这行里的状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为刽子手行当里的状元,天大的荣耀啊!咱家磕头不止。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太后将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头。
“皇上呢?”太后道,“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
“朕一无所有,拿什么赏他?”
“我看呐,”太后冷冷地说,“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第十四章 赵甲道白(六)
莫言
听俺爹爹讲历史,小甲心中很欢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见过太后和皇帝。小甲也要当刽子,跟俺爹爹学手艺……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 夜渐渐深了,小甲坐在暄腾腾的草铺上,背靠着席棚的柱子,眼睛迷离,像只大兔子。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从他油光闪闪的嘴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话,塞进咱家的回忆和叙说里——爹,皇帝的本相是什么?——
使咱家的回忆和叙说与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系——爹,太后也有奶子吗?——
咱家突然嗅到从香油锅里散发出一股焦煳的气味,不由地大吃一惊,猛然地醒悟:
老天爷,油锅不是水锅,水只能把东西煮烂,油却能把东西炸煳!咱家从铺上弹起身子,大喊一声:
儿子,快来!
咱家蹿到了油钢旁,顾不上找钳子,伸手捏着那两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出来。咱家把它们提到灯笼下,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放着黑幽幽的光,散发着香气。
看样子没煳。它们烫手。咱家用白布垫着手,擦擦它们,折折它们,谢天谢地,没煳。煳了的应该是锅里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捞出来扔到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
“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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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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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儿子插嘴道:“往后你再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叭——把你的脑子就打出来了。”
“小甲兄弟,咱家什么时候欺负过您?”宋三阴阳怪气地说,“别说老爷子是七品官,老爷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妇只要在钱大老爷面前一歪嘴儿,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给崴了。”
嗨,傻小子,又让人家戏耍了。
咱家看到,在戏台和升天台的暗影里,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锅灶里的火弄小,往锅里加了油。然后把两根宝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咱家提醒自己:赵甲,你要仔细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有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檀香刑,你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状元。如果完不成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挂在脖子上,离开皇上坐过的龙椅,仰脸看看天,天上星斗稀疏,一个银盆也似的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这格外明亮的月亮让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咱家镇定了一下心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天下团圆的好日子。袁大人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上刑,孙丙,你真是好福气!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两根檀木橛子,在油锅里翻腾着,好像两条凶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粘稠了,散发着焦湖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撅子已经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经有不少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当咱家独自欣赏着檀木橛子时,衙役头儿宋三鬼头鬼脑地凑到咱家的身后,酸溜溜地说:“老爷子,不就是钉个人吗,何必费这样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懂什么?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搜刮钱财之外还知道什么?
“其实,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觉,这点小事吩咐给小的们就可以了。”
他尾在咱家背后说:“这狗娘养的孙丙,说起来也算个杰出的人物。有才分,有胆量,敢做敢当,是条汉子,怨他命不好,生长在高密这小地场,耽搁了施展才华。”
宋三站在咱家身后,听起来好像要讨咱家好感似地说,“老爷子您多年在外,不知道您这亲家的底细,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鸡巴上长了几个痦子咱都清楚。”
这样的人咱家可是见多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咱家也懒得揭穿他,让他在身后絮叨着,也算是个动静。
“孙丙是大才,出口成章,过耳不忘。这人可惜了就是不识字,否则,十个进士也中回来了。”宋三说,“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请了孙丙的班子去唱灵堂。
老秦是孙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孙丙的干娘。孙丙唱起来就带上了感情。这一带感情不要紧,把那些灵前的孝子贤孙听得肝肠寸断不说,就听到那棺材里扑扑通通地响。把那些孝子贤孙和那些听热闹的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这不就是炸尸了吗?只见那孙丙,走到他干娘的棺材前,大模大样地揭开了棺材盖子,那个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两盏灯。孙丙唱道:‘叫一声干娘你细听,为儿的唱一出《常茂哭灵》。如果没活够您就起来好好活,如果活够了,听完了哭灵您就上天庭。’孙丙一张嘴,一会儿唱生,一会儿唱旦,一会儿哭腔,一会儿笑调,中间还掺上了各色各样的猫叫,把个灵堂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舞台。孝子贤孙们忘了悲痛,看热闹的人也忘了还有一个炸了尸的老太太坐在棺材里与他们一起听戏。直到孙丙唱完了最后一句高调,在风筝尾巴一样的余音里,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然后,像一堵墙似地,倒在棺材里。这就是孙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孙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还能把活人唱死。
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个,被这杂种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计其数了……”宋三边说着边把身体探过来,从锅沿上抓了一块牛肉,满脸都是无耻的嬉笑,“您老人家这炸牛肉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宋三一语未了,咱家就看到这个杂种的身子往上一挺,脑袋上砰然开了一朵花,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热浪翻腾的油锅里。与咱家的眼睛看到这些景象的同时,咱家的耳朵里也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巨响,随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气里的硝烟气味。咱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枪。黑枪的目标当然是咱家,馋嘴的宋三当了咱家的替死鬼。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一)
莫言
只见从县衙西南侧的胭脂巷里,涌出了一群身穿五颜六色服装,脸色青红皂白、身材七长八短的人。打头的一个,用官粉涂了一个小白脸,用胭脂抹了一个大红嘴,模样像个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长过了膝盖的红绸子夹袄(十有八九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裸着两条乌油油的黑腿,赤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一只猴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里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声铜锣:镗——镗——镗——然后就高唱一句猫腔:
“叫花子过节穷欢乐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调,具有独特的韵味,让人听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们,便齐声学起了猫叫:
“咪呜~~咪呜~~咪呜~~”
然后就有几个年轻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猫胡的曲调,奏出了猫腔的过门:
“离格龙格离格龙格龙~~”
过门奏罢,俺感到喉咙发痒,但今天俺实在是没有心思唱戏。俺没有心思唱戏,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戏。世上的人不管是为官的还是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忧愁,惟有这叫花子不知忧愁,那侯小七唱道:
“头穿靶子脚戴帽,听俺唱段颠倒调~~咪呜咪呜~~儿娶媳妇娘穿孝,县太爷走路咱坐轿~~咪呜咪呜~~老鼠追猫满街跑,六月里三伏雪花飘~~咪呜咪呜~~”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马上就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这一天,是高密县的叫花子节。这一天全县的叫花子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个来回,第一个来回高唱猫腔;第二个来回耍把戏;第三个来回,叫花子们把扎在腰间的大口袋解下来,先是在大街的南边,然后转到大街的北边,将那些站在门口的老婆婆小媳妇用瓢端着的粮食、用碗盛着的米面分门别类地装起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到了俺家的门口时,俺总是将一竹筒子油腻腻的铜钱,哗啦一声倒进一个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里,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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