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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出没-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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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旧日历,一张褪了色的图画,上面画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身上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长袍,垂着的头上插着刺。玛利?卢打算吓唬我,使我相信屋子里有人,于是我们两人又叫又笑跑到外面安全的地方,吓得魂飞魄散地大笑。事后我始终闹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可笑,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把残存的窗户打碎,猛摇楼梯的扶手,要把它们摇松,低着头跑来跑去,以免蜘蛛网粘到脸上。 
  我们当中的一个发现一只死鸟,是一只八哥,躺在曾经是客厅的地方。用脚把它翻过来——鸟的眼睛睁着,平静而一本正经地朝上望。麦丽萨,那只眼睛对我说,默默地、可怕地对我说,我看见你了。 
  那是在老敏屯家,石砌的房子,房顶坍塌,阶梯破碎,像古老的图画书里画的东西。从路上望过去,好像房子很大,可是当我们进去察看的时候,却大失所望:并不比我自己的家大多少,楼下只有四个房间,楼上另外还有四间,一个阁楼,陡峭的天面,屋顶的一部分已经塌了。谷仓往里倒塌;只有基础还是坚实的。土地多年前卖给别的农场主。屋里好长时间没人住。人们管它叫敏屯宅院。位于鄂尔克河畔。玛利?卢的尸体最终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读七年级的时候,玛利?卢交了一个本不该交的男朋友,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男孩年龄比她大,辍了学,给农场打工。我觉得这人有点儿迟钝——不是说话,他说话倒是挺快的,很正常。是他的思维方式。他大约十六七岁,名叫汉斯。他有一头像扫把棕毛一样卷曲的金发,一张粗糙而布满色斑的脸,一双愚弄人的眼睛。玛利?卢对他如痴若狂,胡乱模仿镇上的大女孩,说什么对某个男孩或年轻男子汉“如醉如痴”。汉斯和玛利?卢亲吻,在敏屯宅院后面的墓地废墟里,在河畔,在希丝金家车道旁边的沼泽地里的草丛中亲吻,他们以为我没看见。汉斯从他兄弟那儿借了一辆车,一辆破旧的老福特,前面的缓冲器用电线捆着,脚踏板刮着地面。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汉斯从后面按着喇叭赶上来停下,玛利?卢爬上车,可我却跟在后面走,知道他们不想跟我在一起。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宁愿独自行走。 
  “你就是嫉妒我和汉斯,”玛利?卢毫不留情地说,我不回答。“汉斯讨人喜欢。汉斯好。他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玛利?卢用虚假的声调说。这种虚假的声调是她从镇上年龄比她大、招人喜欢的姑娘那儿捡来的。“他——”她盯着我,不停地眨眼,不停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似乎实际上她根本不了解汉斯。“他不笨,”她气愤地说,“只不过他不喜欢多说话。” 
  几十年过去了,尽管我努力回忆,只记得汉斯?缪恩泽是一个肌肉发达,头发理得很短,长着一对招风耳朵,皮肤上有色素,嘴唇上隐隐有须的金发男孩——他在望着我,眯着眼,皱着眉,似乎知道我多么怕他,多么希望他死掉。如果他把我真当那么一回事,他一定也恨我,可是他并没有把我真当一回事,他的目光只是从我身上一滑而过,似乎在我站着的地方根本没人存在。 
  关于废弃的房屋,有许多故事。但最糟糕的故事莫过于离我家三英里,鄂尔克河畔的敏屯宅院。谁也没有理由揭开敏屯先生打死妻子,然后用。12口径猎枪自杀的秘密。他没有喝醉,人们说。他的农场比起别的农场来说,也经营得一点儿不坏。 
  从外面看着那一片长满喇叭花藤和野玫瑰的废墟,似乎很难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世上各种东西,甚至连人一手建造的东西,都悄悄地自生自灭……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那所房屋就已经废弃多年。大部分土地都已经卖掉,但这家的子嗣却不愿意处理房产。他们不愿意把房子卖掉,也不想把它夷为平地,他们当然也不愿意住进去。所以房子一直空着。“禁止入内”的告示贴了一层又一层,可没人把它当作一回事。流浪汉闯进屋内造成破坏,麦克法兰家的男孩子们在一个万圣节前夕企图放火焚烧原先的干草仓。玛利?卢和汉斯约会的那个夏季,我和她从后窗爬进去——后窗的挡板早已被拔掉——我们犹如两个梦游者,互相搂着腰,瞪大眼睛,在各个房间转悠。我们每转进一个角落都等着敏屯先生的鬼魂出现。屋里散发着老鼠屎的臭味、霉烂腐败的气味和年深日久的悲哀。壁纸被一条条地撕下来,石灰板壁爆裂,旧家具翻倒砸碎,脚下踩着发黄的报纸碎片。碎玻璃。一地的碎玻璃。透过破窗射进一束束颤抖的阳光。空气是浮动的、活泼的、飞舞的尘埃。“我害怕,”玛利?卢低声说道。她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感到嘴里干涩。我岂不是听见楼上有声音吗,一个持续不断的喃喃低语,像两个人在吵架,又像一个人试图说服另一个人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但一旦我驻足倾听,声音就消失了。只有夏日令人宽慰的鸟叫蝉鸣和蟋蟀蛐蛐声。 
  我知道敏屯先生是怎样死的。他把枪管顶住下巴,用大脚趾扣动扳机。他们发现他倒在楼上的浴室里,脑袋开了花。在酒窖的蓄水池里找到他的妻子,他企图把她藏在那里。“你认为我们该上楼吗?”玛利?卢问,有点儿提心吊胆。她的手指发凉,我看见她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她妈妈把她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笨的辫子,大半个夏天都是这样。但辫子松了。“不,”我害怕地说,“我不知道。”我们在楼梯底下犹豫不决——只是站着,站了好长时间。“也许不上吧,”玛利?卢说,“该死的楼梯会塌下来砸着我们。” 
  客厅里的地板和墙壁上有血迹——我看得见。玛利?卢嘲笑我说:“那只不过是水渍,笨蛋。” 
  我听见上头有许多声音,或者只是一只雄蜂嗡嗡叫个不停的声音。我等着,希望玛利?卢也听见,可她却一直没听见。 
  现在我们安全了,我们在往外退。玛利?卢似乎有点儿后悔地说:“是的——这宅子是有点儿特别。” 
  我们在厨房的断壁残垣中翻寻,希望找到一些宝贵的东西,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粉碎的瓷器、破锅头、破罐子、发黄的旧报纸。但是通过窗户我们看见一条长蛇,在一个生锈的水箱上晒太阳,足有两英尺长,黄铜色,很好看,身上的鳞片闪闪发亮,像人手臂上的汗珠;它似乎睡着了。我俩都没有尖声叫喊,也没想朝它扔东西——我们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望了很久很久。     
鬼魂出没(4)     
  玛利?卢再也没有男朋友了。汉斯不来了。我们有时看见他开着旧福特从身边驶过,但他似乎对我们视而不见。希丝金先生发现他和玛利?卢在一起,大为不快——像该死的疯子,玛利?卢说,盘问她种种讨厌的问题,然后打断她的话,无论她如何说也不相信。最使她受不了的奇耻大辱是他登门去找汉斯,和他拉拉扯扯。“我恨他们两个,”玛利?卢说,面孔被血液憋得发紫,“但愿——” 
  我们骑着自行车到敏屯农庄,或者踏过田地,走到那里。那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有时我们带东西去吃,有曲奇饼、香蕉、糖块。坐在前门断了的石头台阶上,仿佛我们真的住在那座宅院里。我们是住在这里的两姐妹,在我们的前门外面吃野餐式的午饭。有蜜蜂,有苍蝇,有蚊子,可是我们把它们赶走了。我们得坐在阴凉的地方,因为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一股热浪当头直扑下来。 
  “你曾经想过要离家出走吗?”玛利?卢问道。“我不知道,”我不安地答道。玛利?卢抹了抹嘴,眯缝着眼睛,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她用假嗓子模仿我说。楼上的窗户里有人望着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有人站在那里注意听我们讲话。在热浪的冲击下,我感到懒洋洋的,神情恍惚,不能动弹,像一只苍蝇落在了粘乎乎的花瓣上,这张花瓣就要往里合拢,把它吞噬。玛利?卢把蜡纸揉成一团,扔进草丛中。她也神情恍惚、懒洋洋的,还打哈欠。她说:“扯淡——他们终究会找到我。结果一切会更加糟糕。” 
  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打起抖来。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我看见我俩坐在石头台阶上的样子就是从二楼往下望看得见的样子,玛利?卢叉开两腿躺着,辫子拖到肩膀上。我意识到有人观望,两手抱膝,笔直地坐着。玛利?卢压低嗓门说道:“你有没有自己摸过一个地方,麦丽萨?”“没有,”我装作不知道她的意思回答说。“汉斯想摸,”玛利?卢说。她的声音流露出厌恶。接着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不让他摸,他就想换个花样——动手解开裤衩——想让我摸他的,而——” 
  我想叫她打住,用手捂住她的嘴。但她只顾讲下去,我一个字也没说。讲到后来,我俩一同咯咯地笑起来,笑个不停。过后几乎全忘了,也不记得当时为什么那么激动,满脸通红,两眼焦干,仿佛当时一直在盯着太阳。 
  回家的路上玛利?卢说:“有些事情真难过得说不出来。”可我装作没听见。 
  几天后我独自回到敏屯宅院。穿过一片狼藉的玉米地:玉米杆枯了,断了,玉米穗烧掉了,如果注意倾听,还听得见窸窣的风声。我的头激动得发痛,我在给自己讲故事,故事里我们计划出逃,住进敏屯宅院。我拿着一枝从树上掉到地面但仍然青绿柔软的柳条,用它抽打东西,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条皮鞭。我自言自语。哈哈大笑。心里纳闷不知道是否受到监视。 
  我通过后窗爬进屋里,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我的头发贴在颈后。 
  在楼梯脚我叫道:“谁在屋里?”我的声音表明这全是闹着玩的,我知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像手里抓住的一只鸟。玛利?卢不在,我孑然一身,于是放重脚步,让他们知道我在屋里,我不害怕。我唱起歌,吹起口哨,自言自语,用柳条抽打东西。我有点儿气愤地哈哈大笑。为什么气愤,我不知道。有人对我说悄悄话,叫我上楼,叫我靠里走,这样梯子就不会塌。 
  如果你的眼光不错,会发现宅院内部很美。如果你不在乎屋里的气味。脚下是玻璃,剥落的灰泥,污渍斑斑的壁纸碎片垂挂在墙上。又高又窄的窗户下面一片片野草地绿意盎然。我听见一个房间里有响动,但去看的时候只看见一张安乐椅侧倒在地面上。流浪汉把椅垫撬了下来,想把它烧掉。那东西很脏,但看得出原本是很漂亮的——是花的——小黄花,青藤。一个女人曾经坐在这张椅子里,这女人大块头,眼神狡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膝盖上放着毛衣,但她不织,只顾望着窗外,看有谁来访。 
  楼上的房间里没有空气,热得不得了。我感到皮肤刺痛,像在发抖。我不怕!——我用柳条鞭子猛抽墙壁。在一个房间里一群黄蜂围绕着高挂在墙角的大蜂窝嗡嗡地飞。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倚在窗前把头探出去呼吸空气。心想,这是我的窗户。我来到这里,住下来了。她说我最好躺下休息,因为我有中暑的危险。我装作不懂什么是中暑,但她知道我懂。我有个老表去年夏天不是在割干草的时候倒下了吗?他们说他的脸上起了斑点,一脸通红,呼吸越来越急迫,氧气不够,终于倒了。我望着窗外一棵长得很大的苹果树,嗅到了苹果腐烂发出的酒香。天空一片朦胧,像在幻梦中搞不清楚的东西,逐渐逼近,暖洋洋的。半英里开外,鄂尔克河缓缓流淌,透过柳树的屏障,粼粼波光隐约可见,像在对着我眨眼。 
  从那扇窗户走开,有人对我说。 
  可我没有马上听从。 
  在最大的房间里,有一张旧床垫,生锈的弹簧被掏出来,堆在地板上。里面的填充物也被掏了一些,上面有烟蒂烙过的痕迹。纤维上面有铁锈似的斑渍。我不想看,但又不得不看。有一次我和玛利?卢一同回家,在她家里,我看见院子里太阳下放着一张床垫。玛利?卢厌恶地告诉我,那张床垫是她最小那个弟弟的——他又尿床了,只得把它吹干。臭气似乎永远除不掉了,玛利?卢说。 
  床垫里有东西在动,是一只黑亮黑亮的东西。是只蟑螂。不许我往后跳。假若你得躺在那张床垫上睡觉,有人对我说。假若你不躺在上面睡觉就不能回家。我的眼皮子很沉重,血液往头上涌。有只蚊子在周围嗡嗡地叫,但我太累了,连蚊子都赶不动。睡到那张床垫上去,麦丽萨,她对我说。你知道你该受到惩罚。 
  我跪下来,不是跪在床垫上,而是跪在离床垫不远的地板上。房间里很闷,一股恶臭,但我不在乎,我的头瞌睡得直往下点。汗流成河,顺着我的脸、我的腰、我的手臂直往下淌,可是我不在乎。我看见自己的手像陌生人的手一样慢慢伸出去摸那张垫子,一只蟑螂惊慌地窜出来,接着又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但我没有跳起来,没有尖叫。 
  躺到那张垫子上,接受惩罚。 
  我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 
  她盯着我。眼睛又黑又亮。她舔了舔嘴唇,嘲弄地说:“你在这所宅子里做什么,小姐?” 
  我吓坏了,想答话,但张不开口。     
鬼魂出没(5)     
  我猜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比我妈妈大,但看上去并不老。她身穿男人的衣裳,跟男人一样高大,肩膀宽,腿长。与别的女人不同,她那一对大奶子没戴文胸,像奶牛的乳防,松松垮垮地挂在衬衫下面。头发灰色、浓密、硬如铁丝,理得和男人一样短,一簇簇竖起来,看上去十分油腻。她眼睛小而黑,深陷在眼窝里;眼睛周围的肌肉青紫。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的人——她的大腿很粗,和我的身体一样大。裤腰有一圈松弛柔软的肌肉,但不胖。 
  “我在问你呢,小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吓得不得了,感到膀胱胀了。我盯着她退到床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见我被吓成这副模样她似乎很高兴。她微微弯腰,进了门,朝我走来,用一种好意的嘲笑口吻问道:“你是来拜访我的吧?” 
  “不是,”我说。 
  “不是!”说着,她大笑起来,“为什么,你当然是来看我的。” 
  “不,我不认识你。” 
  她俯下身来,用手指摸我的额头。我闭上眼睛,等着感到疼痛。可她的抚摸是凉的。她把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我以前在这里见过你们。你和那一个,”她说。“她叫什么名字?那个金发的。你们两个不速之客。” 
  “她是我的姐妹,”我喃喃说道。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胆怯地说。 
  那女人往后退,嘴里又像唱歌,又像咕哝。她怜悯地望着我说:“那么,你就该受到惩罚。” 
  我嗅到她周身灰烬的气味,嗅到一股寒气。我呜咽地哭起来,我说我没做错事,没有损坏屋里任何东西,我只是在探险——我再也不来了—— 
  她朝我微笑,露出了牙齿。不等我动脑筋,她就知道了我的心思。 
  她脸上的皮肤一层层,像个洋葱头。像挨太阳晒干了,或者得了皮肤病。一片片开始脱落。目光阴湿。别伤害我,我想说。请别伤害我。 
  我开始嚎啕大哭。鼻涕流得像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我想从那个女人身边爬过去站起来飞奔而逃但她站着堵住了我的路挡住了我俯身把她那像奶牛一样潮湿而暖烘烘的鼻息吹到我的脸上。别伤害我,我说,而她却说,“你知道你该受惩罚——你和你那个金发姐妹。“ 
  “她不是我的姐妹。”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想开口说。但声音却变成:“玛利?卢。” 
  那女人的奶子一直耷拉到肚皮上,只见她笑得全身摇晃。但她的话说得十分严厉她说玛利?卢和我是很坏的女孩子我们知道她的宅院是块禁地我们知道难道我们不是一向都知道凡是进来的人都要在这屋里吃苦头的吗? 
  “不,”我想开口说。但声音却变成:“是。” 
  那女人哈哈大笑,蹲下来对着我。“那么,小姐,‘麦丽萨,’他们是这样叫你的——你的父母不知道你此刻在什么地方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 
  “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你的事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你做什么,你想什么都不知道?你和‘玛利?卢’。” 
  “不知道。” 
  她笑着打量了我很久。满面笑容,友好的笑容。 
  “你是个勇气十足的小姑娘,是不是,你有自己的主张,是不是,你和你那个漂亮的姐妹。依我看你的屁股一定有好多次是热辣辣的,”那女人说着龇牙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烟熏的黄牙,“……你这条稚嫩的小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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