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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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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然不觉好笑地翻个白眼,自顾走进草屋。
地上铺着是山上特有的沙子,粗砺、金黄、吸水、干燥。南北的窗子全都支起来了,山里的清凉和草木清香,缓缓流动在空气中。
进门是正间,灶台就在进门的右手边,往里,北边一张方桌、两条方凳,就是客厅。
释然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左右听听没动静,便走到锅台前,伸手摸摸锅盖,分明还很热。
灶台边的水缸里,水是满的,一只水瓢晃晃悠悠自得其乐。灶台一角,用厚纸糊就的面缸里,面粉只够吃几顿疙瘩汤。另一个缸里,绿豆、小米、黄豆、赤小豆却还不少。若是跟大米一起煮稀饭,估计还能吃上一阵子。
梁上吊着一个薰得漆黑的破篓子,里头还有半根黑硬的香肠,一把干豇豆,一堆萝卜干、一大块姜。
逡进东间,触目所及,真可以用八个大字来形容: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这里的墙壁,跟三房的墙壁是一样的,都用白石灰抹了一层。抹得很潦草,白一块、黄一块,感觉好像生了牛皮癣。
北窗下,贴墙立着一个红不红、黄不黄的两开门衣柜,上头的俩铜环倒是磨得锃亮。拉开柜子,几层格子都是空的。一格单衣,一格棉衣,一格宣纸。然后就是几大包的艾草叶和石灰粉,用来防虫、防潮。
南窗下的土炕上,一张大而宽的炕桌占据了半壁江山。炕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还有一本《南华经》,是张先生正在看的。
炕边有个半人高的简易书架,上下三层,密密地排满了书籍。
释然凑近扫了两眼,并未发现有新书补充进来,不免有几分失意。
晃悠到西间,这里没有炕,只有用石头和木板搭起来的一个床铺。,垫着一床旧褥子,铺着一块洗得发黄、很多棉虱子的粗布床单,炕头有一张小小的炕桌,墙上灯窝里有一个小小的油灯。窗户上蒙的窗纱破了几个洞,就用粗线密密地衍了,倒也能防得住蚊虫。
屋子里充盈着浓重的药香,南窗台上并排着好几个布袋子。
这可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释然随便抓起一个,拉开抽绳,探头瞅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药,里头还夹着一张纸条,折得方方正正地。
每个布袋里都有一张,写的是药草的名称、针对的病症,以及用量。
字是正楷,却有着荇草一般的柔软。
非常地陌生。
屋外响起大白的招呼声,是张先生采艾回来了。
看到释然,他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却把手中的鲜艾递过来。
释然赶忙接了,插到各个门边、窗边。
等到忙完了进屋,发现包袱已经打开了,张先生正看着桌子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皱眉头。
有些事,释然以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了。
张先生以前,想必是个被人伺候的主儿,因为他对于收拾家当很不在行。
陶氏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会由着她到处乱窜,隔三岔五地就会打发她过来送东西、洗衣做饭。
她在做这些家事的时候,张先生就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好像把她当成了自家的使唤丫头,而且,用得还挺顺手。
释然想起了方才遇到的那三个人。他们为什么找张先生?
讨债?追杀?
张先生躲在这里,必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他应该不会希望被以前的熟人找到。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张先生识文断字,举止高傲的同时,不可否认,又是个极为高雅的人。就算是镇子上的私塾先生们,捆在一起都不如张先生有风度,那种从骨子里沁出来的清高旷逸,决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培养出来的,也绝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家小户所能造就出来的。
张先生的来历,一定不寻常。不过可惜了,三房并不能从他这里得到扶助。
而且,对于这门亲戚,母亲似乎并没有亲近的意思。分明住得不远,可是这三四年间,两下子从不曾坐到一起。作为中间纽带的她,也不能从双方那里得到更多的关切与友善。
一切,都像是应付差事,陶氏对张先生是这样的,张先生对陶氏,也是如对待加重仆婢一般的疏冷。
这些大人,还真是奇怪!
张先生的眼睛越瞪越大,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真是不像话!这人还没好利索,就打发出来,也不怕给野猫野狗拖了去!”
第12回
释然恍然惊觉,抽抽鼻子,想起母亲嘱咐的,鲜猪肉必须炒熟了才好贮存,便想要拿去厨房处理。
张先生看着她的背影,愣怔了片刻。
应该是好了吧?看她干活儿那个利索劲儿,就不像是个有毛病的。
大白闻着肉香直吧嗒嘴,想蹭点油水,碍着张先生在,又不敢公然败坏自己的清誉。想把此间的主人诓走,便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先生今天不去钓鱼了?趁着这会儿泥土松软,挖曲鳝最合适。”
“今天不钓鱼。”说着,张先生挽起袖子,从风箱旁边拾起斧子,到了外头,开始整治刚才拖回来的一根竹竿。
释然切好了肉片,走到门边:“没有花椒了。”
炒肉放几颗花椒,这是陶氏的习惯,据说这样子炒出来的肉才香、也更易于长时间保存而不被苍蝇虫子玷污。
张先生顿了一下:“没有就没有吧。”
释然没吱声,转身把西间窗台上的药包拎了出来。
张先生便怀疑她还没有傻够:“没有,那里面没有花椒。”
释然就等他说话呢:“这是谁给的?以前没看到。”
张先生的眉头微微一紧,好像没有听到,弯腰继续自己的活计。
避而不谈不外乎有两种情况:很不在意,很在意。
那么,张先生的守口如瓶是前者?后者呢?
炒熟了肉,把猪油单独舀在一个饭碗里。等到凝固了,就可以撅了来炒菜、抹馒头吃了。
油锅自然是不能浪费的,下一顿饭正好借着锅底的油水炒点菜。
释然盖上锅盖,轻车熟路地去屋西的小菜园里捡菜。
经过张先生身边,释然住了一会儿。
大白倒是很明白她的心思,麻利地替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箫。”张先生简洁明了。
大白不好意思地笑了:“还道你要做鱼竿呢。”
“笛子需要好膜,洞箫最省事儿。”张先生掂着竹竿,考虑着取舍。
果然是个高雅的人。肚子都吃不饱呢,还惦记着风花雪月。
“要省事儿,晾衣杆最省事儿。”
释然嘀咕了一句,慢吞吞走开了。
大白亦步亦趋,委婉地想要得到一个米粽。
陶氏统共就给装了两个粽子,分一个出来,不知道张先生后头会不会饿肚子?
“大白,你这样子真的不行。”释然的表情十分严肃,“你这个样子,几时是个头啊?不如你去投奔你师兄师弟们吧。好歹也有个照应。”
她真担心大白一个人在山上,哪天有个头疼脑热,没个人照料,很容易小病拖成大病,然后,死了都没人知道。
大白眼圈一红,哽咽道:“我舍不得师父……”
比起卧冰求鲤、闻雷泣坟,大白对养育他的师父的心,也算是虔诚了。
“该怎么办呢?大白,你该怎么办呢?”释然望天喃喃自语。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走不走,对大白来说,是个很困难的抉择,“就算是走,也要安排好这里……”
锅碗瓢盆留给张先生,破家值万贯,庙里还有不少的桌椅板凳,拿去卖了还是能卖不少钱的。
这一大片房子,以前住满了人,一起做早课、晚课,背着师父下河摸鱼、上树掏蛋。以前只觉得吵闹,现在倒好,求个人来都没有人来。晚上,连个老鼠都没有,没有老鼠,就没有长虫。
这儿是真的荒了,成天都能听到野鸡叫,就跟吃饱了打嗝似的。
“……你知道吗?听到鸡叫,我就越发觉得肚子饿,越饿越睡不着,睡不着就要想以前的事,越想就越想师父他们……”
大白的声音低下去,哭声升起来。
释然给他说得鼻子酸溜溜地,又不肯示弱,便想法儿引他开心:“你只看到了老鼠搬家,有没有瞧见骚皮子搬家呢?我听说六出寺有骚皮子呢。”
大白抹了两把眼泪:“是有黄大仙,不知道住在哪间屋子里。师父说过,那东西有灵气,惹不得。”
“你没看到它们,说明它们还在。你知道吗?一个地方若真是要完蛋了,住在那里的骚皮子必定会携家带口搬走。老人们都这么说的。六出寺不会倒,只要它们还在。”
释然的凿凿言辞起了作用,大白一惊三叹后,对她表达出了深深的钦佩:“你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以前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难怪老人们常说,越是老实人,肚子里的弯弯绕越多。”
“听你说的,我倒像是个坏人。”释然闷闷不乐。
大白赶紧哄她:“不是不是,我不大会说话,你要相信,你在我心里,是除了师父之外,心肠第二好的人。”
第13回
两个人闷了一会儿,释然给他出主意:“你嫌孤单,不好再去跟张先生说说,让他搬到你们寺庙里去?有个人做伴儿,心里头到底会踏实得多。”
“早说过了,先生不肯,说是吃水太麻烦。”
释然讶然:“怎么会呢?禅房外头那么大一口井,难道枯了?”
大白不满地瞅她一眼:“那口井从来就不能吃,你不知道么?”
“师父在的时候,我们也不吃。说是吃了要肚子疼。不过,要是身上长什么疥疮疙瘩,拿水来洗洗,很快就好了。那是圣水,知道吗?”
释然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你知道镇子上喂牲口的老癞痢头不?浑身都是大疙瘩,个个都跟拳头那么大的,能洗好不?”
大白嗤笑道:“怎么可能啊!要能洗好,师父师兄们早就去帮他驱邪除厄了。只要不是胎里带的,就像痣,那个去不了,其它的洗洗就好。”
“哦。”释然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对大白说,“我有个法子,大概能给你赚点灯油钱……”
……
张先生轻轻捶腰,眼光掠过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两个人。
一个孩子,一个跟孩子一样单纯的和尚。
所以有共同语言,才会那么开心么?
这座寂寞的山,似乎只要有释然在,就变得活泼有趣了呢。虽然她话很少,可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好像一阵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有花红柳绿莺啼燕舞。
杨家老三养了四个孩子,头尾是妾的,中间俩女孩儿是正室的。几个孩子中,老大释怀是个好姑娘,这得益于陶氏自幼手把手的教导。不但言语举止矜持大度,女红也是一方有名。单凭着那一手好针线,将来也不愁嫁不出去。
老三释容,似乎沿袭了杨正礼的一些跳脱气质,却又比当爹的机灵。那份妩媚灵秀,要说是桂月姨娘亲生的,相信没有人会怀疑。
老四释言,作为三房唯一的儿子,自然被爹娘寄予了厚望。只是现在还小,要长圆、长方,还得慢慢看。
最最奇怪的大概就是这二姑娘了。在杨家释字辈的所有孩子中,这可真是个异类,不上不下、不长不短、不冷不热、不声不响。
还有——
不伦不类。
张先生摇摇头。他想从记忆中,对释然的轮廓做出一个大概的描述,却发现这孩子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浅淡。
她是个女孩儿没错,但是,经过去年那惊世骇俗的一撞,现在在镇子上,她已经变成了“拼命四郎”。
都说她比男孩子还野蛮。有闺女的人家教育自己的女儿,就爱拿她来做反面教材。
她的一举一动都跟时下的女孩子不同,就没见过她戴过花或爱慕过漂亮衣裳。反倒是一味地喜欢舞刀弄棒、上树跳井。
不声不响不代表胆子小。
那么地淘气,想必身上的疤痕不会少。
张先生眯起眼,使劲地想象那孩子的长相,眼前却只有一个大大的空顶帽,一层短短的白纱飘啊飘的,恰好遮住了面目。
她能看得清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
才七八岁的孩子,从外形上看,却是很难分辨出男女。在穿着上,她一向随意。释怀的衫子穿在她身上明显有些大,松松垮垮的,越发显得她人很瘦小。也几乎不大穿裙子,裤管扎得紧紧地,那双天足就格外地刺眼。
这么大的女孩子,有几个是没有缠脚的?现在不缠,后头知晓人事儿了再缠,就算是拿一堆好吃的哄骗,只怕也不会释怀。
“怪胎,怪胎……”
张先生颇感头疼地自言自语,怎么甩都甩不开那个“英姿飒爽”的释然:别的女孩子,都随身携带着针线包荷包,她倒好,瞧瞧,腰上别着、挂着的都是些啥?猪皮鞘里,是白花花的匕首;猪皮囊里,是精神抖擞的竹箭;粗麻布斜挎包里,绝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东西。
这可不是瞎猜的,他可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检查过她的包。
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释然也曾背着他,翻看他架子上的书。
来而不往非礼也。
“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湮没几垂名……”
三房的艰苦怕还要持续下去。要想把孩子们教养出息,陶氏,还有的苦吃啊。
第14回
赶在晚饭前,释然回到了家。
远远瞧见门前人影幢幢,陶氏和桂月都在门首,三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一人捧着一个豆腐皮粉丝大包子,吃得头不抬、眼不睁。
桂月手中端着一碗菜汤,一迭声地提醒着:“慢点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陶氏正跟几个农作归来的街坊说话儿。
说起这三乞丐,在镇子上流浪了也有些日子了。三都是男孩儿,大约十一二岁,一个身上还长疮,稍稍靠近了,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起先,大家还担心他俩会偷鸡摸狗为乱一方,少不得见了就要骂几句、恫吓几声。
后来发现,除了有些滑头贫嘴,这仨孩子手脚竟还算干净。
等那三个孩子吃喝完了,陶氏跟街坊的闲聊也暂告一段落。那俩乞丐给陶氏和桂月磕了个响头,训练有素地说:“小人愿三娘、月姨娘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愿三大爷家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陶氏忍不住笑骂:“油嘴滑舌的,不是好东西!”
桂月是个喜欢听好话的:“承你们的吉言。你家杨三老爷要真是发达了,姨娘天天管你们饭吃。”
“要能有饭吃有地方住,小人们愿意给三娘三老爷当牛做马!”
“行了行了。”陶氏挥挥手,那三小子便一溜烟往西而去。
入夜后,镇上的巡逻很严密。一个打更的,一个巡夜的,会走遍大街小巷。
在一些僻静的小巷里,都建有高大的栅栏,朝开暮闭,以防不测。
基本上没有什么空置房,初七他们想要在镇子里混上一晚,几乎很难。
陶氏估摸着,他们有可能是去荒置的看瓜棚了。
手搭凉棚看看西边的晚霞,陶氏不禁喃喃:“二嫚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吧?”桂月随口应着,扶了她的手臂一同进了院子。
盏茶工夫,释然慢吞吞进了家门,手里拎着一捆从西边菜园地头剜的野菜。
陶氏从厨房出来,上下打量她几眼:“没事么?”
“嗯。”
这个千篇一律仿佛亘古不变的应诺,很大程度上安慰了陶氏。她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释然走到西净旁边,鸡舍里的五六只鸡是极为熟悉她的,一起上蹿下跳聒噪起来。
释然放倒菜板,稍微择了择野菜,用一把满口牙的菜刀剁成菜碎。然后去东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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