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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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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患情况不明,还有待做仔细的诊断。万一是疫病,倘若不加以规矩,任其随处辗转,必定会将疫病传给更多的人。因此,病患者还需要一个集中安置点。
与会的都是小门小户,谁家都提供不出那么大的空闲以供使用,怎么办?
人群后一直默默观望的释然轻轻吐出来三个字:“六出寺。”
六出寺!
别说,还真是个极佳的选择。陶老太爷权势再大,也只能约束俗世中的乡民,却没有资格过问寺院的事务。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时候可不正是表现的好机会么!
即使是六出寺一个和尚也没有了,但是那些僧舍还在,还在空着。别说住进去三五十人,就是百八十人也没什么问题。
而且庐山山势高,洪水再大也淹不了庙门,实在是躲避灾祸的有利位置。
陶老太爷有所顾虑:“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远离街市,来去多有不便。”
碰到病来如山倒的,要去山下买药,来回这段路可不短,万一耽误了救治怎么办?
一老者摇摇头,提出了不同意见:“远一点也好,万一有什么疫情,也免得带累了山下的人。”
只是,要先去庙里打个招呼才好。
陶氏这时插了进来:“这事儿交给然儿去说最合适。她不好那会儿,多亏了里头的大和尚念了几场经,才好了。”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一起惊讶:“这件事,怎么没听三娘提起过?”
“小孩子一个,七八岁本来就是道坎儿。有个小病小灾也正常,哪值当地大题小做。扛过去是她的造化,抗不过去是命。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听陶氏这么说,众街坊不免又是一顿感慨,直说她为人低调沉稳,尽显陶家之风。
“消息要怎么传?”二舅率先想出了办法,“县衙么,姐夫最熟,让他跑这一趟应该最合适。”
大家相顾点头,就连陶氏也觉得很行得通。
“口说不作数。”陶老太爷提议,“咱们必须得能拿出个凭证来才好。”
这个好说,准备份状纸就对了。
众人的目光就一齐对准了大舅。
桂月即刻在东间炕上摆上了炕桌。释然取出两张上次尔雅赠送的好素笺,然后卷起袖子开始研墨。
大舅咳嗽了一会儿,咳够了,平定了一下气息,脱鞋上炕,端坐桌前,从容地挽起衣袖,提笔蘸墨,舔笔之际,凝神专注,随即徐徐落笔。
几个孩子大气不敢吭地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这套文具不错。”写了一段后,大舅随口说道。
湖笔,端砚,徽墨,青田石镇纸。
这怎么可能是大姐家能置办得起的,别说一整套,就是一件,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不出所料,释然的回答平淡如水:“嗯,朋友送的。”
什么样的朋友,送得起这么昂贵的礼物?
“你的?”大舅抬眼看她。
这次的回答就更加节省了,不过就是一记挑眉。
这表示,他没办法再从这个外甥口中套出更多信息了。
释然的眼皮一直没抬起来,一直盯着那一纸诉状。
她暗中为大舅感到惋惜,就凭这一手漂亮的颜体,凭着这落笔有神,谁能想到出自一个病人之手?
可惜无法仕进,实在是天意弄人。
“你觉得这么写还行不?”大舅又是随意地一问。
释然嗯了一声。
“好?将就?”大舅揣着小心。
他有些许紧张听到外甥女接下来的评价。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未进出过森林的人,对于猛虎有着本能的畏惧一般。
释然倒也没有讲客气,抻过头来细看了一遍,道:“再精简些会更有感染力。”
大舅停笔端详着自己的所书,有些不能理解:“怎么说?”
“灾情迫切,民心如焚,朝不保夕,这种火烧眉毛的感觉要体现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既然是迫在眉睫,又哪里有心情和时间咬文嚼字?这种东西,就该如矢如刀,直搠人心,要让接状者如捧火炭,心生惊栗。”
大舅的眼光,刹那精利,只是低垂的眼睫遮掩了那份锐利与深沉的怀疑。
“你说的对,很对。看来,得重新写才好。”大舅微笑着,自语着,如同醉里梦里。
他知道此刻的他不是一贯的那个他,而心里的外甥女释然,也决计不像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这当中的转变,太过巨大。
或许是释然经历过什么,或者是他,错过了什么。
终归一句话,释然这孩子,太出人意料了。
她没有读过书吧?
没有。
“这个已经很好了。”
释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着急,似乎算准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弃稿重来。
“大舅写的,足够打动人心了。过犹不及,写得太出色,辞藻太规整,反而会喧宾夺主,减弱诉状的本意。”
大舅点点头,果然没有坚持修改:“你说好,就好。”
说着,就要搁笔。
释然却伸出手来握住了笔管:“舅再写一张吧。”
大舅不由得愕然抬头。
镇北官道上,一队彻夜守候在此的巡警拦下了谭麻子的车。
老三撩开车帘,激怒交加:“干什么?我得回县衙述职,耽误了大人们的公事,断了我的差使,谁赔?”
警头傲慢地扫他一眼,道:“杨老人有令,现在四处都在闹水灾,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禁止各种形式的迁徙。三老爷请回吧,丢了差使跟丢了性命相比,算什么!”
“你们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吗?”老三乌黑了脸,手上、颈上青筋暴露。
双方陷入了僵持。
二舅闻讯赶过来,伙同几个街坊,跟巡警吵嚷了一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底不敢采取激进手段,硬冲过关。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庐山方向下了官道。
第99回
警头眼睛一亮,丢下老三等人,趋向那辆马车。
他一边叫着“秦公子好”,一边围着马车转悠,两只眼跟刮板似的,上下左右地查看,就好像马肚子下面裹挟了什么违禁品似的。
“秦公子这是要哪儿去?”
无患推开半扇车门,抱怨道:“雨这么大,什么草药、虫子全都淹死了。再不走,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了。别到时候救人不成,自己先倒下去。”
尔雅素衣如云,端坐在车厢里,朝着外头的老三、二舅遥遥行礼:“三叔、二舅这是要去哪里?可是需要晚辈帮忙?”
不等老三张嘴,警头先就抢了话去:“不用不用,我这儿正跟三老爷说事儿呢。秦公子若是有事,就请自便吧。”
尔雅没有理会他,仍旧问老三:“可是要去衙门?晚辈正好顺路经过那边,不如一起走吧?”
老三抬脚就要过来,却被警头伸出来的马鞭拦住了。
“不敢劳烦秦公子。这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你赶紧回去吧。下雨天,路不好走,一切小心。”二舅无奈地朝尔雅拱手。
尔雅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即刻离开,看着警头冷冽地跟老三伸出一只手来。
“三老爷身上有样东西,还请交给在下代为保管的好。”
“什么东西?”
老三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警头撇嘴笑了一下:“三老爷,在下等奉命行事,你就不要为难咱们了。你应该明白,民告官,这可不是小事儿。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吃上官司就不好了。杨老太爷也是为你好。怎么说都是一家子,你又何必做的这么绝呢?”
“算了,姐夫,别跟他们废话。咱们回去吧。”二舅拉着老三,就想要溜之大吉。
他的神情同样滴紧张,这让警头心里的怀疑越发地确定。
“三老爷要走可以,身上的东西必须留下来。不然,在下没办法交差。”
警头一个手势打出来,全副武装的巡警们立刻就把乡民们围在了中间。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老三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愤恨地甩过去,“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丧尽天良,早晚要遭到报应!”
警头眼明手快接住了那样东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请吧,三老爷,雨天路滑,小心摔倒。”
“三叔、三叔!”尔雅扬声呼唤。
回答他的是几个萧瑟的背影。
“秦公子你为人慈悲,听在下一句劝,别跟这些人混在一起,那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临撤退前,警头“好心”地提醒尔雅。
尔雅此时方才深深地看他一眼,那一眼有不满,也有疑惑。
“看来没我们什么事儿,走吧。”无患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马夫一记响鞭甩出去,车轮辘辘,快速奔向前方。
风雨飘摇,前路漫漫。
药香笼罩着的斗室,温暖而平和。
释然从尔雅的身后转过来,背靠板壁,面对面坐在对面丽锦包边的大蒲团上。
她的背部还残留着尔雅的体温。
他的身体看似文弱,却足以替她遮风挡雨。
刚才那些搜捕的人,甚至都没有往车里探头看一眼。若不是他遮掩得足够全面,那就是说明他的人缘好到能让人放心。
不管怎么说,她出来了。
她算准了杨老太爷回来这么一招。
她让大舅多写了一分言辞寻常的诉状,由父亲揣着。而真正要呈给上位者看的那一份,则就由她贴身携带着。
真的诉状上面有乡民们的手印,承载着受苦受难之人的殷切期盼。
出发前,她已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
先是跑了一趟芦山,跟大白交代清楚了收容救灾的各项事宜。什么该做、什么不用做,凡是能想到的,事无巨细,全都做了安排。
大白本人是第一次处理这么重大的事件,未免有些害怕。释然说什么,他都应着,可回头问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反而一头乱麻无从说起。
释然不得不腾出时间来,把各种注意事项逐条记录下来,以备他随时查阅、借鉴。
难得张先生也在。他的草屋经不住风雨,到处都在漏水。没办法,只好跟着尔雅暂时借住到六出寺里来。
把注意手册交给大白的时候,张先生就在边上看着。
他的眼皮子也不知道跳了多少下,那颗心随着释然的话,起起落落。
最后,他对着释然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
可惜是个女孩子。
然后,释然就找上了尔雅。
听说她要去县衙,尔雅甚至都没有追问缘由,就一口应下了:“好。”
他的应诺轻轻的、温温的,但是却有着秤砣一样的坚实。
“他们对你很客气。”
确实,那些巡警对待尔雅就是跟对待别人很不同。
“以前帮他们的一个兄弟看过病,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你腿上的伤好些了?”
释然微笑道:“药膏很好,已经不痛也不痒了。”
顿了一下,略显尴尬道:“我娘就那个样子,你别在意。就是平时对我们,也不怎么笑的。”
尔雅展颜微笑,一如月下梨花,清透脱俗:“一个人一个脾气,没什么的。”
“我姨娘倒是想跟你讨个方子,又不大好意思。”
“我也只是个学生,普通的病症还能应付,也只是提个建议,还不敢开方子。”
尔雅的谦虚让释然联想起临风袅袅的翠竹。
“学医的都是古董,越老越值钱,也越令人信服。你看那些花白须发、手拄拐棍的老人家,尽管两只手抖得好像筛糠,丢三又落四的,偏偏就能门庭若市,就是这个道理。”
尔雅的眼睛亮晶晶地:“这么说,这一行前程远大?”
“可不是!”
她是第一个承认他的所作所为的人,第一个用心跟他谈心的女孩子。
医户地位低,向来受人轻视,她不是不知道。他能听得出来,她的话里话外,除了鼓励,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取悦和安慰。
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懂事又体贴,叫人心疼。
“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一定要争取活到那一天。”
释然的笑容就像是一朵朝颜花,明媚可掬:“说到做到,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说着,伸出来自己的小指头,冲他眨眼睛。
尔雅面上难掩惊讶。
勾手指是小孩子的游戏,长这么大,惭愧的很,他还没有跟谁有过这种亲密的互动。
她的动作宛若孩童,可是她的神态却庄重如成人。
他不能用孩童游戏的心态对待她,那样做,是对她的极大的随意。
他也伸出手,卷起修长如管的手指,单留一根小指,犹豫之际,便被她的小指头霸道地勾了过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言为定。
作为见证,你也要努力活到那一天。
马车忽然顿住了。无患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恐慌:“没事儿公子,你坐好。”
尔雅挪到门口,推开车门察看。
只见一片浑浊的汪洋中,一堆杂物之中,有个人正浮浮沉沉,高举着双手,似乎在大声呼救。
但是眨眼间,还没等看清是男是女,那个人就被冲出去几十丈远。再凝目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一行人呆立半晌。
眨眼一条生命就逝去了。心有余而力不逮,这是多么沉重的无奈。
此后的路,尔雅有好一阵子都沉浸在长久的静默中。
释然开始还担心他情绪低落,一直偷眼瞅着他。到后来,就觉得眼皮发涩,一心只想打盹儿。
结果,真的就睡过去了。
待到醒来的时候,发现已身在县衙门口。身边并不见尔雅,而自己正蜷缩在大蒲团上,头枕着尔雅的一件叠得板板整整的直身,身上搭着一条青绢素面白棉布里子的薄被子。
使劲想了想,到底也不知道是几时倒下来的。
难道,自己就困成这样了?
正懊恼之际,车门开了,有微雨飒然飘入,携带着清浅的药香。
“怎么了?”释然问。
尔雅面色焦虑:“门子说,县令钟大人去济南城为世子庆贺了,衙门里只有主薄和县丞,并不敢做主,必须等到县令回来才行。”
“那要等多久?”一听这话,释然的心倏地收缩起来。
“少则三五天。”
救人如救火,哪能等这么久!
释然眯起眼睛,稍作盘算,即刻做出了决定:“我们去济南。”
顿了一下,想起尔雅家就是济南城的,出来这么久,早该回去报平安了,哪能把他拖进这场浑水里。
“等到了济南,你就不用管我了。我知道怎么做的。”
她的一番好意,却刺痛了尔雅的自尊。
他深瞩着她,其中的不快影影绰绰:“到了之后再说吧。”
不用管?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女孩家,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要个子没个子,要力气没力气,给人当头套个麻袋就扛走了。
济南那么大,人那么多,万一给人拐卖了怎么办?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出师未捷身先死,光有热情和勇气怎么行?
不用他管?
说这样的话,是瞧不起他怎么着?反正,他不认为这是关心。对待朋友,怎么能这个态度?危急关头明哲保身,她这是在逼他做个不仁不义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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