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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二十一 )金庸-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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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
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
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
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
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
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
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
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
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
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
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
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
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
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
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
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
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
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
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
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
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
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
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
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
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
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
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
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
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
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
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
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
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
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
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
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
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
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
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
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
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後轻轻接住,放在地
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
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
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
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後要找的一个人
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後,你别再叫我什麽大爷、二爷了,你叫我
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麽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
「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
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後,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
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
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
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肋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迢
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荡,尽是醉人之
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
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
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
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於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
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和。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
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後
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
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
力逼问,听阿朱这麽问,不禁止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囗齿伶俐,大家
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麽计策?」阿
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於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
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
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
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後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但对
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囗恶气。咱们捉
到他之後,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
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太深,已不求
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
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
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
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
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
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
貌神态。萧峰双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
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认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
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
人家中躯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囗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
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
点对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
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後,脸如寒
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获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
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
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
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
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
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
晚间,逢出来什麽都蒙蒙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
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
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的一声,板门开
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
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
黄光昭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麽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
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於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
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休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
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
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後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
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
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
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麽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
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
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炱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
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北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示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重
担。,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後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
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
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
挂着好几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上微
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
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麽「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
麽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
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胜下来
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囗吻说话,身份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
囗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
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妇子性格刚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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