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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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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为张目结舌,看着不远处腾空扑来的妖怪。



    ‘妖怪’这一称谓他生平也不知说过几回,每次为人查看风水,先送上一通定神符,骗人信任后,慢条斯理说起,曾在何时何地,如何与妖怪相遇争斗,那妖怪又如何高大威猛,狰狞怕人。他胡老法师如何施展仙术,将妖怪打的满头肉包,死无葬身之地。听闻者往往都是缩头一吓,然后听的精彩,莫不对眼前斩妖除魔之人心存敬畏,乖乖送上银钱,不敢还价。嘴上杀妖即久,他也编出无数妖怪的样貌,有身高逾丈,力大无穷,眼如铜铃之妖。有全身是眼,恶臭枯腐之妖。有长着大翅,八条粗腿之妖。又有婉转妩媚,惑人神魂之妖——那却是他家邻居单枕才的妹子,被他借用形象来诓称狐妖。



    除去昨晚那些怪鸟妖禽不算,这个是他真正遇上的第一只妖怪。而且便是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看着。



    那犯查只有山羊般大小,身子却长,覆着褐黄色皮毛,上有白色旋斑。嘴阔而长,上下两排利如细刃的黄牙,交错而生。眼极小,只比花生略大,青色狞恶,熠熠闪着饥光。短粗的四肢上却长着乌黑锋利的长爪,抓入地中,便刨出深深的三道细坑。若被它抓中,便是连皮带骨都给剥下了。先前蔺得岷发现的被害樵夫,便是被它从脑后抓下,将头皮连着背后皮肉扯到腰间,肚肠横流,死的甚是凄惨。



    红马不住嘶鸣,全身筋肉绷如铁石,拂尾贴近后臀,转过身冲着犯查方向乱趵蹶子。胡不为眼看命在顷刻,哪里还想到其他,心中便如白纸一般,没有任何念头。当真是入了佛家无我无相至境。纵是当世学道有成的仙长,入定时也未必有如此高深的心如止水征象。唉,这其实哪里是止水,倒是死水了。心如死水,胯间却又自不同,一股温热腥臊的活水源源不绝,喷薄而出,将他膝盖上头的长裤染得湿透。



    而此时追来的蔺得岷和赵芙南仍在百步外,待要救援已然不及。



    犯查 ‘嗷!’的一声,张开排牙,向胡不为颈脖咬去。此处是人身要害,又柔软易断,咬中便死透无疑。犯查心头狂喜,满拟一口咬下便是细软可口的血肉。



    却只听 “铮!”的一声响,青光如练,一道龙形之物倏忽从胡不为怀中激射出来,贯入犯查大张的喉咙,透脑出来,将一个狞恶的头颅崩成碎块!



    这下子变起俄顷,人人惊呆了。胡不为已自忖必死无疑,却哪知怀里的灵龙镇煞钉威难间护主,灵龙物化克敌,将妖兽立时斩毙。他这边正魂不守舍,那边的两人却更惊骇无已。自前晚见到胡不为,二人都只当他是寻常村民,其胆怯瑟缩之状,踌躇张皇之态,一点也不英雄。谁料想真人藏相,竟然不动声色便将犯查杀了。当真是看走了眼。



    要知那犯查虽然是只幼兽,到底也是修炼了四百年之物,皮坚肉厚,爪牙锋利。莫说一般人,就是学道者,如严台山二师兄以降诸人,术法未臻大成,若是与它单打独斗,必然会输。所以才有先前蔺得岷警告众师弟合起行走莫要走单之事。蔺得岷自不惧怕犯查,他习术法多年,临战经验又盛,杀它不是难事,但要象胡不为如此从容不迫(其实是吓得木然僵住),待到最后关头(其实是无法可施)才出手击毙,可又万万不能了。



    当下二人犹疑站定,不知胡不为是不是脱略行迹的学术高手,还是别有所图,假意示弱。蔺得岷抱拳叫道:“九朵莲花开,三香供严台,在下严台山大弟子蔺得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言语甚是恭敬。他料定胡不为是欺瞒身份,前日自称 “胡不为,寻常风水师。”当然做不得真,因此又重新发问,带了门派的切口,以示尊敬和谦逊。好让对方也老实作答。



    赵芙南见对方年纪比自己大了好许,也裣衽一礼,道:“青青竹叶,悠悠流水,小女子青叶门赵芙南见过前辈。”



    胡不为有如木雕,也不回答,也不动作。就如此半坐着。骨着眼睛茫然瞪视。



    蔺赵二人听不到回答,对望一眼。心中俱是疑问。



    直过了半晌,胡不为方从惊吓中回醒过来,喊道:“妖怪!……妖怪!妖……妖怪,有妖怪!救命!救命啊!”嘴唇便如两片风中的树叶,抽搐着再不停下。面孔白极。若此时去扮唱戏的丑角,都不用抹粉,只消在眼窝处细细描上几笔,便深夺其神。



    胡不为大呼小叫,甩鞋蹬腿,爬出去好远,兀自腿软站不起来,只拿两眼死死看着犯查倒伏在地的尸身。灵龙镇煞钉法力极大,将犯查的头颅齐脖而爆,骨头肉块碎了一地。血都渗入土里,成紫黑泥块。两只青色眼珠子却没震坏,泊在碎片中,已黯淡失去神采。它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躲过了那么些法力高强者的追杀,到头来却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一个瘫软僵木之人手中,真算是死不瞑目。



    悠悠四百年岁月,出生长大。看了不知多少风云雨雪,杀伤了多少虎豹和人。若他仍在深山中修炼,不踏入这红尘纷争之地,只怕更易延续命运,而终于修成正果罢。三百年前从吃了第一个人开始,它开始频繁出入人群村寨,掠夺村民性命。终于被人所查,险被击毙。后来,它寻找山中洞穴躲了起来,养了五十年伤,伤势一好,它又想起人肉美味,重又进入人间。危害猖獗既久,劣迹在外传扬。终于被四处寻找的严台山众人发现,从南至北,一路追杀,而致今日殒命。



    妖也罢,人也罢。可生于世间,通智开愚便已可贵,若不知珍惜善加爱护,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不爽。必有惩偿之日。若它得知此理,不知会做何是想?



    夏日里青天如洗,草木葱郁,雀鸟欢畅。无一物不生气勃勃,衬着黄土路面上这具渐渐冷却僵硬的尸体,其天差地远,阴阳隔绝,岂不令人惜叹?



    蔺得岷眼尖,早看见了胡不为胯间精湿。又张皇混乱之态,不似做伪。不由的眉头暗皱,若他是个放浪形骸的术法高手,既已杀了犯查,行藏早露,便不该再如此装模做样。待要说他原来就如此本色,可他瞬间击破犯查的头颅,又是不争的事实。心中疑惑,便踏步走近了来。



    犯查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是毫无疑问的。当下仍向胡不为抱拳行礼,不失恭敬:“阁下随意出手便杀了犯查,当非术界无名之人,未敢请教?”胡不为****乱蹬,径往后去,口中结结巴巴:“杀……杀了,杀了犯查,杀了……”片刻,回过神来,仍战战兢兢问道:“你……你说它被杀了?死……死了?可……可……不要骗我……”蔺得岷道:“是,已经死透了,阁下术法高强,令人佩服。”



    胡不为却痴笑起来:“哇!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妖怪!妖怪!死吧!死吧!”颇有癫狂之态。显是惊吓过度,乱了心志。



    一旁看着的赵芙南再不疑有他,知道他确实是无能之人,只是不知用何怪法,误打误撞杀死了犯查。当下轻叹一声,取出了一支长长竹笛,引宫按商,吹了一曲《星沉碧落》。这笛子却与先前传讯竹笛不同,笛声清亮幽雅,这一番奏来,倏远又近,忽沉忽起。其高低转折之妙,颇有繁星璀璨,夜静风清意境。此曲咏叹暗夜星河,具有安神抚惊之效。胡不为耳中听着,渐渐笑音减小。眼皮沉重,昏昏睡去。她感念前日胡不为好心之举,知他本心不坏,决意吹奏定魂曲助他回复。



    蔺得岷面沉似水。看着犯查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还丹就在它肚腹中间,探手进去便可拿到。可是,誓言既出,便有十条天龙也拉不回来了。学术之人尤忌犯誓,因苍天煌煌若疏,却似一张巨大的网,人间一言一行尽在其中。



    耳边歌声如诉如慕,跌宕婉转,他却全似听不着。盯着犯查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声,扭过头,也不跟赵芙南道别,大步向北南了开去,再不回转头来。



    胡不为恍然惊醒,身边却已无人。



    枣红马就在后边十步处悠闲吃草。那两人却已不见踪迹。他看到了前边道上的犯查尸身,血肉已经凝固。赵芙南的抚神歌曲确具神效,胡不为一觉醒转后已然心境平和。虽然对适才经历依然害怕,但怪物已死,那丑陋可怖的怪头也已经爆裂,前边所遗之物,也不过如大羊身体,并不如何狰狞古怪。



    当下少复心情,想起了回家之事,阿唷一声连忙跳起。却从身上掉出两样物事。一物如指头大小,色成橙黄,跟鸽子蛋一般,从胸前滚落,掉进土里去了。一物却飘飘而下。胡不为将之都拿在手中了,看到那飘着之物却是一方白绸,上面用绿色之物写着:“此为犯查体内还丹,有聚魂活命之功,乃人间至宝。务要重重包裹,细心保存,不可外示于人,否则引人抢夺,必有灾难。”绸上隐有淡淡香味,却未留姓名。



    胡不为知道是那白衣女子所留,当下遵其留言,将还丹拾起,找几片厚叶重重裹了,放入怀中,拉回马匹,扬鞭望北直去。
铜炉前传 第六章(赌胜)前因皆缘细物起
    大道畅通,商贾旅者如云。一道望北行去,便是当朝重镇汾州。



    正是宋雍熙元年,太宗御国。政令通达,物阜人丰。其时敌国辽景宗升天已有年余,少主年幼,承天太后萧氏临政,国事动荡,也无力再战。两国休兵养息,民间倒难得和平安静起来。各州县间大道上旅者游士不绝。



    胡不为策马在官道上飞驰,人人侧目。但他归心如箭,哪管他张不张扬。枣红马跑在平整的道上,比在狭窄的山路快了何只倍余。只三四个时辰,跑了一百多里地。眼看汾州城府就要到了。天尚未过午,日头却已高高悬上,跟一个大火炉一般往地上烤着,晒的胡不为口渴难耐。



    远远望见前方道上扬着一面旗招子,书个 “茶”字,在日头下如晒干的黄瓜皱皱垂着。当下收缰勒马,慢慢骑过去,跳下鞍来。那茶店立在道边,原本就不小,店家又用大木在门外搭个凉棚,直伸到道上,覆了麦杆茅草,摆上方桌供路人饮茶休息。



    胡不为将马在店边的树上拴了,叫了一壶茶,猛劲直灌。爽得直咦气。也不过数天时间,与梧桐村离的只有二百里地前后,这边天气已大热。他从下林村一路骑来,汗出如雨,身上衣衫已湿透干结,散着细白的盐粒。如此,只怕再拼命赶下去非中暑—无—错—小说 M。{qul}{edU}。不可。胡不为踞了一张桌,耐心坐着,只等体力稍复再走。



    日头甚毒,道上卖瓜果者都把摊子撤到树阴下,顶着蒲扇趁凉。旅人们则涌到茶馆酒肆里躲避,其中许多佩着刀剑之人,却是游方的侠客剑士。茶馆客人不少,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人。想来店家正盼着这日头永不落下,夏季永不消退。如此便有更多人到他店里吃水。胡不为游目四顾,见右边一桌人不知围观何事,呼喊谈笑,喧哗阵阵,又引的旁桌二十多个旅客张头探脑的观望。胡不为心不在焉,也不理会他们说话。



    正自百无聊赖。猛听见邻桌众人爆出高呼。一个巨胖的和尚得意洋洋从人群中站起,手拿着半个西瓜,吃了一口。高声笑道:“嘿嘿!如何?贫僧不过一个小小手段,你便抵挡不住,还敢说大话不敢?”旁边人更杂七杂八说道:“神僧手段高明,当真令人佩服。” “和尚,真有你的,这腕力如此了得!”又有人冷冷讥嘲:“身高体长,自然气力大,又有何可炫耀的。”



    有人又道:“不过是一身蛮力,有何可喜?”



    眼看围观众人,见和尚取胜,竟是不服者居多。



    那胖大和尚却不生气,嘿嘿笑道:“这力拔山河功夫可不是蛮力,其中气劲转换之妙,丹田守重之法,料你们也不识得。多说无益,哪位不服,倒放马过来,贫僧候着便是。”



    他一邀战,众人便都哑然。那和尚双臂粗长,力大的很,适才与人掰腕力赌胜,已赢了四人。赌约是一个西瓜,算来他已赢了四个西瓜了。和尚用拳击开一个瓜,大口吃了,见众人仍面露不服,又不敢应战,便道:“桌上有三个西瓜,在场若有人可胜我腕力,我便全输与他。”当下又有两名剑客受激不过,解了佩剑与他斗腕。又都败北。



    和尚虽然看起来愚钝,功夫却很厉害。两名剑客中,有一人筋肉虬结,黑如金铁。看来也是大力之人。只是斗腕时便拼尽全力都不能撼动他的手臂分毫,到最后混赖,全身都压了上去,哪知和尚立着的手便似在桌上生了根一般,到终都纹丝不动。待他力竭。只轻轻一掰,便将那粗黑剑客带倒了。



    和尚哈哈大笑,极是得意,睥睨而视,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好奇,更多的人却是愤然不服。他取意要镇服全场,赢得尊敬。当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布包裹,高高擎起,向四面展示。大声笑道:“此物是贫僧去年到辽国游方时猎得的一件希奇事物,名为 ‘夜金砂’。是深山里食人巨蝠所出,服一粒便可治盲眼,极有神效。哪位好汉敢与贫僧赌胜?若能赢了,这一包里有百来颗,尽自取去!”他对自己武功深感自信,也不怕被人赢走。



    众人见了宝物,都感眼馋。其时良医难求,庸医盛行。众人游猎四方,常遇险境,都不敢说日后不会瞎眼变盲。若得了此宝物,便似多了百双眼睛身边备着,可保再无瞽目之虞。就是自己用不上,遇上盲人高价售出,也是奇货可居,大大获利。有人便问道:“这夜金砂到是好极,只是却没有同等的赌约,如何是好?”



    和尚呵呵狂笑,声振店堂内外。道:“此物贫僧也用不上,本来要布施四方。如今看来,就输给哪位英雄却也无妨,也不用甚么对等赌约,只要把贫僧的手力给赢了,这夜金砂便给他!”



    众人听得好事,不用出赌注,便有机会赢得百来颗治盲圣药,无不磨拳搽掌,跃跃欲试。当即便有多人排众上前,与他赌力。和尚又连败四人,面色都不改。他的气力果然很大。众人纷纷叹息,又都敬佩。



    第五个邀斗者却是个黄瘦的汉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着一青布坎肩小褂,露了胳膊上小小的两个肌肉。众人一看,尽都笑倒。有人道:“这位英雄,也太粗壮威猛了罢,如此筋肉,和尚还是认输的好!”一人又道:“人不可貌象,海不可斗量,这位英雄筋肉胜于金铁,有西楚霸王力拔山河之能,你们不识,不要混说。”又有一人道:“那老儿,你莫不是疯了吧,筋骨炖一锅汤都不够,如何去与和尚赌胜?”



    围观者嘻然观望,都感荒谬。



    那汉子却甚谦抑,对众人嘲讽之言只讪笑哈腰以对。大和尚也感有趣,当即坐下了,将手臂立在中间,五指略张,等那中年汉子来握。瘦小汉子走近桌了,也坐下,伸出一只细细黄黄的胳膊来,大臂小臂,通一般粗细。慢慢的屈起,与和尚的手握住了。众人看来,便似一条小蚯蚓粘上一条粗壮大蛇一般,又都狂笑。更有人笑的涕泗横飞,咳嗽连连。



    和尚笑道:“我准备好了,你可发力了!”那汉子陷肩弓背,谄笑点头。猛然大喝一声:“九章律令,七星借法!借力!”看不出他瘦瘦的身子,却有炸雷一般的嗓门,一声喊来,将众人震得耳中嗡嗡作响。来不及惊讶,但听桌子 “喀!”的一声,和尚一条粗大的臂膀被他一把压近桌面,险险就要输了。和尚出其不意之下吃了亏,站起半身,左掌扶住了桌子边缘。两只手臂又停住了。和尚咬牙切齿,憋的满脸通红,双眼圆睁,额上脑门青筋暴出。拼着吃奶的力气勉力承着不被他压倒。



    众人见事出意料之外,莫不将嘴张的老大,直可塞入两枚鸡蛋。谁也料不到这瘦弱汉子却有如此大力。桌边不乏长期游走的侠客,见多识广,认得汉子用的是北斗借力之术。想来他先前在旁趁人不备,将符烧后和茶饮了。却到桌上,念了咒将法术引动。



    那和尚倒也了得,虽然北斗借力之术并非当真引得天上七星的力量,而多是临近鬼怪帮忙。那也是龙象巨力,他竟仅凭筋肉气功,尽承受的住,不被压倒,实在令人佩服。眼看着和尚虽勉力支撑,但吃力非常,筋肉高高鼓着,豆大的汗珠从皮肉处冒出淌落。人人都已看出,过不多时,和尚便要败了。那一百多粒夜金砂就此落入瘦小汉子的口袋,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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