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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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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重臣兼任东宫官,确保“父子一体,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监国十分频繁。尤其成祖总是亲征在外,仁宗时为太子,常行监国事。正是因为爷爷朱元璋定下的这套规矩,使得国政没有丝毫滞碍,除了军国大事要发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处断。

到了嘉靖之后,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师、傅、保、宾客都成了奖励阁臣的勋衔,就连詹事府的官职也成了翰林词臣的转阶之官,实际上已经不能支撑太子问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让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国家官员充东宫官的职司。

然而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子、亲王不能与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领旨之后只是做个心理准备,必须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后,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见。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员想不开,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见,日后应景的时候便是御史弹劾的好弹药。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这个官职只是他的转进之阶,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摄按察使及协助兵备。朱慈烺曾听说他十一岁就中了秀才,后来又听说他率兵平定闽清贼乱,提兵扼守杉关,对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颇有些好奇,只可惜见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属官又分属其他各衙门,一时间也没人召集他们前往潜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职司的,都是饱学礼制之臣,总算没什么蠢人,得知之后便互相联络,约了时辰聚在潜邸大门前,准备觐见。

吴伟业从崇祯十年就选为东宫讲读官,是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而且从崇祯十年时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进身之阶就全落在太子身上。听说太子出宫抚军,吴伟业比之其他兼职的东宫官,更为忐忑,故而来得极早。

门子还摸不清太子的脾气,见这小官儿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个红包,便权当没有看见,让吴伟业等在外面。直到端礼门前广场上聚拢的文臣越来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进去通报。

朱慈烺已经被两道中旨扫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眯了片刻,便起来写工作安排。闻报说东宫官来了十来个,估计该来的都来了,索性早点见他们,把过场走完,开始正式工作。

“大花园。”朱慈烺放下笔,吐出三个字。

当即有内侍往外跑去,对着外面的文臣道:“传太子令旨:兹命尔等入见!”他声音拖得又长又尖,果然是天家气势。

外面的文臣当即按东宫职官品秩排列了顺序,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吴伟业突然发现,站在自己这个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数人,都是平日没甚往来的前辈官员,想来自己也算是升得极快的,内心虚荣不由大为满足。

他随着队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着刚刚修缮过的端礼门越来越近,竟然有五进三间,全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彩画木雕,做工精美,朱漆尚未全部干透。台阶高大,板门为扇,上面有纵七横七四十九枚金钉。铜质鎏金的门环,做成了兽面吞环状,尽显天家富贵华丽。

正门的匾额当然不能用温体仁写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别府而居在大明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所以礼官们对于是否用“太子府”三个字,已经开始了争论。儒生们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同时还牵扯到了父母在而别府居,是否“不孝”的问题,所以这场辩论必然是旷日持久,恐怕等太子离开这里,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现在的匾额用黄色绸缎笼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属官第一次拜见太子,开了中门。

吴伟业随着队伍从中门进去,乍眼间就看到用琉璃砖砌成的四爪金龙形象的九龙影壁。绕过影壁之后,是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院子,其中栽种着高大松柏,其中有几棵还是蒙元时代留下来的。

穿过这院子,便是二道门。进了门,才能看见王府正殿承运殿,也就是百姓俗称的银安殿。这座宫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须弥座上,全由汉白玉石砌成。垂带台阶两边有玉石栏杆,石柱上雕着飞龙、力士、仙人之类,每一刀都极尽完美。

队伍停在了承运殿前,并没有立刻上去。吴伟业轻轻用官靴踩了踩脚下的青砖,结实平整,不见起翘。相比于百年前修建的文华殿,这里更能体现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顾成本。

“怎么不见奏乐?”队伍中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这气氛的确太过吊诡了。吴伟业心中暗道:太子不现身是理所当然的,但一路走来,里面竟然还没有安排奏乐,这算怎么回事?礼崩乐坏么?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来。

“多半是那些竖阉捣的鬼!”又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会让这些文臣进门的。

第20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6)

所谓朝拜,绝不是简单地让太子出来露个脸,大家唱诺行礼,然后各回各家。

何时行进,何时止步,其间都有雅乐作为号令。雅乐的顺序和内容,决定了大臣们的动作规范。周公制礼作乐,以礼别君臣贵贱,以乐亲亲仁和,最终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礼记·乐记》中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如今中不出乐,外臣如何作礼?

朱慈烺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并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礼记》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时候仍旧是积年习性,并不会受到儒礼的约束。这也是为何老师们一致认可太子天资过人,但不承认他心理成熟。

对于儒者而言:不能将礼融入血脉之中,不能以礼作为最高准则指导思维,不能在举手投足间展现礼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礼乐的稚童可以教诲,但故意让文臣们难堪的小人就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

“怎么还不奏乐?”走在最前面的官员叱问引导官。

宦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虽然不是很懂,但没吃过猪肉也常见猪跑。皇宫里可是时不时就要奏乐的,但平时阁辅觐见皇帝陛下并不需要奏乐。为什么这些文官今天特别要求奏乐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着嗓子,镇住了这些蠢蠢欲动的东宫官。他暗中使了个手势,让身后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问计。

储君也是君,要让自己的属官站在外面晒着,谁敢说个不字?

文官们虽然一腔怨气,但最多也只是用干咳、晃身表达不满。

太子却是不习惯等人的。

无论前世今生,太子都没这个习惯。

然而现在,太子坐在刚布置出来幕府中,四周是东宫侍卫环绕,各处高地也都站满了人。周镜侍立左右,殷勤地问太子午觉安否。

“为什么还没走进来?”太子忍不住问道。

“臣这就派人去问问。”周镜连忙派了个机灵的侍卫去外面打听。

没过一会儿,那侍卫还没见回来,田存善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的回来应差了。他之前领的是两个差事,一个是问明旨发放,另一个是去东宫收拾书册带出来。前一个只要明旨送达太子,他就算销了差。后一个却是要花费点时间,因为太子常看的书实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将今年太子翻过五次以上的书籍,统统装箱运了出来。田存善刚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里跑出去的太监。听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说,田存善脑袋都大了,连忙从偏门绕道安乐园,一路狂奔去见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复着呼吸,“殿下,咱们出来得急,没准备舞乐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让他们进来拜见,然后就要组织有司赈灾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几乎要哭出来了,“舞乐岂是不重要的?没有舞乐,他们哪里肯朝拜?如今这些酸措大正挑着殿下的不是呢,说殿下非礼大臣。”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监们挑拨天子与大臣的惯用伎俩,日后即便真的对质起来,宦官们也可以理直气壮打出天家奴仆的名义。

“我非礼他们……”朱慈烺良久无语,道:“些许小事,有什么好闹的!刚才谁去召他们来的?”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刚才您只说睡起来了要召见属官,没说让谁去……”

“唔,那就是没人召见他们,是他们自己来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对田存善道:“你刚才看到吴师傅了么?”

“回殿下,奴婢从偏门过来的。”田存善垂下头道。

“胆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对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吴师傅在,就叫进来。只叫他一个,其他人让去门厅里坐着喝茶。”

“奴婢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连忙跑了出去。

过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带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鹇补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色。

“臣吴伟业,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吴伟业上前见礼,拜了一拜,听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稳道了声“免礼”,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询。

“赐坐。”朱慈烺挥了挥手。等吴伟业在椅子上浅浅坐了,太子方才问道:“谁召你们来的?”

吴伟业一愣,仔细一盘,暗道:果然是热昏了头!太子还没有下令旨召见东宫属官啊!

“臣等得闻明旨,自然得来朝拜太子。”吴伟业旋即转过话题:“臣等以为,太子不该出宫。”

“该不该出宫岂是你该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皱眉:“我本来只是想召见几个礼臣,问问东宫接受属官朝拜的礼仪,你们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吴伟业擅长诗文,不擅机变,被太子一叱,更是脑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闻舞乐,不敢非礼以进。”

“你们连朝服都不穿,就想听孤的雅乐?”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头一颤,恍然大悟,暗叫一声:妙哉!太子这手倒打一耙,真是绝妙!

大明的官员平日穿着缀有补子的常服。文官补禽表文明,武官补兽表威武,便是人称“衣冠禽兽”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庆典活动,以及正旦、冬至、圣节、这三个重要节日,或者颁降开读诏赦、进表、传制只能穿源自大汉时代形制的庄严朝服。即便是平常奏事、侍班、谢恩、见辞也得换上公服,决不能穿常服出入。

身为东宫属官,得到东宫轻动的消息跑来拜见,这是忠心可嘉。穿着常服本也无所谓,但既然穿着常服,就不该咬着舞乐不放!

吴伟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忍不住颤抖起来。

朱慈烺看着木讷不能言的吴伟业,轻笑一声,道:“吴师傅的诗文是极好的,不过身为日后的宰臣,对礼制也该下些功夫。”

吴伟业是崇祯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称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接着便授东宫讲读。崇祯十一年时,太子出阁讲学,天子旁听,他讲的《尚书》让皇帝陛下十分赞叹,赏了“龙团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十三年升左谕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国运再坚持十年,吴伟业即便不能入阁,起码也是个礼部尚书。

如此春风得意的宦场清贵,竟然被太子批评说该对礼制多下功夫,这是何等之大的打击?

吴伟业眼前一黑,一时垂头丧气,声调消极:“臣回去之后,定省己身,闭门思过。”

“也不必这么着急,”太子道,“朝拜大事还是得安排出来。吴师傅是我东宫老人,做事我也放心。还要劳累吴师傅,将大臣朝拜礼仪制式详列出来,交与中官布置。我只有一个要求,如今国事蜩螗,能省则省。省下的钱财、时间、精力,或许能多活数百人命。这才是仁者之道,吴师傅以为呢?”

“殿下所言,深契爱人精髓。”吴伟业连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乐园的时候,汗水一直湿透了中单。直看到外面还等着的其他同僚,方才脑袋一震:刚才忘记问太子,是否还要召见其他属官!

他却不知道,太子之所以从一干属官中挑了他出来,并非因为常听他讲课有印象,而是知道他性格怯懦,能够轻而易举唬住。换个脑袋方些的进来,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21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7)

“梅村出来了!”

有人眼尖,看到吴伟业,大声叫起了他的别号。

吴伟业总不能再退回去,更不敢因为这事再去请示太子。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厅前,朝几位同僚拱手作礼:“适才蒙太子召见,乃是命在下制定朝拜礼制,别无他事。”

“怎能说别无他事?”有人不乐意道:“我等伏日之下苦候多时,难道太子就不解释两句么!”

“我等本就以常服请见,太子不备礼乐,并无不妥。”吴梅村道。

“太子亟亟出宫,事前并无通报,我等事急从权,以常服入见也并非无礼!”有人怒气未平:“梅村,你是太子的老师,为了包庇太子,竟然连圣人礼制都不管了么?”

“你可劝了太子回宫?”

“太子有悔意么?”

“太子到底见不见咱们?我部里还有一堆事呢!”

“梅村,就你一个人主持朝拜么?”

“梅村诗文是极好的,不过主持朝礼之事,小宗伯才是方家。”

“朝礼之事繁杂,岂是一人之力能办好的?”

“你们不要避重就轻,压根就不该有朝礼!太子此番分明是擅自出宫,天子事后才发明旨便是铁证!”

“我听说,皇后有懿旨召太子回宫,太子不肯回去。”

“不孝,不孝!不孝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

吴伟业被一干同僚围在中间,只听到各种口音的官话往自己耳朵里涌,压根无从分辩。他嘴唇翕张,喉咙干哑,刚想振聋发聩一声暴吼压住这股乱流,却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呀!梅村昏过去了!”

“快叫人来帮忙!”

“抬去树荫底下!”

众人更是乱成一团,几个年轻力壮的,抓起了吴伟业手脚,抬进门厅。见到有官员晕倒,看门的内侍也急忙上来帮忙,派人去找医生。

有几个人帮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着这乱糟糟一团。突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叩门,转头望去。

门子过去开了小门,踏出门槛之后随手便掩上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门子急急忙忙进来,一边迎外面的官员进来,一边派人往里去通报。

“这是怎么了?”外面一个身穿云雁补服的四品官健步进来,一见眼前这情形,吃了一惊。

怎么说也是太子家门口,如何会弄成这副乱糟模样?

东宫官这边从品秩上说,只有两个少詹事与这官员持平,不敢托大,见礼便道:“是吴庶子,突然晕了过去。”

“我来看看。”那官员上前分开众人:“大家散开些,让他吹吹风。”说罢,一把扯开了吴伟业的常服、中单,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个门子过来给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吴庶子的眼皮,镇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时气急攻心就昏阙过去了,不妨事。”

这官员用大拇指在吴伟业人中上重重一掐,众人只听到吴庶子“啊呀”一声转气,胸膛登时大大起伏,两息之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四品官退开两步,微微笑道:“回去捡些藿香枝叶,煮水喝两碗就好了。”

明代官员对于杂学的爱好远超前代。中医、堪舆、风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书画……几乎每个进士都有一两门业余爱好。当下有喜欢看医书的,纷纷上前要为吴伟业把脉开方,倒是省了请大夫的诊金。

“太子有召:着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觐见。”里面跑出个太监,一头大汗地宣布道。

沈廷扬一振常服,躬身行礼,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云雁补服上,健步朝里走去。

“原来他就是沈廷扬啊!”

“咦,太子要见国子监的人干嘛?”

“什么国子监啊,怕是为了打秋风吧?”

沈廷扬听到背后议论,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再听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议,加快了步速。

宋弘业紧跟沈廷扬身后,回头冷冷看了一眼这些口无遮拦的东宫官,微微摇头:这帮人说话都没个把门的,实在不是做事的人。

两人随着那传话的太监走成了一条直线,只听沈廷扬突然干咳一声,慢下了脚步。前面那太监也跟着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沈廷扬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热天劳累公公了,未请教高姓大名。”说罢,双手递前,一锭五两重的小元宝已经塞了过去。

宋弘业知道这种路数,就和小吏见上官没有丝毫区别。总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后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更不会被上司的笑里藏刀暗伤。

那太监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边典玺。”

“田公公!”沈廷扬也不介意,收起银子又拱了拱手。只是这一个来回,他便知道田存善并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银子,而是存心与他交好,这点引路银权当是互表心意。否则这太监也没必要报出官职,分明是怕被沈司业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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