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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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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闲就闲了十年。

十年后,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李邦华心中一片萧索。

“所以,”朱慈烺轻轻点着台面,“我要以军法治吏,与这大疫堂堂对阵。故而要有正兵临敌,要有辅兵疏通,要有虞侯纠察,要有伏路暗探。至于将领,要有能敢于任事冲锋在前的,要有沉稳执重镇守在后的,要有机谋百出随侍身边的,要有刚正严明赏罚必信的。宪台以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华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将世界想得太美好,实际操作上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一厢情愿,对吧?”太子笑道。

“臣以为,将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则下面各种情弊阻碍,实在让人寸步难行。”李邦华没有否认。

“确如宪台所言,”朱慈烺敛容道,“所以纠纲纪,信赏罚之事,我便委托于宪台了。”

“臣入言台日短,且闲居十年,实不足以当太子重托啊。”李邦华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场上,关系盘根错节,有师徒、同窗、同年、同乡、同党。找对了关系,官员在官场上便游刃有余。若是找错了,非但办不成事,说不定连顶上乌纱都保不住。而作为李邦华这样的老臣,他的座师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乡却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换的关系。再加上他从未督学一方主持抡才大典,也没有学生。

简单来说,虽然身为正二品大员,但李邦华却是个没有势力的大员。这也是崇祯年的特色,连宰辅都是十几年前才入仕的进士,若是放在嘉靖、万历朝,李邦华这样缺乏权势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这样的重要部门。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宪台这是老成之言。若是给宪台赏罚之权呢?”

“那就得看赏罚轻重能否让人动心了。”李邦华道。

御史言官属于位卑权重的官员,朝廷就是要这些卑官不惜前程。结果却也因此让言官们变成了赌徒,乃至疯狗。他们是官场上最敢于捕风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声名鹊起,名著青史。即便失败了,反正也只是个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可。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给钱还是加官,要让他们动心都不容易。

“赏不能令其动心,那就只有罚了。”朱慈烺脸上沉了下来:“大疫之下,权贵庶民谁都逃不了。若是御史们不知勤勉办事,等到祸从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国医圣手也救他们不得。这个道理,宪台得跟他们讲清楚。”

李邦华心中暗暗纳闷: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会不讲,但是太子这话,怎么听起来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给了太子便宜之权么?

“让他们上菜吧。”朱慈烺对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还有事做。宪台,权当现在军中,一切俗礼先放一旁吧。吃饱了才好干活。”他又招手让田存善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让厨下再蒸两碗蛋糕。”

鸡蛋打匀之后,隔水蒸个片刻,便凝得软滑如糕。这种蛋糕最适合年纪大的人拌在饭里,开胃润喉。

“奴婢这就去。”

李邦华虽然年迈,但不耳背,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太子没说这是给他蒸的,但显然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才临时让厨下加出来的。这份细致怎能让老臣不感动?李邦华想起当日陛见天子,崇祯帝也是温颜问对,如同亲人。这样的皇帝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却事事都透着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闭目,静养精神。因为年岁的原因,他已经有些疲惫了。

身为太子,每月的伙食银有一百五十余两,和万历朝一样。

崇祯省吃俭用仅限于皇帝本人和后宫妃嫔,并没有省俭到太子头上。充足的营养和合理的锻炼,让朱慈烺的身体一向很好。然而体能精力远没到生理巅峰,这就是为何从唐宋至今,出仕为官必须要年满二十,否则根本无法承负起繁杂的公务。

——大明难道就靠我们这屋子老弱病残撑起来么?

朱慈烺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不过却有些苦涩。

第15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1)

还真的是老弱病残。

朱慈烺满打满算是十五岁,当之无愧的“幼”。李邦华六十九,马上就到古稀之年,可谓“老”。田存善五体不全,是残疾之人。那些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东宫侍卫,却是“病”。

病在心里。

他们只知道为了自家荣辱富贵算计,却不知道覆巢之下绝无完卵的道理。别说让他们去送死,就算是让他们劳累些,都是怨气冲天。

然而朱慈烺却不能不用他们。因为他实在没有人可用。身为太子,看似威福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真正处在那个位置,才知道什么叫做掣肘。在他身边全是一张张带着铁钩的网,只要挣扎得稍稍用力,痛的就是自己。

这种状态,甚至不如朱慈烺前世。那时候他身为大中华区总裁,对于属下去留,以及集团政策调整,尚且还能做到一言以决。以至于这十几年来,朱慈烺朝思暮想的并非其他,而是能够恢复往日的权柄。

哪怕只是一个小部门,以他的能力和阅历,凭风借力,势必能够撕开一道大口子。然而紫禁城却是密不透风,逼得朱慈烺不得不冒险行极端之事,这才勉强挣扎出一个生存空间。

不过这一切随着出宫,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刻的朱慈烺,已经将束缚自己的茧蛹撕破了一个小口,接下去将是令人膛目结舌的惊天之变。

十五年沉心忍性,终于要到头了!

……

朱慈烺从“好再来”出来,站在安全区域远远看看了东城门下的人群,其中有几个已经明显感染了鼠疫,估计连天黑都熬不到。这些人身边仍旧聚拢着难民,麻木地看着死亡降临。他们并不畏惧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简直是福利。

朱慈烺带着大队人马很快就转道十王府大街上的信王府邸。

来到这个时代的王府井,并没有让朱慈烺沉静的心有任何变化。他更关注府邸本身。他记得曾有宫人说,信王府的匾额是温体仁写的,然而此刻已经被人用黄绸包了起来,只有红墙黄瓦,表明这里是藩王府邸。

在王府大门前,是二亩空地,全由二尺见方的青麻石铺就。按照太祖朝的规制,藩王可以有三队护卫,每队三千人。这块空地就是用来给藩王卫队整理队列,摆开仪仗的。

“殿下,”田存善见太子站在拴马桩前不动,“里面恐怕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

“看看再说。”

朱慈烺命人开了中门,率领众人鱼贯而入。

宋弘业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够步入王府,心情激荡,每一步都用心提着脚,生怕踩到不该踩的石砖。其他人都是能够进出大内的,对于这潜邸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且许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显露出破败之象。

崇祯与其兄天启帝的感情极好,十王府街虽然汇聚了十座王府,整个明朝最多时候同时住过六位藩王。信王邸占地一百八十余亩,占了十王府总面积的五分之一强,大门正对紫禁城。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已经是十分骇人的了。即便如此,因为信王赶着成婚,匆匆修葺,让天启帝觉得委屈了弟弟。

这座王府按照明朝藩王王府制度,严格按照中轴线布置建筑,其主要建筑前为端礼门,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四道门户,中为主殿承运殿,后为寝宫,最后是御苑。围绕主体建筑还有名为堂实为殿的四堂、四亭和台、阁、轩、室、所等五十多处,规模宏大。

“这种布局叫做廊庑院。是在南北两端建正殿,东西两侧建回廊,中轴线的两旁布置陪衬的配殿。”朱慈烺突然招呼宋弘业上前,亲自对着王府指点起来。

宋弘业早就看得目不暇接,听到太子说话,更是专心致志,紧张非常。虽然太子只是指点建筑,身边所有人却都竖起耳朵,希望能够从中听出一些深意来。

朱慈烺继续道:“我只看过平面图,恐怕咱们今天是走不完的。田存善。”

“奴婢在。”

“寝宫打扫得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田存善刚才悄悄落后一步,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情况,此刻见太子发问,正好应对道:“回太子,寝宫有三间暖阁已经可以下榻了。”

“所以你还是能做好事的嘛。”朱慈烺随口激励了一句。

田存善顿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口中称道:“是殿下运筹得好,奴婢等只是动动手罢了。”

“我今天本想见见东宫属官,看来承运殿是不能用了。”朱慈烺略有遗憾道。

“殿下,”田存善脑中一转,“如今天热,也不怕风,可以在安乐园召见大臣。”

信王府园林由三个不同风格的园子构成,走道不用砖铺,而是根据不同的要求,利用卵石、镂空砖或是小块碎砖构成。园子四周都有围墙,墙上开出形状各异的窗孔和洞门,使人们行经其间时,见到园内景色一角,如同画幅,移步一景,终究不能得见全貌。

这三个园子中有两个带有池塘,其中一个大的便是安乐园,俗称大花园。

安乐园中池塘之南有更衣亭,池北有梳妆楼。可登临赏水,可泛舟垂钓,可更衣休息,乃是王府粉白黛绿者可以消遣游冶的地方。同时因为地方宽敞,配楼齐全,也是王府举行各种庆典的场所。

田存善知道太子出宫之后,很快面临选妃大典。在那之前,四司女官肯定要拨下来。这些女官地位不如太监高,但心眼不比太监大,若是让她们跟宦官们一样住边房,未来应景的时候就免不得落井下石。

女官跟宦官到底是两个体系,东宫典玺能够压住宦官,却压不住女官,田存善只好抱着交好的心思,让人将大花园与寝宫一样优先收拾出来。这里的梳妆楼可以让女官们临时住一下。而且太子若是要召见大臣议事,这里也不算失礼,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在先来的宦官引领之下,来到了大花园。田存善积极地走在前面,一双眼睛四下扫荡,寻常能够排班站列的地方。终于,让他在池南的更衣亭下找到了一块一亩多的空地,兴奋道:“殿下,这儿只要摆上屏风,拉上帷幔,便是个不逊于平台的好地方啊。”

朱慈烺望了过去,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隔水相望的梳妆楼。

田存善见太子殿下的眉头一点点紧了起来,浑然不知道哪里不如太子心意,耳朵一懵,只听到自己闷鼓一样的心跳声。

第16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2)

“就在这里吧。对面安排侍卫,不要让里面住人。”

太子终于吐口了,让田存善大大松了口气。他顺着太子的目光望过去,突然发现这梳妆楼的确十分碍眼,非但碍眼,简直让人想拆之而后快!不说这里议事那边能否听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临下看着太子,就足以让人心中不悦。

——万一有个居心叵测之徒,手持一张强弩……

田存善脑中闪过一个更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连忙偷偷摇头将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搁,道:“都已经过了午时,父皇哪怕再纠结,明旨也该下来了。田存善,你去打听一下,然后回来报我。东宫里面我常看的书册也都带点出来。”

田存善连忙应声领旨,交代了随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着离开了太子的视线。

朱慈烺又对周镜道:“周镜,两件事。”

“臣听令旨。”周镜连忙上前应道。

“第一,潜邸的侍卫要尽快展开。”朱慈烺道:“这儿要比端本宫还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请安心。”周镜连忙表态,让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决心、有能力保护好一国储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个有胆子在鼠疫区散步的人,岂会担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这是话中有话,偏偏周镜没有领悟。这也难怪,若是换个三十岁的太子,周镜难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现在这位太子只有十五岁,这不正是个有一说一的年纪么?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导周镜往正路上思维。

“臣以为,用不了太多。”周镜果然没有能够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图:“这里虽然是比端本宫大,又在宫外,不过周围都是王府,火铺密集,寻常人还没走近就已经被赶走了。臣见外面的拦马铁也没毁损,漆一下……”

“周镜。”太子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

“殿下?”周镜茫然问道。

“藩王就国,照祖制是九千护卫。”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镜笑道,“那是因为藩王要远离京师,必得有人拱卫。而且从洪熙、宣德之后,藩王卫队就没那么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头,不想说话了。见周镜这么愚鲁,那第二件事说都说不出口了。

宋弘业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痴一般看着周镜。他心中暗道:我朝权贵们捞钱的时候比猴儿还精,现在这位莫非是在装傻么?太子这已经是明打明地是说要扩充亲卫了呀!

——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吏目,与这位东宫侍卫虽说是天壤之别,但眼前这个机会若是不踩他一脚,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诫了自己,惟忌懒、贪、庸!此时若是不说话,岂不是坐实了那个“庸”字?不过……若是这位周爷报复起来,我一个吏目,如何挡得住?

不自觉中,宋弘业心跳如擂鼓,额头上汗津津一片。

——也罢!权当投名状吧!

宋弘业暗暗一咬牙,喉结滚动,上前挪了挪,低头看地,躬身拱手,谦逊道:“殿下,卑职身在兵马司,常听说京师有飞贼,专乘着王府新修闯空门。如今殿下微服出来,排场不彰,就怕有蟊贼瞎了眼闯进来。”

“空置这么久的王府,有什么好闯的?”周镜不以为然。

“呵呵,爷您是大富大贵的人,哪里知道这王府里再不起眼的东西,搬出去都够小民吃个十天半月的?”宋弘业说得谦逊,又顺手抬了抬周镜,倒不让这位国舅觉得刺耳,反还有些淡淡的优越感。

“周卿想必不会让这些蟊贼得手。”朱慈烺冷声道。

周镜再迟钝,也终于听出了太子语气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么得罪您了呀,我的千岁爷啊!

“殿下容禀,”宋弘业道,“这些蟊贼都是从小练出来的,飞檐走壁,钻洞潜水,花样多得数都数不清。俗话说,只有一日捉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卑职敢请殿下广建卫队,遍设旌旗,震慑宵小。他们知道了太子入住潜邸,自然不敢有什么歪念头。”

朱慈烺微微点头,像是仔细考虑宋弘业的建议,良久方才道:“这倒是一个法子。”

周镜被太子敲打之后,不敢有异议,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钱。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宫外的确不比宫内,宋弘业所言的确不可轻忽。”周镜道:“臣一定加派侍卫,确保殿下无恙。”周镜还是没有明白。

朱慈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

“这还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声道:“孤受命赈济京师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门之内,舍弃关厢、郊县之民。再者,凡有大灾大疫,多有乱民团聚,你身为东宫侍卫长官,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镜被朱慈烺如此逼问,脑中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卫队的事,并非随口言及,而是点拨自己啊!虽说藩王就国有三队护卫九千人马,但仁宣之后也就只有万历帝的爱子——福王就藩的时候派出过一万兵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队人马也就回来了,哪有敢常驻的?

退一万步说,这兵权上的事,是个十五岁太子能想当然说要就给的么?

是自己一个勋戚能够置喙的么?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还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宫为的是什么?只是让你少跑两步路么!”朱慈烺的口吻愈发严厉起来。

太子总是压着声音说话,就怕自己处于变声期,一旦大声就喊出破音。如今这压抑的声线落在周镜和宋弘业耳中,不啻为霹雳炸雷。周镜是担心自己失了储君宠信,宋弘业却看多了话本杂曲,尤其是《三国》《说唐》,登时脑补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这是要执掌兵权啊!

——身边都是一帮白痴,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声吼出来,在嘴里转了几转之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平声道:“古时忠臣尝有言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况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凭什么看着他家子弟趟风冒雪出生入死?周镜,你是皇亲,许多事孤不便说你,但是论说为国尽忠,为天下尽能,你实在还有极大可改善之处。”

周镜听得一身冷汗。虽然太子说得很客气,但字里字外都是说他无能、不忠。这对于一个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评?周氏纯粹是靠皇后才发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实实在在的低贱小户,周奎甚至要在街头靠给人算命过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镜更是心中腾起难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午睡起来之后召见东宫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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