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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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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牌手!这里!”冲在更前面的辅兵朝他吼道,声音竟然顺利传到了刘老四耳中。
这里有一块刚刚架好的踏板,上面的贼兵正用棒槌将它推开。
刘老四毫不迟疑地加快了步伐,几步冲到踏板上,毫不迟疑踏了上去。
贼兵的弓箭手纷纷转向这个比常人高出一头的大个子,甚至连瞄都不用瞄就可以轻易射中他庞大的身躯。
强劲的箭矢钉在了藤牌上,几乎好几次都差点让刘老四仰天栽倒。训练场上无数次的战术动作,此刻如同本能一般展现出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闵教习那套高深莫名的“卸力”功夫也不是太难懂,只要手和腰轻轻侧一侧。
“杀啊!”百总的声音从刘老四身后爆发出来。
刘老四跟着吼了一声,重重迈出一步。他将藤牌控制得恰到好处,即保护了身体又不让它遮住视线。这个姿势在操练时每天都要站四次,每次半个时辰,已经站到了随手一举就是这个高度的状态。
箭矢飞来,或是射中藤牌,或是射中头上的明盔。偶尔有两支几乎要趁着这条细小的缝隙进来,却也被刘老四微微抬起藤牌打落。
——若是能护住侧面,那就更完美了。
刘老四心中暗道。
在鸳鸯阵中,他的侧面是交给圆盾手保护的。而现在,他的侧面却暴露在弓矢之下。唯一能够阻止箭矢来袭的,只有手中不断挥动四尺长刀。然而刘老四终究不是水泼不进的神仙高手,仍旧有几只长箭射中了他衣甲,硬生生扎在上面。
刘老四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杀敌!报仇!
还有五步!
刘老四每踏出一步,便要换一口气,好让下一步踏得更加坚实。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步踏下去,恐怕连东宫外邸的金砖都能踏碎。
两步一箭!
上面有个厉害的弓手。
刘老四再次踏出一步,挡住了朝面门钻来的飞矢。这支箭的力度跟刚才那支一样大小,角度一样刁钻,一定是同一个人射的。而在自己踏出两步的时间里连射两箭,恐怕可以算是话本里的连珠箭了。
刘老四再次踏出一步,视野豁然开阔,正好看到十来个弓手中有一人正从箭袋中抽箭,蓄势开弓。
——就是你!
刘老四吸足了一口气,膝盖微微弯曲,脚跟处传来一股弹力,让他整个人都冲了起来。
挡在弓箭手前面闯营长枪手们纷纷愕然,他们没想到这人刚进入长枪的攻击范围就猛然发力。自己刺出去的长枪尚未到达劲力的顶峰,已经被这人堵了回去。
只见这头如同熊罴的备甲壮汉腰间轻轻一扭,手中的藤牌已经磕开了三支长枪,又躲开了正面的那支。当他扭回来的时候,藤牌正好挡住了另外一边刺来的锋锐。
整整七杆枪,有快有慢,竟然没有一支刺中他。
“虎!”刘老四暴吼一声,硬挺着藤牌朝前冲去。
他的目标就是那个能够射出连珠箭的弓箭手。
当他冲向那个弓箭手时,其他一切人都已经不在他的目光之中,如同透明的空气一般。而他壮硕的身躯冲撞过去的时候,这些长枪手和匆匆补上来的刀盾手也如同雾气一般被驱散。
这一刹那,世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浓重喘息。
刘老四不知道身后的百总是否安然无恙,他只知道这个弓箭手已经逃不掉了。在接二连三的冲撞之后,刘老四脚下仍旧刚健坚挺,冲到了那个弓箭手面前。他挥起右手中的长刀,却被那弓手用弓体挡住了。
这是一张与开元弓。
官军弓箭手的标准配备。
刘老四甚至还看清了弓手腰间的双插——弓插和箭插,也跟自己战友们用的一模一样。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老四一刀没有砍中,预想中的鲜血洗面并没有发生,让他心头腾起一股邪火。
“去死!”刘老四扭身拔出刀,左手的藤牌随着身体扭动而重殴上去。
这一回那个弓箭手可无法抵御,并不算瘦削的身形被生生击飞,坠下门楼。
刘老四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巨响,刚才消失的声音一股脑涌了进来,几乎撑破了他的脑袋。不等他反应过来,后背便被人重重锤了一记,砸得他五脏翻滚六腑振荡,几乎要吐了出来。
“去死!”刘老四骂着,反身便用藤牌砸了下去。
那是一个脸上带着污黑的少年的脸。
一双黑色的瞳子,青色的眼白,分明写着惊恐。
刘老四盯着这双背后偷袭自己的眼睛,手中藤牌以更大的力量砸了下去。
嘭!
藤牌重重砸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应声仰倒,整张脸像是被砸了进去了一般。
刘老四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邪火去了大半,就像是捏碎了一个脓包,舒爽畅快!
“三点钟方向,虎!虎!虎!”
紧随着刘老四冲上来的百总一脚踏在了尚在抽搐的少年胸口,踩断了他的几条肋骨。百总连头都没有低,手中佩刀刺向了身边围上来的贼兵。
刘老四朝着百总指令的方向冲了过去,令他诧异的事,这回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撞到。所有人都避开了他三尺,让他仿佛扎入了一团棉絮,无从着力。
“组阵!”百总高声喊着,手中长刀指向刘老四。
身后涌上来的兵士追了上去,在刘老四开辟出来的空间里从容组成鸳鸯阵,随着呼声刺杀,整齐划一。
随着阵型的稳固,门楼上的贼兵如同韭菜一般被割去了一茬。更多的踏板被架了上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严整阵型的官兵。
“撤了梯子,别让他们下来!”
贼兵中有人喊道。
下面的人顾不上门楼上的自己人,以最快的速度撤去了临时搭建的梯子,同时准备火油,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多的贼兵聚集在羊马墙之后,开始列阵。
百总朝下一看,心头已经凉了大半。闯贼竟然在寨子里修建的矮墙,作为第二道依托防。在两道墙之间只有不过三五步的空间下,官兵根本不可能展开列阵。而且别的不说,这一丈多高的门楼也跳不下去啊!
看着贼兵的阵型渐渐严整起来,人数丝毫不逊己方,就算勉强将之击溃,自己又哪里来的力气再攻下山去与大军合击呢?
听着山下飘来的鼓角争鸣,想来两军已经交战,战况陷入了黏着之中。而自己这支奇兵却被陷在了这里……
“虎!虎!虎!”
连声高呼的暴戾之声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声音,每一个“虎”字都以骨骼碎裂之声作为尾音。
刘老四手持捡来的大棒,砸碎了身前三个人的脑袋。
那三人眼看着自己,以及同伴的头颅被敲碎,却已经兴不起一丝半毫的反抗之心。
“虎!”
刘老四再次暴喝一声,振得身上铠甲作响,如同伴乐。
百总不思其解地看着刘老四冲锋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贼兵了……猛然之间,他的瞳孔一缩,只见到一团巨大的身影腾空而起,竟然跃出了门楼,在空中缩成了一个球,如同炮弹一般砸向羊马墙后列阵的贼兵。
猛士!
百总浑然忘了自己的职责,冲了上前,在即将跟着跃出去的边缘刹住了脚,亲眼看着那个壮得如同狗熊的人砸进了贼兵之中。
贼兵已经举起长枪,如同枪林一般。
刘老四的藤牌护住了要害,但腿上却仍旧免不了被扎了个血洞。落地时的巨力这段了枪杆,使得枪头就这么横插在刘老四的腿上。
刘老四落地时压在了一个贼兵身上,耳畔清楚听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当他撑着“垫子”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人口中喷出的血沫溅进了刘老四的眼睛里。
刘老四用力闭了闭眼,团身而起,突然觉得右腿发软,完全使不上劲,差点摔倒。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腿上扎着的断枪,知道自己走不成了。好在藤牌和大棒没丢,哪怕就是站在原地也不怕他们!
“上啊!驴日的杂种!”刘老四吼骂道。
仿佛如有实质一般,声音震得周围贼兵一时间呆立原地,不敢上前。
“杀了他!”有人喊道。
贼兵们终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嗷嗷叫着朝刘老四扑上去。
刘老四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笑,迎着冲在最前面那贼兵挥动了藤牌。
第124章 男儿赌胜马蹄下(10)
佘安端着千里镜,注视着战场上的动态。视野之中,身穿红色胖袄的官兵与身穿蓝灰相杂的贼兵黏着在了一起,如同两股颜色不一的河流——泾渭分明。
敌人实在太多了。
虽然是古老的一字横阵,但是贼兵仗着人多马多,竟然将严格操练出来的官兵死死拦住,进展缓慢。
双方主将都为对手的坚定战意而心惊。
对于闯营的威武将军而言,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打得这么狠的官兵。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官兵像是与闯营有杀父之仇一般,如此舍身忘命。
——这都快赶上当年的大小曹了吧!
威武将军想起曹文诏、曹变蛟叔侄的辽东兵,又想起了卢阎王的天雄军,仿佛回到了那个黑色年代,心中不免打颤。
“山上怎么没动静了?”他仰头回望自己的侧后方,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不听炮响了。
——莫非只是小股袭扰,已经被打跑了?
威武将军旋即给出了个答案,转而将心思放在了眼前的对阵上。
官兵的阵型让他头痛,每每要倒下好几个营兵,才能换来对方一个人头。这种兑换比例,哪怕人多也消耗不起。姑且不说对士气的打击,就是自己这边也没这么多战兵可以硬拼。等这些战兵拼完了,后面的辅兵更加不堪一击,甚至可能一触即溃。
……
“撑住!我们能赢!”佘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扯下身后的披风:“亲卫队准备!跟我顶上去,打开一个缺口咱们就赢了!”
“把总!”训导官似拦非拦地挡在佘安面前:“您是一司总率,焉能亲赴险地?”
“不要紧,”佘安将他拨开一旁,“萧指挥的援军就要来了,肯定不缺一个把总。弟兄们!跟我上!”
“总先派人去山上查问一下吧!”训导官双腿打颤,由衷害怕这批亲卫队上了前线,自己孤身一人陷于乱军之中。
“不用了。”佘安声音低沉下来:对方山上竟然布置了弗朗机,那支奇兵若是攻不进去,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他实在想不通,闯贼怎么会把弗朗机千辛万苦送到山上去!这种炮若是放在阵前,用霰弹轰个两下,谁还撑得住?
……
“从这儿能打到他们么?”刘老四用力扯紧腿上的绷带,拄着临时削出来的拐杖,问那两个宝贝疙瘩似的火器局战兵。
两个战兵琢磨了一会儿,在地上又是画又是算,最终硬着头皮道:“大概能。”
刘老四在进入东宫之前没读过书,从记事开始就是跟着爹老子给人拉纤。后来他爹没过四十就走了,他就一个人给人拉纤。进入东宫侍卫营之后,刘老四突然发现人原来是要用脑袋瓜子想事的!可以想那么多事!识那么多字!算那么多难题!
“啥事都得有个准,这‘大概能’是能还是不能?”刘老四不满道。
“能吧。”火器兵仍旧说得勉强。
刘老四也不再逼问他俩,只是道:“能的时候就打他娘!你们一打,我们就往下冲!”
“按照军法,百总不在了,咱们得听旗队长的。”一个火器兵低声提醒道。
刘老四眯起眼睛,朝一旁吐出一口杂着血丝的唾沫。
那种从天而降的冲阵方式显然不适合每个人。
刘老四命硬,虽然腿被戳了个洞,但是活下来了。后面跟着刘老四一起跳的人,有一个跳到了贼兵的长枪上——他可没有盾牌护身;有一个落地时摔断了腿;还有一个倒是安全落地,但还没站起来就被一拥而上的贼兵砍成了肉泥。
百总呼喝着让辅兵将踏板送上来,临时搭了个梯子,让兵士们列阵往下冲,援救刘老四。
贼兵已经被刘老四破了胆气,纷纷后撤,很快就让官兵在下面站住了脚,接下去的阵斗更是东宫侍卫营的强项,胜利的天平彻底倾向官兵一方。
就算是大获全胜的阵仗,也总有牺牲者。
直到战斗接近尾声,才有人发现百总不见了。他的尸体紧靠着墙,为了防止倒下去,特意用佩刀撑在自己身前。在他腰间有一道深入脏腑的刀伤,血已经快流干了。
这位百总生怕自己负伤影响了全局士气,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生命的流逝。
谁都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战斗的胜利,但没有人怀疑:他永远都会护佑着这个局,这群人,永远取得胜利。
按照军法,军事主官阵亡之后,将由军衔次高的军官接手其军职。若是军衔一致,那么军事指挥官优先于参谋军官。若是军职一致,则以战功勋章的多寡排序。如今东宫侍卫营才打了第一仗,谁都没见过战功勋章,但是军职军衔上来说,却有两个旗队长还活着。其中一个手臂负伤,放弃竞争整局统领。
另外一个旗队长则正好是刘老四那一旗的旗总,还正好跟刘老四的看法不一致。
“如今全局死伤超过三分之一,应当就地防御休整,等待援兵!”旗总高声道:“这是操典里明明白白写着的!”
刘老四识字不多,对于操典倒是也能背一些。只不过他没指望过升为军官,所以也没在文字学识上下功夫。他乍听到全局死伤三分之一,想想三个人里头就走了一个,也不免心惊。然而一旦冷静下来,回顾四周,刘老四却发现其实死的大多都是自己的战友,也就是冲在最前面的这一旗,后面两旗固然有伤亡,而且还死了个旗队长,但真正的伤亡比例并不高。
——原来操典上说地形限制无法展开阵型,就是这个意思。
刘老四心中暗忖道,不过旋即提醒自己别被人牵着鼻子走,眼下明明是在说下一步该怎么办的事。
“你什么军衔?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旗队长凭装束就知道刘老四不是军官,想伸手去弹这壮汉的肩章,让他深刻反省自我定位……只是看看藤牌手身上的血迹,以及如今正为人称道的英勇,终于还是没摆出少尉的架势。
刘老四想想自己只是个列兵,连士官都不算,气势上矮了三分,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当,却又说不上来。
“我倒是觉得这兵说得不错。”手臂上缠了绷带的另一位少尉旗队长走了过来。兴许是因为负伤的关系,他的脸色煞白,原本就不够壮实的身形此刻看上去竟有些佝偻。
看到同级军官的意见,这位暂代局百总的少尉终于有了些许让步,道:“如今伤亡过重,接下去的任务肯定无法完成了。”
“不打怎么知道!”刘老四颇有些看不起这种软蛋言论,一时又忘了自己肩上连星徽都没有。
“我说,”负伤的旗队长声音平缓,“现在打下去未必会死,不打可就死定了。”他咳了两声,越发放低了声音:“若是下面贼兵赢了,咱们罪不可恕,不等军法官来砍头,贼兵就先来了。若是咱们赢了,不执行军令也是死罪。”
“可是操典上说过:作战单位死伤过三分之一,可以暂缓执行现有命令。”少尉不甘示弱,但口气已经弱了许多。
“第一旗的确伤亡惨重,”独臂少尉勉力忍住咳嗽道,“但是第二、第三旗都没有受到重创,仍就可以作为独立作战单位执行军令。原本我们局的任务也就是侧翼夹击,并非正面主力作战。”他顿了顿,又道:“要不,咱们问问军法官?”
少尉和刘老四同时望向了不远处的军法官。
军法官也正望向这里,充满了好奇,但又恪守规矩,没有参与军事内容的讨论。
“伤员怎么办?”固执的少尉仍旧不肯吐口,但已经不敢再拿操典出来说事了。
瘦弱的旗队长仰头看了一眼刘老四:“你伤势怎么样?还能打么?”
“皮肉伤,”刘老四不以为然,“就是跑不快。”
这次奇袭虽然没有带青衫医,只有两个受过战场急救的医护兵。对于刘老四这样的贯穿伤,他们只能做到将两头切断,包扎止血。要想将枪杆取出来,只能回营之后找经验丰富的青衫医才行。
而刘老四能够在简单处理之后拖着一条残腿到处走,也的确让医护兵吃惊。以他们的生理学知识,知道肌肉受损根本无法执行大脑的移动指令,更不说每次摩擦时产生的痛感足以让人崩溃。
不过他们想想,这人可是敢一个人往几十上百个敌人堆里跳的藤牌手……肯定跟正常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负伤的少尉看了看刘老四还在渗血的伤口,掏出自己的竹哨递给刘老四:“我负伤不便指挥,你暂代指挥第三旗,咱们这就往下打,执行命令!”
“是!”刘老四丝毫不介意自己原本上司脸上有多难看,他接过竹哨,手微微发颤,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发出尖锐却悦耳的声响。
“整队!咱们再去干他娘!”刘老四中气十足地吼道,目光游走在每个战友的脸上,却已经找不到往日与自己一个锅里吃饭的熟人了。
看着迅速齐整起来的队列,刘老四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队长——那位只求肩上扛一颗星的士官长,以及他的临终遗言……“保持阵型!咱们冲!”他大声吼道。
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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