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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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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邦华摇了摇头,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今日找老夫来,无非是想请老夫上疏迁都。不过老夫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南迁之议休提。”

“可总宪……”

“不过却可以退而求其次。”李邦华打断李明睿的话头,缓缓道:“奏请陛下亲征,或是请太子去南京监国。”

“亲征……”李明睿细细品味这两个字带来的冲荡,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自从英宗皇帝贸然亲征,自身被瓦剌俘虏不说,连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六十余名高官都身死沙场。这已经成了大明的噩梦。乃至后世皇帝,对于土木堡之变都充满了警惕和畏惧。

“有土木堡在前,谁还敢劝陛下亲征?而且让太子监抚南京也不妥。太子少不更事,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敬,不如皇上亲行为便。”李明睿道。

“你身为东宫属官,难道不知道太子即将出宫抚军之事么?”李邦华轻声道。

“什么!太子要出宫抚军!”李明睿失声叫道:“这不是胡闹么!太子的确是天纵英才,可谓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字也写得不错,但终究是个稚童,怎能预军国大事!”

李邦华沉默不语,四周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明睿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嘴,却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异样,隔壁雅间里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一声争执,声音尚未传出去,只见李邦华的长随已经被推进了门里,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将雅间的门堵得严严实实。

“刚才是你们在议论太子殿下?”那壮汉瓮声瓮气喝道。

第8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2)

朱慈烺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他是傍晚的时候才得到了明确的旨意,允许他出宫抚军。虽然说是抚军,其实并不能碰军权那种敏感的东西,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内守为监国,外出为抚军”这一习惯说法而已。

不过太子出宫绝非一件简单的事。这可不是从内宫到外宫那么简单,而是真正要离开紫禁城,前往潜邸居住。回想当年自己从钟翠宫到文华殿讲学,那个折腾劲就让他脱了一层皮,更何况这回几乎是独立生活了。

尽管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皇后也终于含泪放他出去,但是应该准备的侍卫、仪仗、宫人都还在筹备中。信王府空了十六、七年,也要重新修缮一番。这自然也要花不少的银子,但相对于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军饷,简直就如毛毛雨。

——我不能等了!宫里耳目太多,皇伯母肯定已经知道了,恐怕明天就要找母后讨个说法。万一到时候父母亲大人又起变动,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朱慈烺翻身而起,重重换了口气。

外间值夜的太监登时警醒起来,蹑手蹑脚凑近帘幕,听着里面的动静。若是太子翻个身继续睡,他还能再眯瞪一会儿。太子若是魇着了,那恐怕就要折腾一会儿了。

朱慈烺下了床,踩了命人特制的竹青拖鞋,轻咳一声。

“殿下,要喝水么?”值夜太监轻手轻脚掀开帘幕,用最温柔的声音问朱慈烺,生怕声音太大惊了太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刚才在床上的时候只觉得清醒得难以入睡,真的坐起来却有些头晕朦胧。

小宦官连忙端来了白水,递给太子。

朱慈烺一饮而尽,道:“掌灯,去书房。”自己扯过一套轻纱道袍,随手披在身上。

六月初的京师昼夜温差不小,此刻走出屋子甚至略有寒意。算算时日,眼下应该是公历的七月间。若是四百年后,正该是北京全城烧烤的时节,而眼下这种不正常的低温,无疑是因为小冰河期正值巅峰,在最近一万年中能够排上第二位。

这种让人抓狂的气候,将在未来几年有所缓解,而那时候大明早已崩塌。故而后世有人感叹“天意亡明”,并非虚指。

小宦官连忙上前帮太子穿上了鞋袜,系上道袍的系带,一边出去招呼其他当值的内侍。端本宫里很快便灯火通明,一个个人影在这凌晨时分沿着长廊无声地穿行。

朱慈烺净手净面,用了茶点,很快便坐在了偏殿的书案后面。他又检查了一遍昨天罗列出来的清单,确保没有遗漏,这才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十六年来,他都是个一步步走向刑场的死囚,如今终于看到了越狱的曙光。

“什么时辰了?”朱慈烺突然发问道。

小宦官头也不敢抬,连忙答道:“回殿下,马上就要到丑时三刻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离天亮还早,不过自己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他起身绕着书案走了走,问道:“田存善在宫里么?”

照太祖时候的规矩,宦官是不能有外宅的。然而现在宦官非但有外宅,甚至还有人娶亲纳妾,家财万贯。所谓的中官,已经越来越像是“官”了。朱慈烺记得当年崇祯很感慨地跟他分享做皇帝的心得,说:“文臣不可靠,武将不可信,唯有中官是家奴婢,却不可用。”

看起来宦官的确是皇家的奴仆,依赖皇家生存,实际上却早成了独立的一国,与文臣、武将并无二致。当年崇祯帝剿灭魏忠贤一党,难道真是为东林党出气?那是因为魏忠贤操练两万武阉,甚至与客氏私留孕妇在宫中,打算行“狸猫换太子”之事!

朱慈烺对于崇祯帝还是颇为欣赏的。作为一个阅历不足,年纪不大,所受的经学教育又不适合“皇帝”这个职业,朱由检靠着自己的天资与一群人精周旋,能走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至于性格上的缺陷……这个谁没有呢?

“回殿下,”小宦官垂着头,“田存善昨日吃坏了肚子,又不该他当值,便早早睡下了。”

朱慈烺听到的却是:田公公昨晚没回宫。

“去把他叫来。”朱慈烺道。

“奴婢这就去。”小宦官连忙跑了出去了。

宫内的太监有摆明车马的派系,也有隐晦不见的阵营。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监名下记录的小宦官,脉络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阵营却是太监私下里拜认的干亲,有称父子的,有称祖孙的,也有结拜成兄弟的。

从这小宦官为田存善隐瞒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党。否则只要说一句:“奴婢没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礼监就得考虑给太子换个新典玺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辈子的朱慈烺被业界称作“扭亏圣手”,面对皇明这么个千疮百孔、负债累累的“公司”,仍旧充满了无力感。

与上辈子的辉煌神话相比,这辈子的难度更高。因为那时候自己被老板赋予了绝对的信任,而现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还是个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发亮的长发。他是前年才开始蓄发的,现在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拢在脑后,有时候还会编成辫子。虽然不符合他的审美观,但相对于之前刮了头皮梳出的“总角”发式,绝对是天大的进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后海,离宫中并不远。即便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后海的房价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这么一栋房子,却是众多烧冷灶的投机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极,田存善便是从龙之人,这房子的钱必然能数百倍地赚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听到“急召”两字,田存善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赤脚踩在地上,然后才睁开了眼睛。对于这位太子,田存善绝不敢有半点怠慢,催着还在床上揉眼睛的侍妾为他穿上官服,一边问道:“传话的人儿呢?让他来回话。”

不一会儿,小宦官已经站在了门外,道:“公公,刚才太子爷突然醒了,眼下在书房里等您呢。”

“可知道是何事?”田存善坐在椅子上,好让侍妾为他梳头。

“太子醒来之后,就看了看桌上那份单子。”小宦官怕自己说不清,补充道:“就是昨日列出来,要带出宫的表单。”

田存善皱着眉头:莫非是突然想起来落下了什么东西?不会!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谨慎检查是太子的习惯,却从未见这位千岁真的落下过什么。或许是要核实准备情况?田存善又想一个可能性,不由脊椎发凉。

——昨晚晚膳前才列好的单子,自己马不停蹄地就安排下去了,但这会儿功夫上哪里去一一核实?怎么也得天亮啊!

田存善不敢埋怨太子有一出是一出,只能开动脑子将一切可能都准备好。若说这五年来跟着太子有什么收获,办事周全这一项可是被太子磨砺得足以进司礼监当差了。

“田安!”田存善叫道。

“老奴在。”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王府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田存善问道。

“这……老奴去问问。”田安一头冷汗,连忙应道。

“我先入宫,你遣人追来回报。”田存善没好气道。

因为这点不如意,田存善心中便起了一团火。突然间,头皮一扯,原来是侍妾没睡醒,用力重了。田存善顿时跳了起来,挥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梳个头都不会,养你何用!滚!等咱家回来再与你算账!”

外面听到老爷发火,知道这位老爷心情不妙,连忙检查自己手里的活,暗暗祷告自己可别在这时候撞上刀口。

田存善收拾妥当,急急忙忙出了门,一路催促着轿夫紧赶慢赶进了宫。因为这大晚上开门的事,又少不得打点了许多银两,否则谁肯冒着杀头的风险坏了天家的门禁?

饶是如此,田存善赶到太子门前的时候,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一脸虚脱的模样。

这其中三分真,七分装,也都是宦官们从小就要学会的本领。若是人笨学不会,那就只有去混堂司烧一辈子的热水了。

“王府邸收拾好了么?”朱慈烺见了田存善,第一句话果然是问信王邸的事。

田存善心头一松,庆幸自己的家人终于还是赶上了,连忙答道:“殿下,王府那边已经收拾好了端礼门……”

“寝宫呢?”朱慈烺眉头一皱,直接问道。

田存善并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要点在哪里,但寝宫还没修缮出来呢!怎么能放在前面说?当然是先汇报成绩,再上报困难。他见太子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日接了令旨便亲眼看着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点火……”

“孤昨日命你先打扫寝宫,你是哪一个字没有听懂?”朱慈烺眼睑垂了下来。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扫寝宫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缮么?寝宫里好多地方都长了杂草,总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于屋顶上的瓦片也得换过,还有梁柱上漆……您这位爷动动嘴,咱们可得跑断腿才行啊!

“殿下,端礼门是王府的门面,若是蓬头垢面……”

砰!

朱慈烺随手抓起臂搁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搁与琼州送来的黄花梨书案相击,声响明亮,隐隐带着金铁之声。

田存善立马缄口不语,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释。

第9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3)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生活越久,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压力山大!

回想崇祯初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个时辰在政务上,却还是能腾出时间抱一抱太子。然而时局一天天糜烂,大臣一次次欺瞒,决策一次次犯错……终于将一个阳光聪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疯子。

否则在最后关头,也不会砍下自己爱女的手臂了。

崇祯对那位坤兴公主的宠爱,丝毫不下于太子。

“我让你打扫寝宫的意思,”朱慈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口吻,“是为了早点住进去。也不用修缮什么,只要卧室里没有蜘蛛网,看不见落灰,换个新帷幔,就够了。我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田存善苦着脸道:“千岁,这不是您说省就能省的呀。事关天家颜面,若让皇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个绊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随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说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泪登时滚落下来,啪啪有声。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时一个激灵,伏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没这个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称呼,一旦称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兴了。

“算了吧,”朱慈烺叹气道,“等天亮之后,我去请安,然后就出宫。东宫里的书稿一批批搬走,包括历年来的赏赐,什么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惊:太子爷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着出宫,但只以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却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宫外常住,连东宫里的东西都要带走!

——算了,还是听太子的,大不了日后再搬回来。想来外面哪有宫里这么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几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竖起手指,“若是王府寝宫打扫出来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扫不出来,就住你后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凉,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声“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谙时不我待的道理,当下命田存善起来,将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罗列,分配负责人。每一件事都规定了完成标准,以及时间限制。

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调动了太子身边每个人,只是因为技术条件,无法做到实时沟通,许多衔接环节势必会有差池,甚至影响全局安排。然而若是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个大明,或者说整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做得更好了。

这些生理残缺的仆从,从入宫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于王事,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们学不会,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朱慈烺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连在宫里劈柴烧水的职位,都有一大群人等着呢。

……

仁寿殿上,懿安张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今天怎么没见太子来请安?”张老娘娘出声问道。

宫中称当今圣上的后妃为娘娘,称先帝的后妃为老娘娘。张皇后还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为先帝与今上是兄终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号。

不过论说起来,崇祯对于这位皇嫂,可是的的确确视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来请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时娘娘还没起来,在宫外叩拜之后就走了。”

张老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缓过来,冷冷道:“摆驾坤宁宫。”

去了坤宁宫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这回是铁了心要走,如法炮制在父皇母后宫外叩拜请安,守在乾清宫门口等晨钟敲响,第一时间率众离去。原本遵照礼制应该有的东宫护卫、随侍太监、宫女,乃至脸盆、水壶、马桶……全都被弃如敝履,太子只带了端本宫里当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监,扬长而去。

司礼监的大珰们远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去惹太子。因为张献忠在五月中攻占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这个倒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从成祖定都北京之后,这座古都便日益繁荣起来。虽然历经战祸天灾,但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

作为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北京的市容市貌一直让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筑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国时代,仍旧被苏联专家认为不需要修缮。他也知道每个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处,每天都有粪车来收粪。

然而他还是很想亲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慈烺这次裹着虎皮逃出禁宫,实际上连王府都没有收拾出来,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见。而接受官员朝见,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受过百官的朝拜,就算发出了令旨也不会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对左右道,“咱们先微服私访。”

周镜听到这话,打了个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从被窝里扯出来的。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过当时屋里莫名其妙挤了一堆人,而自己还光着膀子,那情形实在太骇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镜家换了贵公子的衣服,让人去将东宫侍卫班的大汉将军们传来,作为暂驻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会谋害太子的,因为现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争。哪怕建奴、李闯在京中的奸细,也不会在占据如此优势之下行险,无谓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镜可不这么想。

从血缘上来说,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从纲常伦理上来说,他是臣子。别说有人刺杀太子这种极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着碰着,他都万死莫赎。而且宫中虽有太子抚军的消息,但终究还是未定之事。太子极可能是擅自出宫……想到这里,周镜已经近乎瘫痪了。

——看咱家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太子会听咱家的吗?

田存善被周镜看得心中一紧,缓缓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您出宫的时候,陛下可有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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