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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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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寿殿,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对来传口谕的小宦官道:“你去知会钦天监的汤若望,让他候传。”
小宦官不敢抗命,连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带着自己的东宫侍卫和随行太监,步行前往乾清宫中殿。太子虽然有权利乘坐步辇,但是他更喜欢步行,这样走得更快些。当他走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銮驾,自然又要上前行礼,随母后一并进去。
内宫监飞快地准备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当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体制能够和内宫一样高效严谨,哪里可能会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出头的机会。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请安道。
“安。”崇祯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点。他早就想将这种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预订菜式,这样可以起码还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费用。虽然这些食物会赐给其他宫人,并不算浪费,但天家吃的饼子和寻常宫人吃的饼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数倍!
因为已经给母后请过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问周后安。他看了看崇祯手里的《防疫论》,知道自己理所当然又猜对了。
“太子,你这里说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师大疫?”崇祯问道。
“父皇,如今京师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实就是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问一答十:“由老鼠携带的跳蚤传播给人,患者腹股沟、腋下、颈侧会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发则四个时辰内便会死亡,常伴有呕吐、腹泻等症。”
周后听了,刚举起的筷子重如千钧,拍在了桌案上,隐隐有些犯恶心。
——这儿子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说么!
周后重重缓了口气。
崇祯已经没有了丝毫食欲,并不见罪,又问道:“欧罗巴发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为许多死者周身犯黑,故而欧罗巴人称之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于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问来自德意志的汤若望。”
“去传汤若望。”崇祯一向都是雷厉风行。
在等证人的时候,崇祯又问了这鼠疫的传播方式和病菌的观测。
“因为显微镜,”朱慈烺简单道,“故而儿臣可知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尘末之微,更有比尘末还要微小的细菌。”
崇祯点了点头。他知道太子的这个小发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简陋的显微镜看到过植物叶脉。当时太子还是个很谦虚的人,说是根据崇祯二年汤若望进呈的《远镜说》所制。
实际上就连汤若望都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造出显微镜。
虽然这东西已经在四十年前被荷兰人发明了。
——难怪太子这么有信心出去赈灾,原来已经知己知彼了。
崇祯心中暗道。
他却不知道,朱慈烺绝不会真的去找鼠疫杆菌标本。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愿意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冒险将这种烈性传染病带到自己身边。而且他的那架显微镜虽然给人极大的震撼,但还不足以观察到细菌这么微小的生物。
第6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6)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国的领土——蚝镜【澳门】。
那时候,他刚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一下船就脱下了僧袍,住进了中式房子,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儒家经义。
那时候,利玛窦已经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国。
利玛窦的继任者以及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认为利玛窦的“合儒”策略是对天主教的背叛,严禁教徒祭祖祭孔,引发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国大陆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时也破坏了明国士子对利玛窦的好感和友谊。
汤若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学技术获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启的帮助下进入钦天监。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命铸炮,两年内铸成二十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因为汤若望的功绩,崇祯十一年的时候,皇帝陛下钦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现如今,他参与编修的《崇祯历书》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历书采用了东西合璧的制定方式,远胜以前的传统历书。
在这个关节点上,汤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会召见他。但他万万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宣旨的太监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够见一见那位有神童之称,同时对科学十分有见地的皇太子,但是钦天监官员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偿。
大明太子在理论上可以召见所有的官员,同时颁发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权的独一无二,和对君父的敬畏,明中叶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这种权利。当然,这和嘉靖、万历两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关系。
“传,钦天监汤若望觐见!”太监的公鸭嗓子传出了正式召见的上谕。
汤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学着儒臣们的步伐,谨慎且谦逊地踏进了乾清门。
这道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线,汤若望从未听说过有外臣能够进入这道门的。好像当年因为皇权统治的问题,有群大臣冲了进去,赶走了一位幕后掌权的妃子,成为至今没有平息的“移宫案”。
汤若望颤颤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头时,终于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家人。
他脑中彻底空白。
“汤若望,”崇祯让内侍将黑死病相关的部分拿给这个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处?”
汤若望颤抖着双手,接过满溢油墨的新书,一目十行,速读之下心中骇然。他很难想象,许多人连欧罗巴有多少个国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黑死病的起源说得如此透彻!
是教会送来的资料么?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汤若望心中犹疑,再次重头读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里罗列的地名和国名,并不是教会的标准译法,甚至也不是明国士人熟悉的译法。这种近乎音译的翻译,仔细品读下来,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国人的海岛口音。
“尊敬的陛下,”汤若望放下书,“这里的记录非但没有夸大其词,恐怕还有些过于保守。”
“保守?!”崇祯颇为震惊。
“当黑死病流传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墙上便用黑漆涂写一个‘P’字。”汤若望在空中写了个字母P,继续道:“按照我们的史书,当时整个村庄、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翡冷翠——也就是这书里说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时被揪了起来:“这岂不是亡国之祸!”
“正是。”汤若望垂下了头。
“陛下,太子绝不可以外出抚军!”周后浑身颤抖,望向崇祯。
崇祯也动摇了。他虽然顽固,但并不够坚持。
尤其是在这涉及国本的问题上。
——好像有些过头了。
朱慈烺本想让汤若望来证明一下京师大疫的可怕程度,谁知道竟然真的将皇帝皇后吓住了。这也是无奈,后世史学家只是估算当时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灾的地区,留下的恐怖回忆肯定会有所夸张。
汤若望虽然是德国科隆人,但他在罗马读的神学院,多半是在那里承接了那段恐怖记忆。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这鼠疫的确对欧罗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在京师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胡说!”周后怒斥道:“同样的病,难道能杀泰西人就不能杀大明百姓么?!只要我还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宫一步!”周后更有种被儿子欺骗的感觉,不由怒气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来,对一旁的汤若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厉害,但那是在欧罗巴,却不是在大明。一者,这鼠疫原出于中部亚洲。蒙古人西征的时候,用投石机将人、鼠尸体扔进城里,动辄阖城尽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却没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见说全军尽没。”
崇祯见儿子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免微微点头,对皇后道:“看来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听太子怎么说。”
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二,当时欧罗巴乃在天主教极端统治之下,正在火烧女巫。”
“殿下!”汤若望见涉及了天主教,心头一寒,连忙叫道:“现在我们的教会已经知道,鼠疫与女巫并没有关系。”他可不希望让大明的皇帝认为泰西是野蛮之地。事实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这种成见,利玛窦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骄傲的士子们认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道:“女巫有个习惯,那就是养猫。欧罗巴人将猫视作女巫的仆从,魔鬼的使者,认为鼠疫是猫带去的,于是满城杀猫。这就导致老鼠在城市里没有了天敌,繁殖更快。”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让猫儿房往各宫中都送些能捕鼠的猫儿。”
“其三,”朱慈烺继续道,“眼下的鼠疫还是从皮肤、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让带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会被传染。而当时的欧罗巴传统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当时我们的医生认为,人会因为洗澡而生病。”汤若望觉得血液上涌,脸上滚烫。
“即便如今,欧罗巴人还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恶意地揭穿了汤若望。
汤若望不能否认,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后才养成了洗头、洗澡的习惯。
“有此三条,儿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师传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许多愚夫愚妇以为这是厉鬼索命,使得人心动荡。儿臣以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赈济药材只是枝节,故而请父皇陛下派儿臣主持赈灾防疫之事。”
中殿里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崇祯看了看眼睛泛红的周后,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不会染上这鼠疫?”
“儿臣在《防疫论》中已经说了条陈,”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养猫,勤洗沐,必然不会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宁可染上鼠疫去死……总比到时候被人劫来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经写清楚了条陈,何不让中官去办?难道大明已经人力匮乏,以至于要十五岁的太子亲自去做了么!”
——看来这回真的吓到老妈了。
朱慈烺无奈,眼睛一翻,道:“母后,此事还真是只有儿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这鼠疫还会变化,其中反复只有儿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种,眼下应该是最好对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后肺鼠疫大扩张,恐怕就真难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看的哪些书?让太医去读来!”周后眉毛一挑,丝毫不让。
“书里并不曾有传,”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儿臣观察鼠疫杆菌得来的。若是让太医再看一遍,恐怕他们自身难保。”
一向温柔端庄的周后头一次觉得牙痒难耐,双手震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许我调配人力、物力、财力,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则再拖得几个月,儿臣就不敢说什么了。”
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冷,鼠疫流行就会进入低谷期,那时候恐怕就没太子抚军的必要了。
第7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1)
北京前门附近,人流惨淡,曾经的闹市如今萧索不堪。正在流行的大疫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要从崇祯二年己巳之变说起。建奴几番绕行千里,入关大掠,京畿附近乃至山东兖州、临清,无不受兵严重。
只说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去年的那次大掠。建奴多尔衮率军一路屠杀到了兖州,屠城六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万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几。许多地方被烧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难以恢复。
再加上临清这座人口过百万的运河重镇被屠戮一空,运河几乎断绝。作为南北货运的重要枢纽落得如此地步,商业自然也就无从谈起。翻过年来,到了崇祯十六年,开春没多久便有了瘟疫,到如今已经发展到了每天都要烧化两三百具尸体,人心惶惶,谁还有心在外走动?
李邦华乘坐着小轿,停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上。他下了轿,眼前一晃,连忙用手遮阳,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之下总算站稳了脚。
这位老人感叹一声:到底年纪大了。
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如今已经六十九岁。这一生走来,起起伏伏,早让他看透了红尘世事,只期盼明年能够致仕归家,得享天伦之乐。然而内心中的赤胆忠心,又让他不得不在外奔走,修补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皇朝。
“老爷,咱们到了。”一旁的长随出声道。
李邦华抬头看了看酒楼匾额,写着“好再来”三个大字。这家酒楼是年轻士子和来京商旅们喜欢的地方,一般入了官的御史不会轻易来这里。如今行市不好,整座酒楼冷冷清清,也不见有什么人喝酒吃饭。
小二在门口张望了许久,吃不准这些人到底是路过还是要进来用餐。直到见李邦华缓缓朝自己走来,方才大胆迎了出来:“客官老爷,可是要个雅间?”
“芙蓉阁,订了位子的。”李家长随上前应道。
小二满脸堆笑,道:“老爷来得真巧,东主刚上去呢。老爷这边走,老爷请抬脚。”
长随甩了赏钱过去,打发小二离开,搀扶着老爷上了台阶,一路走到二楼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了一个长须男子,发色花白,看容貌也不年轻了。他待李邦华的脚步响起,便站到了门口,甫一见面便躬身到地,口中称道:“学生见过总宪。”
总宪是都御史的尊称。李邦华去年冬天替代了刘宗周,从南京都察院调任北京都察院,以左都御史执掌院务,是大明的正二品高官。
“太虚何必客气。”李邦华略略点了点头,已经算是回礼了。
两厢分了座,李邦华做了上首,轻咳一声,道:“太虚此番约老夫出来,所为何事啊?”
太虚是李明睿的表字。李明睿与这位总宪同是江西人,因有同乡之谊。当初李明睿又是因李邦华举荐,选为东宫官,任左中允一职。在盘根交错的官场上,可谓是自己人。
“总宪三月间慰抚左良玉,真是操劳了。”李明睿见自己恩主两鬓雪白,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为人臣子,少不得的。”李邦华到底上了年纪,只是这么一会,便有些疲惫。他强打起精神,道:“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虚有事还是直说吧。”
李明睿微微低头,正要将打好的腹稿倾诉出来,突然听到外面脚步迭起,一会儿又听到有人拉椅子挪桌子,大声呼喝,竟是隔壁来了一桌客人。他选在这里与都察院总宪见面,正是不想被人知道,偏偏就有人横插进来,让他不由苦笑。
李邦华对一旁随侍点了点头。随侍会意,去守在了门口。
李明睿这才压低声音道:“总宪,如今朝中有人流传南迁之说……”
李邦华抬起眼睛,眼中已见浑浊。他盯着李明睿看了一看,直言道破:“你想上疏南迁?”
李明睿苦笑:“总宪明察秋毫。”
李邦华叹了口气,低声道:“恐怕难啊。”
“我等臣子,岂能畏难而缩?”李明睿面色凛然:“如今京师玩弊久矣,圣天子只是坐困无益,不如跳出此间。一旦到了南京,数十万义军自然影从,何愁贼寇不灭!”
“数十万义军?”李邦华叹道:“太虚这就忘了老夫为何三月间去安抚左良玉么?论说起来,如今贼寇之滥觞,还不是己巳之变时候的勤王军?”没有粮饷,忠心义士与乱兵能有多大区别!他只是心中暗道,却没将这话说出来,以免伤了李明睿的热忱。
李邦华三月间去左良玉军中,正是因为左部欠饷,千艘战船沿江东下,号称要去南京就粮。而现在李自成、张献忠、老回回等人部曲之中,许多也都是己巳之变时的勤王军,因为没有粮饷回原籍,索性落草、叛乱。
李明睿被李邦华点破关节,知道自己有些露怯,又发表了书生之见,羞愤之余又恨那些武将不肯卖命。他道:“左良玉竟然还有脸要粮饷!如今他屯兵淮上,朝廷调也调不动,骂也骂不得,这到底是左家的私军还是朝廷的公器!”
“好啦,”李邦华无奈叹道,“他能守住淮上就不错了,两年无饷也才闹这一回,别逼得再出一个山大王。”
“总宪不听百姓说么?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左良玉的兵比贼兵还不如!”李明睿恨恨道。
李邦华摇了摇头,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今日找老夫来,无非是想请老夫上疏迁都。不过老夫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南迁之议休提。”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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