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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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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的心思。”

“哦?”

冯元辉见果然勾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心中大喜,缓缓道:“臣曾以私情与某些族老几经盘桓,才知他们心中所思所想,敢辱尊听。”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人还知道做社会调查,工作方法上倒是不错,可以立个典型推广一下。

“其一,宗人在外走方,或有被鸡鸣狗盗之徒勾引,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一旦官府前来拿人查问,全族蒙羞。故而乡亲们要脸面,不愿让子弟出去。”冯元辉道。

面子……确实是自己思虑不周。朱慈烺心中暗道。

“其二,宗人在外赚了银子,置办奢靡之物,带回家中则全家光鲜,却引得乡人攀比奢华,坏了淳朴之风。”

这却是恨人有笑人无的劣习了。

“其三,或有宗亲在外受人凌辱,回来诉告族中。若是视而不见,则亲亲之义荡然无存,人心涣散;若是兴起私斗,一则犯了官家法度,再者又是徒生事端。与己无关的宗人又难免会生出:若是安稳种地不就没事了?诸如此般心思。”

“其四,外出务工有种种厚利,谁还肯安心种地?这事关切生计之本,不能不察。”

“其五,有些村落青壮人丁几乎结伴而出,以至于田地荒芜,祭田颓废,祖宗不得祭祀,为外人笑。族中老者自然痛心疾首,多加阻拦。”

祭祀用的谷物、牺牲都得本族人亲自耕耘饲养,否则就失去了诚意,违背了祖宗躬耕自养的教诲。不仅民间,就是历代皇室也都有这样一块田地,一者让子弟知道耕稼之苦,二者也要用来祭祀祖宗——只是皇帝日理万机,每年耕三锄就够了,剩下的活都交给了宦官。

“有数据么?”朱慈烺问道。

“数据?”冯元辉一愣。

朱慈烺大致讲解了一下数据的概念,让他回去点算这种的案件占了全县案件中的比例。

“照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朱慈烺问道。

冯元辉早就打好了腹稿,道:“殿下,如今朝廷不缺粮食,粮价稳定,何必那么多人一窝蜂地种地?让他们出来做工,保证货流通畅,让商人赚更多的钱,朝廷收更多的税,再拿这些税的一部分就足以抵偿他们务农的收入了。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啊。”

“都不种地,粮食也是不够的。”

“殿下,臣听闻海外安南、占城皆能一年三收,此乃天赐务农之乡。北方一年只能收一季不说,产量还不高。莫若由南方种地,供北方之粮,北人则可出来经商贸易、参军卫国,两厢得益。”

这思路倒是与南方之粮税养北方之兵马如出一辙。朱慈烺不置可否,意外发现在大明若是推行海外殖民,或许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像冯元辉这样的“小民”都觉得用藩国的土地养大明的人口理所当然,那些士大夫作为得利集团更不会反对了。

“故而朝廷应当立法保护这些要脱离宗族约束的宗人。”冯元辉道:“让他们能够安心做工,又可不坏天伦。”

朱慈烺又问:“如何保护?”

“宗人对宗族所畏惧者,无非两样。”冯元辉道:“宗籍;人言。”

这与朱慈烺从前世所得到的资讯有些不符。他微微皱眉,仍旧听冯元辉说下去。

“所谓宗籍,便是个身份。宗亲大会可以在祠堂里勾除宗人的身份,从族谱上将名字涂墨。凡是被涂墨之人,便不再是本宗亲属,非但遭宗人排斥、欺凌,更不能进祠堂祭拜先祖。其本人死后,神主牌位也进不了祠堂,受不得烟火,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是信仰方面的精神钳制,眼下属于无解。

“至于人言,便是怕背后为人议论指摘。虽然不如开除宗籍那般骇人,但冷言冷语伤人命,能够不畏人言的终究还是少数。”冯元辉道。

流言足以杀人,古今如此。

“于前者,朝廷当订立《宗法》,明确罗列可以剔除宗籍的条件,不叫外出、失产为除籍之由,使宗人无后顾之忧,即便数十年后年老还乡,仍旧不失宗籍。至于人言,只有潜移默化,移风易俗了。”冯元辉应对道。

“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怕的就是朝廷立出恶法,又怕民间抵触,乃至于酿成民变。”朱慈烺皱眉道。

“殿下,立法之权在圣上,议法之权却大可放一放。”冯元辉道:“让各县大宗族自己出来,约定乡规,形成法条,仅用于本地,则恶法可予以避免。又因为是他们自己议出来,官府只是引导确认,事后他们想要反悔总得掂量一番吧。”

朱慈烺听了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朱慈烺当然知道有“地方法规”这种事物。或许在后世的红朝各地立法差异不大,但换成联邦制国家十分明显,同一个行为在某省合法,换到邻省就不合法了。

自从周公制定《礼》,华夏进入宗法社会,在国家层面有了统一的价值观和执行标准。然而具体到下面各诸侯国、各郡县,乃至各家族,风俗习惯都有不同。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绝非夸大其词。

第512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13)

朱慈烺接见了冯元辉之后,让陆素瑶传达吏部,把冯元辉的资历转到舍人科。

冯元辉除了一身獬豸官服之外再无别的衣裳,只好路上新买,为此还借了朱慈烺三两银子,要等下月发俸才能还上。

这举动有些让人不解。或许是表示自己清廉而不与同僚有私,也或许是想学古之名士,以为标榜。反正朱慈烺也是见识过风雨的,既然冯元辉敢开口,他就敢借,大不了在后世史书上当个配角,却也显得天家度量。

至于冯元辉提出的“地方议法,局部成规”的建议,朱慈烺心里还是有些不能放开。

大理寺在他手里只有议法权,但以后如何演变却很难说。

是否会出现后世美国最高法院那样的“伟大篡权”?

是否会将议法权变成了立法权?

如果对地方下放了“议法权”,则势必要引入“司法审查”制度,以此判断地方乡规是否符合皇明法律。这看似简单,无非增加一个审查机构,结果却可怕——这将是通往“立宪”的快车道,否则哪里来的判断标准呢?哪怕朱慈烺的儿子仍旧是个穿越者,只要不是法学出身,仍旧极可能被新培养出来的大明法官所坑害。

现在朱慈烺是个大权独揽的皇太子,甚至可以说金口成宪。以他的性格来说,没有权都要争一争,哪有大权在握却自己放手的道理?

工作狂的乐趣就在于看到自己对社会的影响,看到劳动成果所带来的变化。影响越深远、变化越巨大,自我满足感也就越强烈。

如果没有权力还玩什么呢?难道跟那些失败者一样把大好人生浪费在花前月下?

随着车队前行,朱慈烺也沿途接见了不少村落的老人、农老、教官之人。绝大部分人见了他都敬畏如天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同时也抓了几个漏网的官员,他们能逃过吏部和都察院的火眼金睛,却逃不过皇太子的慧眼:因为皇太子太清楚自己给地方官员的权责了,若是在这个枷锁之中,他们还能阿谀奉迎,那就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正好现在辽东缺少大量官员,抓一个算一个。

在十天的旅行之后,车队到了河间府任丘县,这个距离北京三百里不到的县城。冯元辉的辉煌人生就是从这里展开,如今故地重游,身穿一袭生员澜衫,站在一堆“飞禽”之中,格外惹眼。

只有他与皇太子两人穿着常服,不明真相的人看过去还真有被唬住的。

朱慈烺选择在任丘停留,并非故意要看冯元辉在此地的声名,而是因为他终于做出了决定,要在河间府任丘县试点进行“同商共议乡规民约”。因为冯元辉与本县几家大族已经建立了一定的往来,以此作为试点有一定的信任基础和沟通渠道。

在短短十天的旅行中,朱慈烺已经调整了心态,抑制了自己的权力欲,做出了妥协让步。如果他现在不肯让这一步,未来恐怕就有人要砍掉子孙的脑袋逼皇室让步。时代是在前进的,就算不能搭上历史的快车,也得避免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去。

最终,朱慈烺决定:作为地方法规的乡规民约可以有,审查权仍旧归于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朱慈烺恍惚中有种步太祖高皇帝后尘的感觉,这难道就是血脉对人精神的影响?

控制了司法审查权,就等于用手堵住了打开龙头的水管。后世皇帝松一松手,就会有一股激流喷涌而出。然而现在朱慈烺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不顺着历史快车往前走,跟它硬撞死得更快。而且他刚刚拯救了大明,可别又让后人说“明实亡于朱慈烺”之类的怪话。

……

“吴小官人!”

“吴家哥哥!”

“吴官人!”

吴荪菖满脸流汗,头上隐隐冒着热气,就像是传奇故事里的神仙一般。他匆匆走过,不忘与沿途打招呼的百姓招呼。众人知道他现在有事,故意叫得越发热情,好像恨不得将他拉住好好说会子话,让吴荪菖脚下更快,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一路跑到城外,远远就喊道:“巧儿姐,最近没有生人来吧?”

“怎地没有?太子爷一到任丘就全是生人啊。”巧儿姐的茶棚里宾客满座,却都无心喝茶。

吴荪菖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这些茶客里有东厂、锦衣卫、县里警察、当兵的诸色人等,这才松了口气,道:“好,我还要去巡视别处,若有可疑人物,定要报我知道。”说罢抬腿就走。

巧儿姐看着满头大汗跑开的吴荪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茶肆里的嘉宾云集,心中暗道:真要有什么可以人物,哪里轮得到我去报他,恐怕早就被这些人抓了去。也罢,反正他们也不会走,正好帮我看着店里,我好去见见太子爷的风采。

巧儿姐瞅了个最近几日天天都来的客人,知道他是县里的警察。因为是本地人,总比其他外来的好说话些。她上前添了茶,道:“客官,劳动您且帮着照看一下,我回去照看一下家里,马上回来。”

那装扮成客人警察只好点了点头,道:“嫂子要快些回来,等会儿我们可就要走了。”

“我省得。”巧儿姐手脚麻利,说走就走。

等巧儿姐回到庄子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连墙头都站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

眼下正当冬日农闲时候,附近好几个庄子的村民都赶来看下凡的太微星君,若不是近卫一师组成人墙,朱慈烺恐怕已经被人群淹没了。

萧陌亲自上阵跟闵子若带领的卫队一起护住朱慈烺,还派了火铳手上墙,架起斑鸠脚铳,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任丘知县此刻也在场,早已经吓得整个人发蔫,生怕有个意外,惊吓了皇太子。此刻他才知道,什么与民同乐都是上头拍脑袋,下面吓死人的苦差。早知道皇太子选在这里,就算要饭也得给这儿的申明亭做堵围墙啊!

他知道有些地方只是选一处屋子,然后挂上“申明亭”的匾额。那时候还颇不以为然:连亭子都没有,叫什么“申明亭”?可是现在就领悟人家的高妙了,防的就是这等情形。

朱慈烺其实也是随机选定,因为这里距离县城不远,附近村落市镇老人前来并不吃力,而且这庄子多有贩茶卖水之家,紧邻官道,也的确适合借用。

得了皇太子召见的令旨,任丘县立刻行动,将登记在册的老人统统请到了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屈家庄里。

屈家庄据说曾是成化进士屈伸的庄子,不过屈姓却不是任丘的大姓,屈氏宗族在任丘的影响力也并不大,可见一个宗族的兴起只靠一个进士还是不够。

此刻围坐在朱慈烺身边的老人都是任丘大族的族长。

从永乐年间起,陆续有八姓人家迁徙至任丘,二百余年生息下来,成了此间大族,正是边、李、刘、高、郭、舒、闵、谢。这八姓大族未必出了多少进士,只是胜在举人出得多,一直在当地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

国变之后,河间府沦为沦陷区,这八族沦为难民,家产被掠夺,但影响力却仍旧还在。

在这核心的八族族长之外,还有其他家族的族长。请这些人倒也方便,因为有祠堂就有族长,认准了绝对没跑。而且位次也好排,只要看谁家的祠堂大,就知道这族人家的影响力了。

麻烦的是那些六十岁以上的乡中老人。他们往往地位有限,并不隶属于某个宗族。或是外来没有几代,根基尚浅。或是族中没有撑腰的宗亲,立不起祠堂。只是出于尊老敬老的传统,皇太子下乡的时候肯定要请他们出面。地方上宿老越多,越证明政治清和,官员也有面子。就跟后世领导喜欢看红领巾小朋友一个道理。

最外围才是各村的村老、农老,一直排到了亭子外围几圈。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朱慈烺步入正题,人也变得严肃起来:“诸位老丈,地方府县是否照制安民休养,可曾骚扰乡里?”

在座老人纷纷摇手道:“任丘县与民休息,开仓济粮,兴修水利,劝农垦荒,更是清廉刚正,不贪百姓一分一厘,实乃天下数得着的好官啊。”

任丘知县听了,心中高兴,却脸红到了耳根。他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一项项按照皇太子殿下的规划书去做罢了。

“任丘知县做得不错,诸位是否也该帮衬一番?”朱慈烺挤出一个微笑。

众族长一听,以为皇太子这是开口要钱,纷纷表态:只要国家有用,要人出人,要物出物,绝不吝惜。

这也是刚经过战乱,皇太子等于将他们从水里捞了上来,否则哪里肯如此光棍。

“我旁的不要,只要一条:订立乡规民约,各氏宗族奉行如同国法!”朱慈烺掷地有声道。

一阵冷场。

边氏族长年高德重,起身秉道:“殿下,鄙乡原有不少乡规民约,也都是奉行如国法的呀。”

第513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14)

如果将宗族视作一个个小王国,那么这些小王国和大明一样,有“律”和“例”两种约束性规范。

其中“律”主要来源三本书:

首先是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此人是复圣颜回的三十五代孙,对其所处的时代影响并不大,但此书对后世影响却是极大,真正发扬了治家之学,也是后世“家庭教育”的指导手册和评判标准。

其次是司马光所作《家范》,此书在仕宦之家广为流传,影响深远。南宋宰相赵鼎就曾令其子孙各录一本,以为永远之法。

最后集大成者是朱熹的《家礼》。他在司马光《家范》的基础上制订了一整套家庭礼制和礼仪规范,并与平民之家的生活、劳作规律基本一致,十分详备,最终成为平民之家的家教之法。

即便在蒙元时代,这三本书也是汉族(包括汉人、南人)百姓的家庭规范。在日月重开大宋天之后,理学成了国学,几乎全天下的宗族用的就是这三本书,充其量只是改了个名字。

正因为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极度相近,各宗族内部和各宗族之间,才能保持稳定,依靠舆论互相监督,最终形成了儒教的普世价值。

随着新问题的出现,这些家规之中也会添入一些个性化的要求,比如要求子孙耕读传家不当官——这是官场失意者常常写入家法的怨言;也有要求子孙宁为乞丐,不为倡优牙人——这是唐宋良贱制度的遗迹,因为乞丐还是良民,而倡优则是贱民;还有的则是规定了子孙不得与某氏联姻——这是有私怨家仇的。

这些个性化要求不会违背儒教普世价值,所以总体来说仍旧不出三大本的范畴。

至于“例”则有针对性,往往是本族与外族之间的约定,更贴切“乡规”两字。比如两个宗族之间约定对某处水塘的开发利用,或是某片林木禁止砍伐,也有早晚出入走哪条道路、下地干活衣服如何摆放不至于错拿——耕读传家的农民不同于没有“只耕不读”的农户,他们下地干活前要换上劳作时的褐衣,在收工回家时再换上居家的常服。

这些看起来的确有后世地方法规的味道,但朱慈烺要的却是官府介入。

“我沿途走来,也看了不少乡规民约,只感叹畿辅之地,教化风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朱慈烺道:“因此也想,若是这些家规族约能够普及天下,岂不是天下皆能沐浴教化?”

若是在一个有电视、有网络的时代,听到这些话,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质疑:莫非别处的家规就蒙昧不化么?

然而在这个许多人一辈子没去过本县县城的时代,加上对本宗族的自豪感,在场众人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太子说得有道理,我们到底是天子脚边的百姓,与那些千里之外的蛮子不同。

朱慈烺捧完之后,又道:“故而我想,日后各宗族订立族规家法,让亲民官也参加进来。一来这些亲民官多是外地人,不知道本地规矩,看了这些乡规民约,不会硬搬家乡规矩,坏了一方风俗。”

在场老人经历过的县令怕不下二十余任,闻言纷纷点头,大为赞同。

“其次,也让亲民官择些要紧的条目,从一村用于一乡,乃至于施行全县。此正是择其善者而从之。”

不少老人咧嘴而笑,谁不希望成为一方表率?若是全县都用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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