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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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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殿下开恩!”两人异口同声喊道,这才发现背脊上湿乎乎冰凉凉,竟是刚才吓出来的汗水。

东宫最缺的就是良将,第二师在配齐编制之后,也展现出了不俗的战斗力。在长途奔袭、固守城池方面,尤其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这时候如果兴起大狱,这支军队也就毁掉了。

然而要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毫无惩罚是不可能的。

朱慈烺等到了铁面裴宣,看过了两次审讯的记录,道:“到这一步,似乎可以结案了。”

“殿下,茅适显然是受了上官的授意。”裴宣争辩起来,额头青筋暴涨,就像是与人吵架一样。

“裴上校,”朱慈烺还是很喜欢这种铁面无情的人,“授意这东西太难说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旁人听来无关紧要的话……都可以是授意。关键是,你如何证明呢?”

“殿下……这倒像是在为他开脱之词。”裴宣把脸一抹,心中腾起一股被出卖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从一个推官到沦落为书吏?不就是因为他坚信“黑白分明”么!原本他在东宫军中,倒是觉得很有“黑白分明”的感觉,不用应付人际关系,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就行,每天都过得无比充实。

在得知自己执掌五军都察院之后,裴宣更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恨不得全身心头扑在这份千载难逢的际遇上。

然而现在,他一心效死的对象竟然要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

“裴宣啊,”朱慈烺发现了这份浓烈的抑郁,“有时候我在想,法律事实和客观事实,哪个更重要;事实正义与程序正义,何者更优先。君以为如何?”

裴宣双眼微微下垂。作为一个曾经的司法工作者,身兼法官和检察官的双重职能,他理所当然得研读皇太子殿下所著《原法》,对其中的思想引导深有感触。在这部法哲学著作中,皇太子花了不少的篇幅来阐述:公平、事实、正义、程序方面的概念。用这种方式来分析大明律,原本需要死记硬背的地方,竟然都变得理所成章。

尤其在事实正义和程序正义的问题上,皇太子发古人之所未发,认为“经”更甚于“权”。

世界上所有文明之中,恐怕儒家文明是最重视生命的。在孔子宣扬的仁本主义之下,孟子阐发出了“经权说”。深入浅出的说来,便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基本原则,不容破坏;然而嫂子若是落水了,小叔子伸手去救她,这就是权变之法,可以接受。

这种思想融入法律之中后,也就造成了:为了实体正义,可以忽略程序正义。

比如审案时候动用刑具逼供,便是被儒家认可的行为。又比如民间称颂的包公:日审阳夜审阴,用超自然的力量寻找出罪犯,然后推上铡刀。这些都是重权而轻经。

皇太子的思想却是强调“经”。

制定出来的法律必须执行,各种程序不容违背。即便明知罪犯是谁,在缺乏证据,或是程序有误的时候也不能定罪。

苛责、死板到了秦律的地步,但这就是皇太子所推崇的“法”。

裴宣声音低沉下来:“殿下所言极是。卑职孟浪了。”

“现在技术条件不够,所以肯定会有很多人漏网。不够现在正是咱们奠定地基的时候,如果为了眼前的小事而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千秋之后又会成为什么样子?”朱慈烺劝道。

现在没有录像、没有录音,所谓的证据也就是口供、人证、简单的物证为主。要想抓住各种隐蔽的犯罪行为,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现在若是放弃了“程序第一”的原则,以后就算有了这些技术,程序法也不会被人尊重。

那时候必然滋生出手握公权力的“正义使者”,酿出各种出自“道义”的冤案。而这样的冤案一旦出现,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对国家政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也会抵消之前所有的公正裁判。因为这是对公信力的动摇,而公信力实在是政权的根本所在。

“殿下,那此案……”

“坚守规矩。”朱慈烺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裴宣本行礼告退。直走到了院子里,裴宣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圆月,心中泛起一阵羞愧。他本以为皇太子是为萧东楼和曹宁来说项的,原来是为自己纠偏。自己执迷于“黑白”,却失去了辨别黑白的眼睛,这如何让人不惭愧?

裴宣回到住所,脱了袍服,盘腿坐在床上“三省己身”,直将今天的收获尽数消化,方才沉沉睡去。

第449章 但得饱掠速飏去(5)

五军都察院就茅适擅杀俘虏一案,起诉至五军大理寺。

茅适从刑事拘留改为逮捕,等待五军大理寺择期审判。这也是五军大理寺第一次审判上校级别的案件,从朱慈烺、萧东楼、曹宁,到茅适手下的亲兵,都出席旁听。

军中的审判模式属于传统大陆法系。这种审判方式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案件的公平性,不至于因为法官的个人法学修养而有太大的高下偏差。实际上华夏从三皇五帝时代就已经有了成文法习惯,要想走普通法系的路数简直是离经叛道。

而且儒家礼法对社会的浸淫程度过高,道德、法律夹杂的情况太过普遍,如果采用普通法系,势必从正义审判变成道德审判。这对朱慈烺而言是柄双刃剑,索性还是不要去碰为妙。

五军大理寺还没有任命正卿,孙定作为朱慈烺从法政学院亲手带出来新一代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心情忐忑。

这种忐忑甚至超过了他上金殿参加殿试,那时候可没上百个人盯着他。作为崇祯十六年的进士,孙定的才学是值得肯定的。他父亲是绍兴府的推官,所以他从小对大明律就不陌生。

崇祯十六年是国变前一年,这一科的进士算是国朝最为倒霉的进士,许多人都缺乏政治眼光留在了北京,降闯、降清。陈名夏就是其中典型,他是这一科的探花郎。

孙定却秉承了绍兴人的机智,在皇太子收拾家当出走山东时进了侍从室,进士的光环让他鹤立鸡群一般,很快就被皇太子看中,选入法政学院。虽然皇太子亲自上课的机会极少,大多是书新往来,但也称得上是天家门生了。

作为臣子要忠于君上,作为学生要忠于老师,这让孙定对于调入五军大理寺没有半分不悦。虽然他从心底里还是希望能够进入大理寺,一步步走上大九卿的位置。

孙定一拍惊堂木,下面书记高声喊道:“开庭,起,礼。”

这次行礼是所有人对法官和法律的尊重,即便是朱慈烺也不能例外。在这次行礼之后,孙定单独起身对旁听席上的朱慈烺行礼。这也是沿袭日讲的礼制,他可以坦然受礼,但对于国本副君,还是得有必须的尊重。

“公诉人入席,带被告人。”孙定进入了状态,渐渐镇定下来。这个案子的卷宗他早已经看过了无数次,对于茅适上校的身份十分重视。

茅适被带上了法庭,站在被告人席上。出于朱慈烺的习惯,以及防患于未然,被告人席是一个木栅栏拦成的无顶囚笼。不过对于茅适或许没有必要,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十分冷静。

“被告人姓名,军衔,曾任军职。”孙定望向茅适,开始进入第一道验明正身的程序。

茅适已经被停职待勘,一一作答,旋即道:“我认罪。”

孙定没有管他,该走的程序一道都不能遗落,这是皇太子殿下几次三番强调的基本原则。他继续问道:“是何时被羁押,何时被刑事拘留,何时被逮捕?”这三个阶段各有自己的法定期间,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技术因素,期限都要比朱慈烺前世长了五、七天不等。

茅适又一一做了答复。

“侦察、检察阶段可有对你用刑?”

“没有。我认罪。”茅适又说了一遍。

孙定仍旧没有理会后面的“认罪”,继续问道:“可收到了起诉书副本?”

“收到了。推事老爷,我真的认罪。”茅适无奈,只好继续道。

孙定用炭笔轻轻在走完的程序上打了个勾,继续下面的步骤,告知被告人有权申请法官回避,有权提交新的证据,有权要求增加新的证人,可以自己辩护、或是请有资质的律师进行辩护。

当然,后者不存在。因为朱慈烺手里的人全部充入检察官、法官系统都还不够用,实在没有流入民间的可能性。照他的计划,律师最好是民间自发产生,经过司法资格考试便可以出任。

虽然没有,但说总是要说一句,看似呆板,但形成制度之后就不能改变。

茅适一一确认之后,还想快些认罪。孙定却不管不顾,让公诉人裴宣宣读起诉书。在确认了起诉书与副本一致之后,由公诉方出示证据,让茅适确认了证据,在确定没有疑议的情况下才让茅适做了被告人陈述。

茅适早已经觉得不耐烦了,最后陈述只有三个字:“我认罪。”

朱慈烺坐在旁听席上,知道茅适是生怕牵连到萧东楼和曹宁,心中难免五味交杂。他敬佩这种对朋友守义的品行,但又希望麾下能够一心秉公,对他绝对忠诚。这种看似矛盾的心情,实则也是枭雄和普通人的区分。

真正的枭雄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矛盾,对他们而言,所有人理所当然地必须效忠自己。

“经本庭审理,听取被告人茅适的供述、辩解以及最后陈述,公诉人提请出庭的证人当庭做证,公诉人向法庭当庭宣读、出示了有关的证据材料。控辩双方对证据进行了质证,并在法庭辩论阶段,充分地阐述了各自的辩论意见。本庭认为,证人当庭所说的证言及公诉人员当庭出示宣读的证据材料,形式来源合法,内容相互印证,能作为本案的定案依据。本庭予以承认,下面对本案进行宣判。”

孙定照本宣科,很不习惯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说这种大白话。不过皇太子殿下要求庭审公开,要让所有没读过书的人都能听懂、看懂,所以非但审理过程用大白话,就连最后的审判书都必须以白话的形式出具。

总算在法庭结案文本里可以用文言文,也算留些体面。

“本庭认为:茅适擅杀俘虏一案,案情明晰,被告人供认不讳。本庭判定其罪名成立。”孙定道:“鉴于被告人认罪态度较好,着实有悔过之心,本庭酌情轻罚,判处如下:褫夺茅适一切公职爵衔,流放东江镇旅顺堡充军服刑,服刑期限五年,期间不得担任任何公职!本判决为口头判决,判决书将在五日内送达被告人,被告人可在十五日内提请上诉。”孙定一拍醒木,朗声道:“退庭!”

书记官起身呼礼,堂上堂下行礼之后方才在法警的指引下循序而退。

茅适被法警带离的时候,忍不住望向席间的萧东楼和曹宁,强扯开嘴角,想留下一个微笑,却变成了苦笑。

萧东楼微微垂下头,眼泪滴落在地上,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

那天皇太子赦免了他和曹宁的乱军之罪,本以为茅适也会得到宽宥,谁知最后却是由他一人担当了所有罪责。谁都知道进了苦役营九死一生,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常派人去探视,送些吃穿用度,还不敢让陈德知道。

——这比惩治我还心痛。

萧东楼觉得心里憋得发闷。

“跟我来。”

朱慈烺起身离开,临走时让萧东楼跟上。

萧东楼跟着朱慈烺回了公事房,城外适时地响起了东虏的进攻鼓号声。这些日子东虏的进攻越来越应付差事,就算折损了一个巴牙喇营,也没能激起他们为同胞报仇的怒火。萧东楼听着这鼓号声,心中暗暗盘算:能否以军情紧急为由,把茅适留下戴罪立功呢?

朱慈烺也听到了城外传来的战鼓,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回了公事房。他坐定之后,也没有赐萧东楼坐,直截了当问道:“第一营营官补了么?”

“回殿下,现由营副暂掌一营,还没补。”萧东楼连忙应道,心中暗道:有戏。

“挑一个老侍卫营出身的补上,别动其他心思了。”朱慈烺道:“这不是信不过你,是保全你。”

萧东楼垂下头,手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

“你们在我面再放肆都没关系,但是敢坏我的规矩,别怪我翻脸无情。”朱慈烺冷着脸道:“我身为皇太子,你见我坏过自己定的规矩么!”

“殿下,末将知罪。”萧东楼心跳不由加速,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这回的事,其实也就只是差道手令罢了。末将回头就补上,罪责让末将一体承担吧。”

“当时为什么不出这份军令?”朱慈烺冷笑一声:“现在想起义气来了?”

“殿下!”萧东楼被激得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来,良久捋顺了舌头,道:“当时不出手令,是因为师部开会时有所争议,怕耽误了军机。”

朱慈烺闻言倒是略感欣慰,因为一些参谋坚持拒绝无端杀俘,这才导致师部拿不出军令,逼得萧东楼让曹宁去跟茅适私下说话。这说明第二师内部对主将不理智的命令还是有辨别能力的,关键时刻也能遏制主将“乱来”。

朱慈烺喝问道:“整个计划就是曹宁和你私自定下的,算他本事大,计划奏效,但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通过参谋部?”

“怕消息走漏。”萧东楼道。

“你信不过你的袍泽,怎能让他们信得过你?”朱慈烺闻言不悦:“消息若是会走漏,平日的反谍、政训工作做到哪里去了?我看你二师问题大得很啊!如此怎敢让你们‘近卫’!”

“殿下息怒!”萧东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倒在地:“我师绝无问题,只是末将疑神疑鬼自己闹出来的事,请殿下处置。”

第450章 但得饱掠速飏去(6)

朱慈烺既然已经决定不临阵换将,自然不会再追究萧东楼的责任。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就是曹宁本着小书生思想利用了左守义,顺便达成自己吸引鞑虏仇恨的目的。

如果说开了这个口子,这帮人以后就会串联谋反——朱慈烺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不过第二师的根底的确不如第一师纯粹,本来想着为卢象升留个纪念,但现在看来旧式军队与新军存在着不可弥合的代差。

“整顿军心,贯彻制度,这是你部当务之急。”朱慈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萧东楼:“曹宁几次三番要辞去训导官之职,是我懈怠了。我会让总训导部安排训导官。第一营的参谋部、训导部要进行更换,现在地方上缺少通军事的长官,拟个名单上来,交由吏部安置。”

萧东楼心中叹了口气,却恨自己的确犯了错,应声道:“末将明白。”

“你还想着要跟萧陌一争长短,你看第一师何曾有过这样的大错!”朱慈烺恨铁不成钢,咬牙训了一句,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么?作为父母若是这么说,很容易伤害子女的自尊心。

但是话已经出口,朱慈烺只好找补道:“以后做事想想清楚,别让我失望。”

萧东楼忍住心头委屈,点头应诺,声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退下吧。”朱慈烺也不多留,自己还有事要办,这件事也就算彻底完结了。

萧东楼出了皇太子的公事房,见曹宁就在外面不远处候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曹宁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总训导部要安排一个师训导官。”萧东楼顿了顿,又道:“第一营的参谋部和训导部要换人,现在这些全都转入地方。”

曹宁听了不由心疼。

参谋和训导都是磨合出来的,现在这些人总算已经磨合成了,效率越来越高,军中事务越来越省心,可这说换就换,全都发往地方。这些人到了地方上,无非是做个县尉、管管乡勇,这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损失,比咱们这两个月的战损还大。”曹宁忍不住抱怨道。

“说到底这是咱俩的错。”萧东楼摸着脸上的刀疤:“可偏偏对咱俩没啥惩处,这……还不如一刀砍了我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这仗打好了,看能不能给黑皮求个将功抵过的特赦。”曹宁也是万分无奈,又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补着问了一句:“那,殿下有没有说我的事?”

“那倒没说。”萧东楼道:“殿下还是爱才的。”

“殿下最爱的是守规矩。”曹宁自嘲道:“可别这一战打完,把我调去总参,我可受不了。”

“那不会。”萧东楼忍不住道:“殿下肯定不乐意天天看到你这丑脸。多半是调去总后,曹长官,日后说不得还要照拂我近卫二师啊!”

曹宁瞪了萧东楼一眼,半点都不觉得有趣。想到自己万一真被调到总后、总装这种连兵都见不到的地方,那日子还怎么过?

唉,一切都等打完天津之战再说吧。

……

崇祯十八年腊月三十,朱慈烺一大早就带着近卫二师师部全体军官,亲自下到各条前线,慰问官兵。东虏那边也是要过元旦的,并没有赶来凑热闹。

中午时分,一艘大船入港,是秦良玉带着总训军官和雇来的几个戏班子。今年的战役重点就是天津之战,所以天津的第二师享受最高待遇,其他部队都只是派个都督佥事去劳军。

秦良玉亲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亲自将第二师训导官的人选敲定。虽然原本只需要一纸文移就可以解决的事,但这件事目前来看却有些复杂。

“为何会跟陈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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