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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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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消去皇后娘娘的隐隐雷霆。

作为正六品的女官,宫正刘氏已经在这紫禁城里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当年周皇后入主中宫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宫女了,因为不肯出宫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计司司计。

那时候宫中还有一位田贵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时候纳的旧人。这位田贵妃的父亲当年在扬州任武职,纳了好几个扬州名妓。一来是他好美色,二来就是为了调教自己的女儿。这些名妓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果然将这位田小姐调教成了闺阁猛将,胭脂阵首。

简直就是为了宫斗而生的!

那位田贵妃早年也着实让崇祯迷恋了一段时日,到底崇祯本人也有文士情节,很容易将田氏视作红颜知己。然而田贵妃没有真正明白什么叫“糟糠夫妻”,贸然发起宫斗,向皇后发难。

当时田氏故意将抬辇的太监换成了宫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对道:“臣妾听说皇后那边的太监与宫女多有龌龊之事,故而换成宫女。”

崇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宫,颇有些将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让他气愤的是,果然从中宫太监那儿搜出了不少亵具。

这本是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潜规则,从隋唐至今从未断绝过,却被田贵妃揭出来打击周皇后。

当时崇祯龙颜大怒,甚至动了废后的念头。

当此关头,有一位女官站了出来,俯首低声道:“莫非田贵妃宫里就没有么?”

这句话让崇祯清醒过来,果然在田妃宫中也搜出了不少淫亵用具。

这位敢说话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计,成为了正六品的宫正。

周皇后自此之后对刘宫正自然也是亲信有加。

“娘娘,”刘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献诗的情形来。”

周后绷紧的面容也渐渐纾解开来,叹了口气,道:“那时的哥儿多好,还没学会这么呕我呢!”

刘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时娘娘看了殿下的诗作,可是笑了许久。”

周后当然不会忘记儿子的第一部作品,脑中已经印出了全文,仍旧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刘氏轻轻吟道,语调轻缓,好像在吟诵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渐渐淡去,眉中含愁,不舍道:“哥儿长大了,不想喝井里水了。”

“奴婢曾听陛下和娘娘说起当年微服私访的事,也是乐趣横生。这般牵挂民生,还真是随了陛下和娘娘。”刘氏柔声说道。

周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只是出宫游冶,未必不行,偏偏现在实在是大不太平。城里有大疫,城外还有建虏,唉,若是春哥儿有个闪失……”去年建虏入关劫掠,满朝文武竟然没有半点主意,如今说是建虏已经退出关外了,但谁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从小就能谋定而后动,就算是游戏,都要一步步在纸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会轻犯险境。”刘氏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心中打鼓,虽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样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见刘宫正,说了好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位老宫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来,刘氏便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太子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为今日事预设的埋伏。

如此看来,太子早就下了决心要出宫赈灾,说不定连巩驸马入宫奏对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这份心智,仅仅出自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刘宫正虽然不用惧怕太子,但这种时候若不结一个善缘,她也不会走到今日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她的余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过了。

“唉,”周后又是一声长叹,“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将上月宫中开销的明细表取来。”

刘宫正福了福身,轻无声息地走到坤宁宫外,吩咐宫女去直房取账册。到了她这个地位,断然没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这偏殿里拿了账本进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刘宫正名下的宫女上前打扇遮阳,端茶伺候。在宫廷中,这些小宫女对顶头女官常称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称谓,作为尊称。

“怎么?”刘宫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说什么?”

年轻的侍女扑打着团扇,轻轻一咬嘴唇,大胆说道:“姑姑这回担下的干系可不轻呢……”

刘宫正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鲁。”年轻的侍女垂下头。

她当然不是愚鲁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这位宫中老人垂青,带在身边。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经验。

“你一定觉得,帮太子说话,不见好处,先要担上一身的风险。对不对?”刘宫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帮太子,殿下也未必会记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头,你以为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宫正叹气道。

侍女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刘宫正感慨一声,道:“你别看田存善现在跳得欢,当初他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么?”

侍女轻轻吸了口冷气。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祯十一年钦命的东宫典玺,有朝一日太子登极他便是从龙之人,地位不低。至于这位典玺官失足落水的事,宫中也颇有耳闻。如今刘宫正突然拿出来说事,让这位年轻的侍女满心震荡,她不由失声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刘宫正不置可否道:“为何以前客氏能将先帝迷得团团转?”

“这……”

“这就是投其所好啊。”刘宫正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软底鞋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边道:“太子若是出宫,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让你去。”

“谢……姑姑。”侍女连忙跟了上去,又道:“请姑姑赐个条陈。”

“乖乖办事,办好事,把皇后娘娘,还有我,都忘掉。”刘宫正踏出了偏殿,补了一句:“忘得越干净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抚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泪比膝盖更快地落在地砖上,发出啪嗒两声。

刘宫正没有说话,接了账本,略略一翻,送进正殿中去。

第4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4)

崇祯在坤宁宫正门口下了步辇,信步朝里走去。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总有人在追赶他。这些年来糜烂的时局也让他眉头紧蹙,很久没有纾解的机会了。

中宫理所当然得到了陛下驾到的通报。按照规矩,皇后殿下应该在坤宁宫正门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宫,便废了这规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门口迎接。

十六年来,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见过了礼,同往里面宝座走去。宝座前放置了一张书案,上面平摊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崇祯风风火火的落座,问道:“皇后看的什么书?”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账本。”周后道:“比之前几个月,没有什么下降,不过比去年这个时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祯总算听到了个略算不错的消息。他从登极以来,一直在打造节俭内宫,想引导天下臣民共度时艰。为此周皇后都在宫里设置了二十四架纺车,带着宫女亲纺。到了崇祯八年,张献忠捣毁凤阳祖坟,崇祯更是撤了膳乐,搬去了外宫武英殿,最后架不住大臣们反复上疏请他回宫,这才搬回内宫起居。

“万历年间宫里一月的膳食银就要一万两,崇祯十二年的时候,陛下降到了九千两,如今只有五千两。”皇后坐到皇帝身边,拉近账本,手指在行列之间划过。

这是完全不同于传统流水账的记账本,其实更像是一份报表。所有大项、小项、杂项,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了然,每季度都固定点库,制作动产和不动产清单。林林总总听起来很麻烦,但是一旦适应了这套规矩,掌事的女官太监,乃至皇帝皇后,都为之轻松了不少。

恼火的只有下面那些办事的宫人阉宦,能够让他们作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经不是他们的水准能够捕捉了,无论他们做出如何周密的账目,总是难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帮母后审计,简直比积年老财会还让人心寒。

崇祯看着皇后的手指挪动,笑道:“这套计财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春哥儿怎么想出来的。朕本想让六部也用这种报表,可惜太过艰涩,那些吏员学不来。”

“没读过什么书的中官都能学会,外臣各个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才子,竟然学不会么?”皇后摇头道:“纵然比不上我家春哥儿天姿过人,就连学都学不来,岂不是敷衍。”

崇祯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今日巩永固入宫,说了京师疫病的事,你猜春哥儿怎么说?”

“要出宫赈灾。”

“哦,是了,他来过了。”崇祯恍然,又道:“你许他了么?”

“怎么可以让他出去!”周后高声道:“就算京师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动摇国本啊!何况哥儿还不满十五,若是在民间,连头发都还没束呢!”

崇祯脸色沉了下来,道:“可是,外臣做事倒还真不如我家太子。”

“现在也没听说哪个外臣家死了至亲,他们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崇祯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这天下终究是我朱家的。他们不急,朕却不能看着子民受苦。”

周后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中有对儿子即将身处险地的担忧,也有对自己这位丈夫的无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连宫女们都在心中默默感叹。

“朕想过了,让太子出宫见见民间疾苦也好。以抚军例。”崇祯坚定道。

虽然胜利了,周后却没有什么兴奋。利用丈夫的性格弱点,这还是儿子教给她的。真是挠破头皮都想不到,为何一直养在深宫的太子,对于人心的见识倒比她堂堂国母还要深刻呢?

——又让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后轻轻咬着内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该放心。”崇祯以为周后不肯让儿子出去,上前温言劝道。

“唉,太子出宫住在哪儿呢?”皇后又道:“还要多派些老成能干的宫人跟着才好。”

“就让他住潜邸吧。”崇祯道:“至于宫人都由皇后看着办,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该选妃了,索性这次就连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总觉得太子还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祯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账本上。

……

“哦,以抚军例么?”朱慈烺坐在端本宫中的书房里,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虽然说着话,手下的毛笔却没有半点停顿。等他写完了一张,方才放下毛笔,随手掀起,交给身边的太监:“去刻。”

身边的随侍太监接过这页纸,小步疾走到了门口,转给另一个小宦官。那宦官将这纸页夹入硬纸板中,急忙往司礼监经厂跑去。

看着那小太监跑远了,这位身穿大红蟒袍的随侍太监方才转身回到太子身边,见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声屏气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闭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抚军例,东宫侍卫能有多少?”朱慈烺问道。

“这……奴婢回去查过再来禀报殿下。”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当今太子的英明,绝不是可以浪对欺瞒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这个田存善在太监里算是年轻有为,三十岁的年纪得授东宫典玺,不过这个年纪对于内宫太监来说,还是太过年轻,没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还太稚嫩。尤其是与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这些大珰相比,更显得无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珰们,对于太子却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为太子夺了司礼监最容易玩弄权术的勾当,二者是这些大珰年纪已经一大把了,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实在用不着铺那么远的后路。

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老太监,这十几年来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再次拿起笔,又写了起来。写了两字之后,朱慈烺突然抬起头,道:“去年宫中进书,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说不知道,他知道太子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大着胆子附和道:“好像是有来着,殿下当时好像还说……还说有空找来看看。”太子看书单,对于很多书都会说“有空找来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来当时不是这么说的,自己记差了也不算什么大过失。

到底不是谁都像太子这么英明。

“这书是神宗朝的大太监写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殿下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这就去查了来回禀殿下。”

“估计已经不在宫里了,否则怎么也是个提督太监。”朱慈烺假装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访一番,若他还愿意回宫当差,就请司礼监分到我身边来。”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这是太子对咱不满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于虎!也罢,这位主儿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换个地儿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个头,就要往外跑,突然听到太子轻咳一声,连忙又站住了脚步。

“曹化淳已经归乡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当即跪了下来,双眼含泪:“殿下仁善古今罕见,竟然还记得我等奴婢。曹太监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还乡的。”

“他家在哪儿?”

“奴婢记得曹太监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远,”朱慈烺继续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还健朗,请他来北京,我要见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连忙出去交代了一番,这才急急忙忙往宫外跑去。

朱慈烺埋头写了许久,终于又写完了两页,唤来太监,让拿去经厂雕版开印。虽然他已经印了不少书册,据说也有流传在外的,但终究红墙深隔,连个动静都没听到过。如今这京师鼠疫,并不在朱慈烺的历史知识之中,属于突发事件,所以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现写。

第5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5)

在这个大明帝国的心脏,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能得到寻常工匠难以想象的恩赐,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渊,所以每个人干活的态度都极端认真负责。再加上头顶上三五道监管,人人都瞪大了眼睛,谁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崇祯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个宫女旋即端着一直准备好的紫金盆入内伺候洗漱。

四个金盆各有用处。直径二尺的金盆用于初盥手,直径一尺的用来漱口。洗脸用的是直径四尺的大金盆。最后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径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后,便是栉发梳头。

等皇帝栉完发,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后才能换了便服,准备早膳。

崇祯换完便服,宫女们递上茶水和点心。因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过来用膳,再加上传膳需要时间,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会饿,所以必须先用点心果腹。

崇祯用了些茶点,执役的宫人也差不多陈设好了早膳,只等乐声奏响,皇帝便前往中殿准备开始早膳。虽然崇祯为了节约银子,撤了平日用膳的奏乐,但是礼乐在宫中也是一种号令,即便想尽数裁撤也做不到。

今日皇后也要过来,所以中殿中放着两张桌案。

崇祯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着的太子新书。这也是太子的特权,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毕,到了武英殿或者文华殿才能进呈。

皇帝展衣落座,随手翻看两页,脸上神情立刻凝滞起来。

“太子呢?”崇祯出声问道。

“回皇爷,”一旁随侍的司礼监太监连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刚去了仁寿殿给张老娘娘请安,被留膳了。”

“叫他来。”崇祯将书又凑近了些,新鲜的油墨香气逗得鼻腔发痒。

这本书《防疫论》作为太子的新作,里面的配图并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学》那般晦涩难明。不过书里言之凿凿地解释了这疫病的源头,也一条条罗列了该如何防治,让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让崇祯忧虑的是,在开篇导言中,太子说这场疫病曾经在三百年前的欧罗巴引起了历时三年的大疫,两千五百万人死于此病,按照当时欧罗巴的人口,几乎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

大明从天启年间就开始洪涝干旱,各种灾难不断,若是再发生这么一场大疫……崇祯几乎要绝望了。

朱慈烺并没有主动呈书给崇祯,因为崇祯还没有最后下旨让他出去抚军。不过他并不奇怪崇祯这么快就能看到样书,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司礼监绝不会连样书都不交付皇帝审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辞别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寿殿,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对来传口谕的小宦官道:“你去知会钦天监的汤若望,让他候传。”

小宦官不敢抗命,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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