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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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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心中一阵烦乱,索性道:“入关之后不是给汉军旗配发过包衣么?”

“喔,主子说的是汉军旗啊。”宋弘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忙道:“有些安插进去了,有些却没有。主子,安插的眼线之中,就有孟乔芳家。这回太原失陷,也收罗了不少消息。”

多尔衮本是想问洪承畴的,但听说孟乔芳那边有消息,不由好奇道:“什么消息?”

“孟乔芳恐怕没有死。”宋弘业没有将话说满,只是真假掺杂道:“年前孟乔芳患了一场风寒,后来一直说是身体未能康复,不能视事,就连明军攻城甚急他也不曾出府半步,让将士们颇为寒心。小的当时就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风寒让人病重至此?派去的人抄了方子来,却只是普通的小病罢了,再找老成的医家辨方,也说病不甚重。既然如此,他那病可就有些蹊跷了。”

多尔衮闻言心中一颤,道:“这只是你的揣度,能当真么!”

“主子,”宋弘业叫道,“明军入城时围了总督府,那时候孟乔芳却都没死,怎么朱明太子都在里面住了两日,才传出了死讯?此乃疑点之一。疑点之二:为何明军通报击杀俘虏的将领姓名,却不见孟乔芳的名字。”

“你是说,他真降了?”多尔衮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八成。

“主子,前线之事隔着千八百里远,消息扑朔迷离,奴才不敢下定论。”宋弘业道:“只是孟乔芳这事上,颇有些蹊跷。就算他真死了,也未必是殉城而亡。”

多尔衮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联想能力比常人要丰富许多。宋弘业说到了这份上,多尔衮自己就会脑补出孟乔芳通敌,卖了太原城,悄悄回明朝享福的故事。至于传播死讯,无非就是为了在京中的家眷能够不受牵连,说不定正偷偷安排人手要将妻儿接出去呢。

多尔衮定了定神,直接问道:“洪承畴那边,可有眼线?”

宋弘业道:“洪承畴那边却是没有机会安插进去。”

“尽快。”多尔衮简单道。

“嗻!”宋弘业应命,心中暗道:满洲人已经越发不信任汉人了,恐怕我这内务府和兵部的差事也干不长。

多尔衮头风病正巧发作,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挥了挥手让宋弘业退下。宋弘业没有耽搁,连忙回到家里,将情报与“妻子”整理一番,送了出去。有了内务府的差事之后,他比之前有了更大的自由,就连偷偷摸摸传递消息也有了多尔衮的背书,实在是最适合奸细做的工作。

“要不然,请殿下把你也列入汉奸之列?那样多尔衮就能信你了吧。”影月道。

“馊主意。”宋弘业连忙否决,道:“我还有个法子能让多尔衮更信任我。”

“是什么?”

“帮洪承畴说话。”宋弘业信心满满道。

“那多尔衮不是更不信你了?”

“你懂什么?这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多尔衮对洪承畴起疑心不假,但迟迟不将他调回来,可见他知道南路离不开洪承畴,也担心中了殿下的离间之计。你想,若是洪承畴没有反心,多尔衮却将他杀了,岂不是要背上千古笑名?”

“那洪承畴要是真拨乱反正……”

“我觉得不会。”宋弘业捻须道:“首先,洪承畴要反的话,早就可以反了,为何到现在南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其次,若说皇太子要策反洪承畴,却不与我通气,这实在没有道理……我得把离间洪承畴与多尔衮关系的人挖出来,问题肯定是出在京师这边。”

……

——这股逆流多半是出在京师那边。

洪承畴坐在公事房里,案上摊着一卷书册。这书是他收罗来的皇太子文集,外面书商定的名字叫《文华集》,其实却都是《物理》、《化学》之类的格物之术。这种书看着实在有些人累人,尤其是洪承畴这样自幼接受经学教育,缺乏数学基础的读者,看着看着就魂飞物外了。

洪承畴终于失去了读书的耐心,合拢书册,站起身在屋里踱步。他知道北京有了一股歪风逆流,说他与朱明暗通曲款。其实任何一个亲身经历过松山之战的人都知道,洪承畴是绝对不可能回明朝的。

松山之战在明朝的定调是:武将临阵脱逃,失陷督师。洪承畴十分无辜地被坑害了一场。而实际上洪承畴自己的战略战术也有问题,最终被黄台吉捉到了把柄,一举将明军击溃。这种态势之下,洪承畴就算没被俘也不敢回大明呀。

所以谁都知道洪督师绝食数日,最终被黄台吉收服,可其中半推半就的滋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洪承畴自认在投降满清之后一向低调做人,并不站队,尤其是两黄旗和两白旗的争斗,他从来都是退避三舍。

那么会是谁在背后陷害他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无论是谁做了手脚,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根本。

洪承畴打定了主意,命人铺纸研墨,给多尔衮写了一封情谊深重的书信。从最初来到清朝,受到黄台吉厚恩开始,一直到如今自己领兵在外,点点滴滴无不感念大清恩情。随后他笔峰一转,也不说满人见疑之事,只说自己身体不好,过年之后日渐衰败,恐怕耽误王事,请求返回北京养病。

如此一来也算是推辞兵权以表清白,只要多尔衮不是疑虑甚重,如此也就够了。反之,若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回京之后也不过是落个闲住的结局,伤不了性命。

洪承畴写完之后,自己细细读了一遍,哀叹一声,只觉得乱世为臣真是艰辛。不过此时他仍然是铁了心地站在满清一边,并不觉得有必要借此机会去与明廷接触。虽然满清局势不甚好,再不济也能退回关外,等若是一次盛大空前的“抢西边”。

然而就在洪承畴将这封情真意切的启本送往北京的翌日,他就收到了太原沦陷、孟乔芳身死的消息。这简直如同当头一棒,吓得他另外分了三千兵,扼守阜平县之西的龙泉关,以免明军北上,攻克五台,越过太行山直扑保定。

这个预防措施本来是一招先手棋,在多尔衮看来却是大有深意。

此刻晋北的忻州、定襄都还在大清手中,这三千兵到底是防明军还是防清军?

而且,为何明朝放着打了一半的北直战场不打,却突然跑去收复太原了呢?明军的这种调动,处在前线的阿巴泰、洪承畴到底知否?

第376章 陇山高处愁西望(10)

崇祯十八年二月二十五,距离太原城易手已经足足过去七日。除了滇黔那等偏远之地,几乎全国知闻。如果说打胜仗可以吹嘘战果,那么收复失地就是实打实的证据了。任何怀疑东宫造假的人,都能亲自前往太原,瞻仰太原城墙上的红旗,以及城外新竖起来的忠烈碑。

碑上刻录着太原之战中献身的官兵姓名籍贯和号牌。

按照华夏立庙的传统,很快这里就会有人捐资修建一座忠烈祠,用来供养英烈忠魂。而这些出钱的善人,也有机会被收入地方方志,甚至被抬进乡贤祠。

朱慈烺前世受的教育总是说,中国人有宗教没信仰云云。等他真正回到了明朝,才发现大明处处都有信仰的影子,只要人口过百的小城,必然会有土地、城隍、乡贤、忠烈之类的信仰空间。至于再大点的城市,孔庙、佛寺、道观,更是无一不备。

非但有这些硬件设施,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遵循着自己的信仰,恪守道德规范,安宁祥和地度过一生。

朱慈烺在忠烈碑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方才转身离开,让后面的文武官员依次上香。

“郭真人,你说百姓所崇信的道义,会断绝么?”朱慈烺对侍立一旁的郭静中道。

郭静中面露微笑,道:“殿下此问大有慧根,乃是问到了宗教之本。”

“愿闻其详。”

“何谓宗教?乃宗其根本,循其教化。三教的教化手段各有不同,根本却是唯一。”郭静中道:“这唯一的根本便是道,天道有常,昼夜相交,日月潜行,虽千万世也不会变易。既然根本不变,道义常存,如何可能断绝?”

“若是再搞一场焚书坑儒,且以强权磨去百姓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如此也不会断绝么?”

郭静中愣了一愣,道:“即便始皇帝复生,也未必能做到这点。”

“呵呵呵,始皇帝只是坑了四百余个儒。日后说不定我华夏文明会被自家子孙唾弃……唉,后世的事不好说,不好说啊。”朱慈烺摇了摇头,道:“郭真人,我前日说的要封一个‘全真大真人’,或是‘全真大掌教’,统摄全真道,您可考虑清楚了?”

郭静中微微欠身,道:“蒙殿下错爱,封以真人号。贫道已经是欺世盗名,焉能再僭越天职?殿下且稍安勿躁,静待时日,自有应命道人出山,以阐玄教之风。”

“唔,还要多久?”朱慈烺并非真的皈依了全真教,对于玄教并没有多大热情。他要的是意识形态武器,就如大炮一般要尽快拿来用的!

“很快,很快。”郭静中笑道:“不过十年上下。”

朱慈烺终于明白了老神仙的时间观念跟自己的区别。对他来说,时间要精确到“分钟”。但对于那些老修行,沧海桑田,一梦百年,十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

“这十年中,还要辛苦真人广度痴愚……”朱慈烺道。

郭静中颔首而笑。

郭静中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也知道军中常有道士对士兵们进行开解、祈福,偶尔还要加以恐吓。在他看来,那套类似巫术的东西根本无从帮人了悟智慧,获得最终成就。当然,以他的智慧也看得很清楚,天地间万物定位,希望人人成圣的念头只是妄想。

在成真了道与诓骗世人之间,是更为广阔的中间地带:心理慰藉。

皇太子殿下如此迫切地希望全真教能够以更积极的姿态入世,正是希望借由全真的智慧慰藉军民的焦躁心态。

尤其是在乱世之后,这种心灵抚慰更显得不容或缺。

郭静中不急不躁,只是开始进一步与出没在军中的正一道士接触起来。他也绝不说正一与全真的差异,凡是只以“祖师爷”为名头,谁都不知道他说的哪位祖师爷。不过道教以老子为尊,只要紧扣老子之教就不存在什么辩论。

郭静中显然是治《老子》的高人,短短数日之内,就收了不少正一道士的心。不同于全真有师方可入门,许多正一道士出家之后也未必有明师指点,所以这些人顺理成章地就投入了郭真人门下。

正所谓人以类聚,这些道士又为郭静中带去了更多的信徒。就连不少训导官都皈依在还阳真人门下,用道门智慧结合忠勇之义,给士兵做思想工作。

人们常说“思潮”,正是因为思想如同潮水一般,无法抵御。当道学思潮泛起之后,整个军营都荡漾起一股新风。这些尚未完全脱离文盲阶段的战士,自然不会明白道家真义,但是郭真人的循循善诱,仿佛洞悉一切玄机的高妙姿态,让他们更加深信一个道理:为皇太子尽忠,死后英灵不灭,更能上天成为天兵天将。

“殿下,如今军中崇道成风,恐怕于军心不利。”尤世威终于坐不住了,找到朱慈烺表露隐忧。

朱慈烺没有就崇道的问题上纠缠,只是问道:“训练指标下降了么?”

“那倒没有。”尤世威一顿:“但军中锋锐之气,却是明显不如以往。”

“我看他们打枣核球还是很锋锐的,每场不都有两三个被抬下去的么?”朱慈烺笑道。

“殿下,”尤世威却笑不出来,“若是失了锋锐好杀之气,这支军队可就废掉了呀!”

朱慈烺听了这话,突然想通了一样,道:“所以为了维持这好杀之气,无论是官兵、闯军还是鞑虏,都能接受屠城劫掠?”

“我军自然不能做此不道之事……不过有些官兵也的确做了……”尤世威支吾道。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有无道义的问题。”朱慈烺叹道:“在我看来,强兵有三种。第一种,勇悍之军。便如我朝李成梁、李如松父子领导之下的李家军。又如东虏,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军胜在单兵的勇悍战力,也的确能给敌手造成不小的杀伤。”

尤世威是去过辽东的老将,对此深有感悟,微微点头。

“上去一层,便是纪律之军。便如我朝的戚家军,俞家军,又如目前的东宫军。随便从军中挑一个人出来,未必就比满洲甲兵强……喔,刘肆大概能堪比白甲巴牙喇。”

“不过就算一对一咱们比不过东虏甲兵,十对十的时候,咱们却未必落入下风。若是人数更多些,咱们的优势就会超越建奴,最终将之击垮。这便是军纪的力量。有铁一般的军纪,所以有铁一般的军队。”

尤世威是东宫军从弱到强的见证者,对此也是信服不已。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强的强军。”朱慈烺顿了顿,道:“要我战,莫若我要战!真正的强军是有信仰的军队,是知道为何作战、为谁作战的军队,是舍生取义的军队!他们有铁一般的纪律,同时也有铁一般的意志。就如史书上说的田横五百士、阳城殉城的百八十名墨者,都是此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田横本是齐国王室,与刘邦大战,兵败退到了青岛港之外的小岛。与他一起退守此岛的有五百义士,后来听闻田横在去见刘邦的路上自杀,这五百人无一例外地以死相殉,从而成就了田横岛的义名。

阳城殉难的一百八十二名墨者,本是墨社钜子孟胜的门徒。孟胜受恩于楚国阳城君,为他固守阳城。当面对十万楚军时,孟胜选择了以死相殉。而他手下门徒,没有一人惜命逃避,一同自刭。其中有两名墨徒受孟胜之命,前往宋国将钜子之位传与田襄子,在完成任务之后也向着楚国方向自刎而死。

这就是华夏自古以传的信仰!

每一个华夏子民,他们血脉骨髓中都烙刻着一句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377章 陇山高处愁西望(11)

启迪信仰有无数种方式,比如西亚和欧洲普遍喜欢使用的致幻药物;比如假定所有人生来有罪,只有信它才能得到赦免;比如为圣战而死能获得七十二个胡夫的服侍;还比如说这辈子做好事下辈子能投生极乐世界。

从这方面来说,跟随皇太子英勇作战,死后英灵成为天兵天将,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厌倦了打仗,只想当个富家翁,那么道教的承负说就能契合他们的口味。让他们知道,如今浴血奋战,退役之后就能有田有屋有老婆,就算自己战死了,子孙后代也有余泽。

在宗教之外,训导官们的主攻方向就是无节制思想灌输。许多口号在初听会觉得十分荒谬,但是重复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之后,听众就会自己补完逻辑链,从而深信不疑。

比如: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

朱慈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正与将士们一起用餐,一个局训导官脱口而出,让他差点喷饭。

这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完全没有逻辑依据。如果要证明此命题成立,首先必须罗列出皇太子救大明的各项条件,然后证明整个大明不可能有人能够达成这样的条件。其次还要证明其他方法不可能挽救大明……

而这在军中便简化为:

之所以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是因为只有皇太子领导下的大军光复了山河大,而且胜利的态势越发明显。

再引申一步:救了大明就是救了天下百姓,也救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孙,所以要追随皇太子殿下英勇奋战。

朱慈烺身穿一套没有肩章的军装带着卫队在太原城中走了一圈,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各部训导官们带人拿着刷子,在墙上刷写:大明王师真仁义,冻死饿死不扰民;一人投军,全家光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血债血偿……之类的标语。

如果这些标语是朱慈烺想出来的,只是拾人牙慧,偏偏这些都是训导官们的原创,这就让朱慈烺颇为惊诧了。

尤世威去晋王府没有找到朱慈烺,就知道皇太子一定是带人上街了。他很能理解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太子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但他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理智的统帅,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才会在一个尚未完全肃清的城市里到处闲逛。

如果有一支冷箭……

尤世威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带着卫士开始在太原城中寻找起来。当他终于在一家宁武人开的小店前找到了皇太子,而皇太子此时正吃着豆面饸饹,看到尤世威来了,还抬了抬手,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也来一个。

尤世威当真是哭笑不得,先让卫士在外围加了一道防御线,方才上前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轻涉险地?”

“还行,我看清肃得挺到位。”朱慈烺道:“尤督如此匆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条理之中,真正还在打仗的只有入川的李自成和张献忠,以及从西安入汉中的吴三桂。而汉中情况比较复杂,原本是顺军贺珍部与明军孙守法部在打,吴三桂一进汉中,贺珍与孙守法便若即若离地一起打吴三桂。

至于明军东宫部,在二月中再次发起攻势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多尔衮脑残,硬要再撞一次真定沧州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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