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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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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敢向前了。他寻思乡亲们一定知道了这件可耻事,村干部们更知情,支书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时那眼光现在一想更清楚了。没脸见人啦,他绝望地想,我养了个孬种,给村里丢了人,给祖先丢了人,我有罪过呀!比啥罪过都邪乎的罪过哟!
他站在那儿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彻底街上净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儿咋办?明儿在街上、地里咋同村里老少爷们碰面?
他晕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见一家房舍上的烟囱不住往外窜火星子,火星子愈窜愈高,愈展愈宽,啊,村子烧起来啦,他看见村子烧起来啦,渐渐村子变得像一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几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爷和老老老老太太从云南挑担过来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软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没有什么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迟了三十八年……
冲锋前他一点儿没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担架的那个人,生得细皮白面,文绉绉的。看去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得上趟儿?后来,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就更敌视他了。界石村也傍着昆洛河,在上游,从老辈子起两村就为争水打冤家,没完没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拦住,下面就滴水不见了。为这两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伤不计其数。他从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这个人抬一副担架他不情愿。冲锋开始后,他扛着担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们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种,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就这么往前冲,很快就和冲锋的队伍齐头了。界石人也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落后,接近胡庄的时候,守在胡庄的敌人开始射击,火力非常密集,不断有人倒下,队伍还像水一样往前涌。忽然他发现头上的帽子飞跑了,他当时觉得好像脑袋给打掉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趴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白脸界石人从他手里接过担架,往前冲去。他这才明白脑袋还长在头上,在心里很骂了一句“胆小鬼”,赶紧爬起来往前继续冲,他发誓要追过他,不能叫他抢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后头猛追,就这时界石人中了弹,身体一下子扑在地上。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担架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他四处寻找那个死伤不详的界石人。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他惦着他的安危,下决心要找到他,那怕是尸首。他终于找到了,那时还没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赶紧把他抱在担架上,和另一个民夫抬着往后方送。当路过一座小山岗时,那人不行了,他赶紧放下担架,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时界石人的脸更白了,像贴了纸,呼吸也更困难。他对他看了看,吃力地说:告诉界石村的人,枪子儿是从前面进去的。他忍不住哭了。赶紧点头应允。界石人又艰难地开口:不要再打冤家啦。死人不值得。他一个劲儿点头应允。后来他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界石人想了想,浅浅一笑,说:要死了,就说句不害臊的吧,长这么大没沾沾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界石人又笑了笑:小老弟,说这个别见笑……界石人死后脸上就挂着那最后的笑,到入土时也没褪。
4
“招儿咋死的?呜呜……”黑暗中招儿妈抽抽泣泣地问。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炮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机关枪扫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呜呜……”
“不知道。”
“招儿……”
“别问啦!”他吼了一声。
招儿妈放声哭了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她又从头絮叨起来:
“招儿咋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大盖儿(步枪)打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叫越南鬼地雷炸死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埋在哪儿啦?呜呜……”
“不知道。”
“招儿摊上口棺材啦?呜呜……”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问民政助理他也说不知道。
他只知道招儿死了,死得不光彩,不算烈士。
这个杂种。
丢了八辈祖宗的人啦,连累了乡里,村里,爹妈,兄弟,坑了美玲子。
美玲子一心一意等了他三年,到头来沾了一身臊气抹了一脸灰。叫人家往后咋办哩。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美玲子说清这码事。应该赔偿人家的损失,儿子欠债老子还,这没说的。
可是这债又该咋样还哩?
要不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儿子死了,把媳妇当闺女养,尔后择个好人家,像模像样儿嫁出去……
再不就叫柱儿娶了她?这样的事儿古来有之,不稀罕,不丢人,两全其美……
可柱儿能应吗?这小杂种也是块犟孙头,听说在林场干活儿动不动就替人打报不平。
不应能行吗?谁叫你是他弟他是你哥咧?再说如今讲究精神文明心灵美……
招儿妈还在哭,大概哭累了,变得呜呜咽咽了。
秋夜本来是很宁静的。被大片大片庄稼包围着的村子更应是宁静的。
招儿爹在这宁静的夜晚失眠了。用他的话说是:睡不着觉了。
庄稼人很少有睡不着觉的情况。
招儿爹记得一生中只有那么几遭。
一遭是娶亲那天夜里,就在这间屋子这铺炕上。新媳妇招儿妈害怕地蜷缩在炕角落。蜡烛在灯窝里闪闪烁烁,照得新房红彤彤的。那是夏季,阴历六月初六,不差齐的好日子。他上炕后本来是很冲动的,那年他已三十五岁了。他三下五去二脱下白小褂,又解裤腰带,千奇百怪,正这当口他面前呼啦跳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啊,是界石人,是和他抬一副担架的界石人,是给他挡住枪子的界石人,他刚想喊,界石人却隐去了,不见了,消失了。他心里怅怅的,披上了小褂,盯着闪闪烁烁的蜡烛一直到天亮……
他记得再一遭是和治安主任打官司输了的那晚。招儿怒气不消,扬言要去把治安主任的房子点着。他知道儿子不是说着玩的,他敢做敢当。他把招儿看得严严的,不准他出门。后来招儿答应不干,叫他睡去,可那一夜他没眨眨眼。
他觉得身子像石头一般沉。
他去赶集,他一般只赶长岭集。这是长岭集,赶集的人比往常多。他觉得好生奇怪,赶集的人都抬头往天上看,他也抬头往天上看,只见天上飞着那么多鸟儿,有雁、有乌鸦,还有斑鸠和黄雀,这么多鸟儿聚合在空中,不停地鸣叫冲击,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他问身旁的一个人:这是咋啦?那人回答;有人在钓鸟。钓鸟?新鲜!活这么大岁数,见过钓鱼、钓蟹子、钓蛤螟的,没听说过有钓鸟儿的。他又问那人:是谁在玩鸡翘脚?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谁玩鸡翘脚?你那宝贝儿子,杨志招!招儿?他在哪儿?他急忙问。那人往天上指指:你顺着钓鸟线找!他果真看见在鸟儿集中的地方有一根白亮的线向地面飘下来,这大概就是那人说的钓鸟线了。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线定能找到钓鸟儿的杂种啦。他端详了一下钓鸟线通向地面的方位,便拔腿奔跑起来,他奔出了镇子。这时他看见在一座小山岗上站着一个人,像放风筝似的不住绞着手里的线拐子,脸望着天。他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小畜生。小杂种,事到如今,你他妈还有精神玩鸡翘脚!他大步跑过去,断喝一声:畜生!招儿看了他一眼,古怪地笑笑:哦,是老汉你呀。他气极了,这杂种鬼迷心窍连老子都不认啦。他抢他手中的线拐子,招儿用手挡住,说:别闹,快上钩了,开始咬饵了。我得钓下来一只,不然让人耻笑。他抢不下线拐子,接着又骂了起来:畜生!还不快回队伍去,去打仗,去精忠报国!招儿又朝他古怪地笑笑:实话说吧老汉,打仗咱可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他哼一声:谁的呱呱,尿的哗哗,那你为啥开小差?当逃兵?招儿变了脸:谁说的?他脱口而出:公社李助理。招儿怒目圆睁:李助理,又是他!实话说了,我这次请假回来就是和他算帐的,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我饶不了他!他吓坏了,赶紧说:别怪李助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醒了。一轱辘从炕上坐起,张大眼四处寻觅着,不见了招儿。刚才那蔚蓝的群鸟飞翔的天空突然缩成一个黑暗的狭窄的空间。他栖息了一生的空间。
刚才的梦境依然叫他心跳不止。他真希望那不是梦。梦总要比现实让人称心些。
招儿妈还在抽泣。嘴里呜呜拉拉不知念咕着啥。
他装了一袋烟,划火点上,狠狠地抽着。
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也许快亮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怕天亮。他是个极顾脸面的人。如今,那个畜牲叫他无颜见人了。他不知道天亮后怎么跨出家门去。他从心里打憷!
他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境。那畜生说他打仗不含糊,精忠报国更没说的,这话,好像他最后一封信里这么说过。嗯,好像说过这话!
他伸手拉开电灯,从窗台上搬下一只小木箱,儿子所有来信一封不落的都在里面。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着。村里集邮的学生曾向他索取邮票,他怕弄坏了信没答应。
他从木箱里拿出最上面的一封。
其实,这封信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了。
父母亲大人安好: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
邮来的东西收到了,我运气挺好,是在队伍出发的前一天收到的。好吃的在班里分着吃了。别生气,大家都是这样,军事共产主义嘛,哈哈!我们班有四川人、湖南人、山东人和福建人,因此可以不时尝到各地的风味食品,用咱家乡的话说,叫“开胃”。
不要再寄什么了,我也告诉美玲别寄东西了。寄也难收到,眼下我们已经进入了阵地,就要打仗了。我记得爹送我去乡里集结时对我的嘱咐。即使没那嘱咐,我也知道该怎样做。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当英雄,可我不会当孬种,当狗熊!我们班,我们连,我没见一个人愁眉不展、提心吊胆。前面的部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打得很勇敢、很漂亮,视死如归。有一个战士牺牲后,收容部队从他口袋里寻找身份证明,同时找到一盒烟,烟盒上写了这么一行字:谢谢为我安置,请吸烟。收容的同志都哭了。这个战士平时就愿开玩笑,对死也不含糊。真是好样儿的!
马上要晚点名了,不能多写了。且望二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不要为我担心。爹是上过战场的人,我更不用多说了。我没有给美玲写信,我觉得还是不写为好。写到这里,我心里是感激爹的,有了爹在我离家前的晚上给我的那声断喝,才使我今天能够怀着轻松的心情走上战场。我也要说一句:谢谢啦!
招儿
招儿不是孬种!招儿不能当孬种!他说了,不当孬种,不当狗熊……招儿爹像在呼喊,像在证明,像在为儿子申辩。如果民政李助理此刻在眼前,他就这么对他说,对他吵,对他嚷!你胡乱断我的官司,叫我损失那么惨,我认了,我认了。可这个我不能认!哪怕你说招儿偷了国库的银两,说他打家劫舍,说他要屎蛋流球,我也认了,可说他这个我认不了,招儿和你吵过,说你贪赃枉法、不讲公道,你就记恨他,报复他,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你好歹毒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胸膛和嗓子里像有刀在搅,有火在烧。
咳嗽过后,他平静些了,也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这平静与清醒更加剧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他清楚,李助理是不敢在这件事上胡来的,他能干别的昧良心事,能像招儿说的放个屁盖上公章就能充公文,可他不敢干这个。
他不能不面对严竣的现实。
现实是:他的招儿、他的长子、他曾注入全部感情和希望的孩子,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孬种。他从战争的岁月过来,他冲过锋,他很清楚“不做烈士对待”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
但他又硬是想不通,或者说不相信,他的招儿是软骨头,在和儿子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他对儿子已建立起一种似乎执拗的信任感。那是一个善良、正派和能吃苦的孩子。莫非是叫鬼迷了心窍?战场上除了活人便是鬼魂,从古至今战场上出现过数不尽的怪事、邪事,这都与鬼魂有关。他小时候便听老人们这么讲过。
招儿死了,他的魂魄又在哪里?
啊,莫非刚才梦中所见便是吗?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或者说重新回到已逝去的梦中。
不觉迷糊过去了。
5
当他再次醒来,窗纸已泛白了。他好像被惊醒的,被一种古怪而又熟悉的喊声惊醒的。
他似乎听到三声如同阴曹地府钻出的阴森可怖的吼声: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
他一轱辘从炕上爬起。
他懵了。眼前立刻映出治安主任那张从来没有一丝笑影儿的黑方脸。
他的外号叫等主任。等什么主任,老等。
他和等主任同岁,都属虎。可他心里明白,等主任才是一只名符其实的虎。从解放初期开始担任治安主任职务到如今,三十多年虎威不减。这个村子上改划成份时定了两户地主三户富农,文化大革命中又从城里遣返回一个右派和一个资本家。这些人都在等主任的严厉管辖中。那个右派是他的一个堂叔弟,回到村子时连一只吃饭的碗都没有,他给他送去几只碗几斤粮食,等主任便说他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连裆裤。他自己尽管不是改造对象,可他惧怕等主任,村里的群众也都像他一样地惧怕。等主任干事下得去狠心,他自己就说狠不下心干不得治安主任,他监管着村里的六个敌人和他们的子女,除了训话,派义务工、打嘴巴子,还规定这些人每天天亮前要起来清扫村街。扫街也便罢了,可他还另有规矩:每早必须听到他的号令后才得开门出来扫街。这号令便是他在村街当中连吼三声:等什么!他吼完,那帮人就得在街上排成一队。扫帚一响,他再回家接着睡觉。他的外号就是这样的由来。他记得这许许多多年中,没有一天早晨没听到“等什么”的吼声,刮风下雪都不停。听说有一次他半夜肚子疼,两个儿子要送他去镇医院,他坚决不依,一直捱到天亮才上了拖拉机,等开到村街当中他命拖拉机停住,坐起身忍痛喊了三声“等什么”才又让人开车去镇上看病。直,到后来村里的地富摘帽,右派资本家平反回城,村里人才听不到等主任的吼声。这大概是村子最大的变化。
可是,他今晚又听到了,这让他大吃一惊。
他懵懵懂懂,痴痴迷迷,胆颤心惊,他认定自己被惊醒是听到了等主任“等什么”的吼声,而且认定这吼声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冲着他——招儿爹。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招儿爹,他如今是腚上有屎的招儿爹,是矮了三辈的招儿爹。所以等主任叫他出去扫街。这多年没人扫街,街上确实不利索,等主任一定觉得这遭好了,总算出现一个扫街的。
扫街!
扫街!!
扫街!!!
他浑身哆嗦起来不能自己。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这是他对自己的呼叫,现今你是高成份,和地富不差上下的高成份,地富摘帽不算数,你招儿爹不扫街谁扫街?
你没有资格不扫街,你没有道理不扫街!
他翻身下炕,急急地从院里捞起一把竹扫帚,一溜小跑上了街。
村街很昏暗,寂静无声,天好像阴着,不见一丝星光,近处几幢农舍在暗中凶兽似的潜伏着。
他没看见一个人。
他站着。怔怔地站着。
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过后村子复又安静。
袭来一阵深带凉意的夜风,他打了个寒颤。
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不见等主任?他冷了闪念。是我听马虎了?等主任没出来?没有人喊?妈的!我也叫鬼迷心窍啦!
他心里怅怅的,酸酸的,说不出是股啥味道。
又传来一声牛叫,这次他听出叫声很近,也很熟,他一下子醒悟了:是咱家的犍子,啊,它在要草料!他这时才记起:忘了喂牛。从昨晚回来就没喂过,把它给忘了。没准就是犍子的叫声把他惊醒,又联上了等主任,真他妈的……老糊涂啦。
他赶紧回院喂牛。
牛棚里更暗,只看见两只牛眼亮着。刺鼻的牛屎味儿。这几年种责任田,真得了犍子的济啦。耕地、拉庄稼。牛粪。招儿在家的时候喜爱这犍子,得空儿就割草喂,夏天拉到河里洗澡。那畜生,天生是种田的料儿,他不配去当兵,当初……
“唉……”他叹了口气。
牛嚼草的声儿真好听。
电灯把院子照得好亮啊,把牛棚也照得雪亮。招儿出的章程,说过年嘛,就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柱儿也像跟屁虫似的响应。哥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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