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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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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声痛哭：
〃将军啊，你取我的命可以，为何要如此自残！〃
他的血在我身上流动。指头的残骨在我身上划出道道血痕。我试图去拉他，被他挡开，随之他把头枕在我的胸上。
〃你知道义子取汤之前，你是如何醒过来的吗？〃
我的记忆立即回到那次昏迷的时候，昏迷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昏迷后的事一概不知，至于怎么醒的，我的确记不起来了。他把那只残手举到我眼前，这时我看到他的手腕处有两条深深的尚未愈合的疤痕。
〃我的血，我给你喝我的血！……为你，我什么都肯！〃
〃将军，何必为我如此！你的手要用来守城！〃
〃你就是我的城！我的城……她……她已经陷了！〃
〃我的罪深了！〃
〃夫妻本是一体，我的血已在你体内，你死就是我死，哪还在乎一手！〃
〃将军啊，我欠你的多了！你为我做的，月瑶今生已知；欠将军的，只有来生还报！〃
〃月瑶啊，我的夫人！我的公主，你怎会这般对我！〃
〃你立即杀了我吧，我一刻也不能活了！〃
铁锤将军从我身上起来，提锤茫然四顾。他突然抱起我向外飞奔，一口气冲到百神殿。他一手抱着裸体的我，一手持锤，呆立在百神殿中央，就在黄帝像下，与众侍神像同排。众神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两匹受伤的战马一红一黑在角落里蹬踏着地面。
铁锤将军的吼声在殿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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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众神啊，你们都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
〃你们为何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我！〃
〃都是他做的！全是假的！假的！〃
他将我丢在地上，来到神像面前举锤便砸。整个洞窟都在摇晃，他愤怒地砸着。除了锤声，还有他风一般的呜咽。他在手持大钺的蓐收神像面前止住脚步，一锤砸断了他的大钺，接着再砸，泪水和锤一起下落。
〃主人间刑罚的神啊，你主的是什么刑罚！〃
他一路击打过去，来到被石匠击残双手的后土神像面前。
〃幽都的主宰啊，你管的是什么魂灵！〃
众神在哭泣。
都碎了。
除了黄帝身边的侍神，其他四帝的侍神也没能幸免，最后只剩下五帝像孤零零地伫立。铁锤将军一手拖着我，一手举锤，从一个洞窟砸到另一个洞窟，卷起的烟尘像一条刚被惊醒的千年古龙，呼啸着，盘旋着，弥漫了所有空间。
两匹马惊了，鬃毛倒竖。它们在烟尘里奔腾，如同红黑两色的云，打着响鼻，沉重的躯体撞击着四壁。有那么两次，它们四蹄蹬开，从我身体上方飞过。
攻谷（4）
我吓得尖声呼叫，双目紧闭。
铁锤将军全身落满粉尘，就像一个复活雕像。极度疯狂，极度失控，似乎惟一的使命就是毁灭洞内其他的雕像。他的双眼已经外凸了三寸多长，而且还在增长，每一锤下去都往外再凸一截。锤头已经变红，锤柄把他的手烫起白烟，洞里到处都可以闻到石头焦糊的气味。他还在砸着，仿佛等待了二十年，才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战场。
蜀王宫里的历代蜀王的臣子像已经碎裂，只有五位蜀王的雕像还端然而立，眼角里挂着深深的哀怜和蔑视。
铁锤将军手起锤落，我的先祖鳖灵雕像的一只手臂断裂，在地上摔得粉碎。但他的一只小指击中他的双脚，使他无法再次跳跃。他此时才发现鳖灵雕像的对面，鱼凫和柏灌的石像正愤怒地看着他。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纵目和古蜀王蚕丛雕像的纵目已然瞪到了一处。他举起了红红的铁锤，砸断了古蜀王雕像的纵目。他的嘴角被石块的碎屑击中，血滴在锤上，立即化作一股青色的雾霭。大团的白气从铠甲缝隙里冒出，这个热气腾腾的人再也无法持锤。那把炙热的大铁锤从手中脱落，滚到将军营老铁锤将军像面前。铁锤将军愣了一下，似乎醒了。他将我丢开，跑到里边拿出了石匠的锤，眨眼间折返回来。
他感到锤柄的阵阵凉意，手也渐渐冷却下来。
红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气。黑马在它身旁，引颈悲鸣。
这时，他发现与停放石棺相连的一间大禹像所在的石窟里躲藏着一个人。那人头发如荒草，浑身是灰，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他的身旁，数排石膏小像在东摇西晃。他用一双沾满尘土的手护着眼睛，从石室的一角窜到另一角，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土拨鼠。
铁锤将军走过去，用锤挑起他的下巴，竟是安提诺。
〃原来贼人在这里！〃
安提诺跪倒在地，情急而口吃，但意思已表达出来：
〃我和他们……不认识，我来学……学……雕像。〃
〃雕像？你也来雕像！〃
铁锤将军一听雕像二字，原怒未息，又增新怒。一双纵目向前又长出两寸，伸缩数度，电光乱跳，噼啪有声。他以锤击墙向安提诺走来，每一脚都踏碎一个小像。安提诺战栗不已，惟有加速叩头。
锤已到眼前。安提诺吓得双眼紧闭，用本国的语言开始祈祷。
铁锤将军命令道：
〃伸出舌头！〃
安提诺看着冷气森森的锤头，想起以前的恐怖经历，吓得魂飞魄散。他上前一步抱住铁锤将军的腿，哭嚎求饶。铁锤将军在他脑后一掌，他舌吐目张。他的整个舌头和嘴唇已牢牢粘在锤上。铁锤将军把锤插在大禹之父鲧的石像的臂弯之中，安提诺面冲墙壁，双腿悬空被高高挂起，如同一条被钩住的鱼。
那双落满石粉的战靴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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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发被粗暴地抓起。
地上的红马一动不动，黑马闪在了一旁。我被铁锤将军拖着从两匹马之间走过，黑马不安地看着我，马尾在我身上扫起一股尘埃。铁锤将军拖着无力挣扎的我回到我雕像所在的石窟，将我丢在石匠身边。他气喘吁吁，五官严重变形，完全不再是人的面目。那些奉命前来招我魂灵的鬼魅吓得钻到岩石的缝隙里，不敢探头向外望。
石壁的龛内，安提诺带来的裸体石膏小像惊慌地抖动着。
铁锤将军看着他，又看了看石匠和我的那些裸体雕像，突然悟出了他和她们的因果关系。他一把抓起了石膏小像，举到面前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他把小像上男人的物件喀嚓一声掰断了，然后狠狠地将小像摔在地上，用铁锤砸起来。这时，在他翻腾的心里，即便安提诺和塔吉那些贼人真的毫无关系，他也有了一千个必死的理由。所有的与眼前的雕像相关的人都有了一千个必死的理由。这一千个理由不是别的，就是雕像、雕像、雕像……所有雕像的和被雕的都要去死，死一千次！
安提诺带来的石膏小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粉末。
砸罢，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把你们一同杀死！……不，在杀死你们之前，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着她们粉碎！〃
〃不要！我求你了将军，不要啊！你可以让我死上一万次，只是别动那些雕像！〃
〃邪恶的根和邪恶的果要一同除灭！〃
〃将军！放过她们，念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放过她们！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不！〃
〃将军，错在我们，她们没错……将军……你……你不觉得她们很美吗？〃
〃不！〃
〃你说谎！〃
〃不，我没说谎！〃
〃你说谎了，你的纵目都变短了。〃
〃不美就是不美！〃
〃这是你嘴在说，问问你的心吧！听听它的回答，美还是不美！〃
〃不美！〃
〃你的纵目已经完全消失了！〃
〃不要逼我，我现在就动手！〃
〃那你就不是我的夫君，不是铁锤将军，是懦夫！美与不美，不是我们说，你可以问问巫提山，问问三星城，再问问铁锤军！要是他们都说不美，随你怎么处置！〃
〃你还嫌看的人不够吗？〃
〃是！〃
〃贱人！堂堂的开明公主，要名何用，原来是个贱人！〃
攻谷（5）
〃看了才能评判，现在就把她们砸了，你比贱人更贱……你是懦夫中的懦夫！〃
铁锤将军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我的七尊雕像之间乱撞，突然提锤冲向倒在一旁昏迷不醒的石匠。
〃懦夫？被战争吓破胆不敢迎敌的人才是懦夫！〃
我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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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吧！用你的锤杀吧！杀一个手无寸铁毫无知觉的人，好一个铁锤将军！〃
〃我已不是铁锤将军了！〃
〃可他是！〃
〃他，他是？〃
〃对，他是！〃
铁锤将军发出一阵狂笑。
〃情欲蒙蔽了你的双眼！一个敌人来了躲在山洞里偷情的人要是铁锤将军，全三星城的蚂蚁都是！〃
〃他面对的敌人比你的敌人更强大。你还没胜，他已经胜了。〃
〃对于你，我是败了。到今天我才知道，败得惨！〃
〃我说的是石头，还有他自己。〃
〃败了！败了我也要杀了他！〃
〃给他锤，在太阳下杀死他才是英雄！〃
〃我会给你们举行葬礼，隆重的葬礼！我随后便死，只是不知道为我举行葬礼的会是何人！〃
〃我已经为你举行过了。〃
〃什么时候？〃
〃在我来三星城之前，规格之高，比作王侯……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未嫁时的小蛐蛐，那个被蚂蚁咬死的可怜的无名的小蛐蛐！〃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晕厥了过去。那七尊雕像渐渐消失了轮廓，接着漆黑一片。我周身的血已经凝固，指尖和嘴唇僵硬如铁。死亡的鬼魅在我面前翩翩起舞，口中咒语不断，将地狱里阴冷的符水掸在我身上。
〃我冷。〃
铁锤将军说：
〃你热。〃
我说：
〃我冷。〃
他却说：
〃你热。〃
他边说边抓起我，将我拎到潭中间，按进冰水中。不一会儿，又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提出水面。
铁锤将军说：
〃现在你不冷了吧？〃
我的身上立即挂了一层冰，说不出话来。
他说：
〃你不是喜欢冬天在冰水里游吗？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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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被放入潭中。水中冰碴儿如针，直刺我的骨髓。水从我的鼻孔流出来，我被他提出放下，放下提出。最后，水只在我身体表面的冰上流动，紧接着又变成冰。
他说：
〃这回你暖和了吧！〃
他重复着他的动作。
到了后半夜，他把我再次提出水面，对着洁白僵直的我说：
〃你看，现在多好，你已变成雕像了。我雕的，多纯洁，比石匠雕的那些更美。〃
他将我在七尊雕像中间立着放好，然后在我膝前长跪下来。他面对这尊新成的雕像，颓然垂下了头。
这时，一个背上插满箭的士卒跑进来，一头栽倒在地：
〃将军，敌人已经攻进洞窟！〃
禀罢，气绝而死。
铁锤将军提锤冲了出去。过道上，迎面一敌将纵马而来。他一锤将马击倒，又一锤把来将的头打入脖腔。百神殿内，敌人的三个将军骑在马上，在几十具铁锤军士卒的尸体上践踏，用长戟击打着五帝的神像。铁锤将军飞身而起，在敌将的马背上行走，揽戟入怀，将他们三人砸死在五位天帝面前。
弦音此时率六员猛将出现，追杀殿内敌军。
铁锤将军全身沾满脑浆和鲜血，跑了回来。他用白布将雕像和我还有石匠草草围裹，命人抬到百神殿内，将原先为铁锤军阵亡将军准备的石棺取出，把我们放了进去。我的身体虽然在棺内，我的魂魄却给关在了外面。
突然，扑通一声。
安提诺在一旁的石室里从铁锤上掉了下来。他一脸是血，满地直滚，无声地呜咽着。铁锤将军下令将他也装入石棺。弦音从墙上取下石匠的铁锤，锤头上沾着安提诺的半个舌头和两片嘴唇。他把它在地上蹭了蹭，放入石匠所在石棺之内。
当夜北风呼号，严霜并至，雕像和我的身上结满冰花，难分彼此。石匠和安提诺经过击打和折磨，均已奄奄一息。我的魂魄拍打着石棺，却怎么也进不去。
敌兵攻打洞窟甚急。
八个铜人在洞口刚才被敌军战马冲倒，此时矛弩如蝗，一时难以立直。铁链崩断，弦音用左手抱着老铁锤将军铜人冲至前面抵挡，后面七个铜人得立。弦音右臂中矛弩二根，右臂废；铜人落地，击中双脚，双脚残。
铁锤将军持古蜀王铜人居中，其余铜人分列左右，并排而出。铜人重，山坡陡峭，脚步难收。铁锤军势如潮水，敌人不能抵挡。至矛弩车前，将其全部捣毁。士卒们夺得马匹，扶弦音上马。铁锤将军将铜人交与一力士，也翻身上马，冲在队前。前有敌阵，后有追兵，敌人精锐的长矛马队左右夹击，铁锤军的队伍多次被冲断。
我的魂魄跟着队伍飞荡前行，一会儿落到雕像和石匠的石棺上，一会儿飘到铁锤将军头盔的额饰上，生怕他们被敌人的兵刃所伤。铁锤军个个奋勇，铁锤向天。凡其所向，无路便是路；锤起处，树木和敌人纷纷扑倒。铁锤将军锤之所及，无不骨碎筋折。他已完全忘我，此时需要的只有杀戮，碎裂和鲜血。
他的锤今朝已经举起，再也无法停止下落，连他自己也不能。
攻谷（6）
弦音骑在马上，于队尾折返冲突。密林中，他左手握锤，击杀数将。快到树林边缘，已望见城的北门，马绊树桩跌倒。弦音不能站立，跪在雪中，膝行舞锤，击倒追骑十一匹，杀马上将七员。弦音坐一柏树下，被数十人围困，近前者皆被锤杀。敌人不敢近，于远处放箭。他身中百余箭，倚树起身而立。敌军一金甲将军持长刀飞马而至，砍刀入树。弦音颈断，头在刀上，血从纵目喷出。弦音下身坍倒，铁锤同时飞出，击落马上将。弦音身首两处，树上的刀发着颤音，刀柄伸出很远，中间断裂，留在刀上的头静静地倾听着。
是羽声。
这是他在世上听到的最后声响。
铁锤军由八个铜人开道，抬着十个石棺和二百余袋红稷米杀出一条血路，直抵三星城的北门。
行刑（1）
石棺被押解到主城的校场。
棺盖开启，白布打开。我的肉身已死，只有心还在十分微弱地跳动，感知已不真切，但仍存在。我的魂魄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可是办不到，所有的入口已经封闭，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尊坚硬的雕像。
铁锤将军命人放下阙台上的三星旗，将我呈十字绑在用来挂旗的横梁上，然后和旗一同升到了空中。安提诺双手被缚，吊在离我五米之遥的灯杆上，灯在他头上和他一道在风中摇摆不定。由于灯杆的高度只有十米左右，而旗杆却有十七米，从上看下去，人高马大的安提诺显得很小。石匠被锁在阙台右侧正对校场角门的城门上，呈大字形，两腿腾空，双手双脚都套在巨大的铜环内，给锁链盘了个结实。我那七尊雕像被放置在平时摆放铜人的石墩之上，一字排开。雕像背后的七座灯台上，一连串的油火已经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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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飒飒，大雪沉沉。
雪是白色的，但雕像更白。我的魂魄看见石匠和安提诺的脸也如同雕像一样白，还有我的身体，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围裹着，呈现出水苍玉的质地和色泽。我的头发被冰封得严严实实，虽然保持着原有的形状，但却是白色的，白色的波纹，覆盖着白色的肩膀。没有人会看出我还是一个活人，完完全全的一尊天然的雕像被悬在空中。黑色的三星旗在我身后翻卷，拍打着我僵硬的身体，发出玉石般的回响。
铁锤军主城本部的将士于雕像前列出了整齐的军阵。无论骑在马上的，还是徒步站立的，都双手持锤，纵目前凸，在我脚下如同一群奇特的黑色蚂蚁。
铁锤将军骑在马上，在阵前来回走动。
他用锤指着那一排裸体雕像说：
〃你们不是想看吗？现在就看吧！〃
将士们面对真人大小的雕像将头扭向了一边，有的扣上了纵目的扣环。
铁锤将军道：
〃把扣环打开，目视前方，给我看，看个够！〃
将士们打开了扣环，回正了脖子。那些雕像白得耀眼，不知是躲避迎面而来的雪花，还是躲避雕像的光，很多人眯起了眼睛。
铁锤将军命令说：
〃眼睛睁大点，你们不是没看过不穿衣服的女人吗？看，看，使劲看！〃
将士们的脸藏在纵目之后，每个人都睁圆了眼睛。
铁锤将军抬头看看我说：
〃你让我问山、问城、问士卒，好，我现在问！〃
他冲山吼道：
〃美吗？〃
山和他一同在高声问，但并不回答。
他问城：
〃美吗？〃
城威严矗立，寂静无声。
于是他问城上的人：
〃美吗？〃
铁锤军的将军们沉默不语。
广场上的士卒们沉默不语。
铁锤将军高声喊道：
〃美吗？〃
将军们低下了头。
士卒们也低下了头。
铁锤将军用锤托起一员将的头喝问道：
（）
〃美吗？〃
那人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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